虞绾音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但面上未显出一星半点。
唯有眼底瞳孔颤动,漾开一片清润水纹,久久无法平息
她浑身发麻,脚步动都难动一下。
这宽敞的院落之中,仿佛空气稀薄到令人无法呼吸。
身前人拉住她时,虞绾音就有些站不住。
气喘不匀,心口抽搐到微痛。
为什么……
虞绾音没想通。
无论如何都没想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人再度开口,“很难受吗?”
虞绾音状似平静道,“没事,我歇一会儿,等他们拿药过来我吃上就好了。”
那人看了一眼那边戎肆所在的院落。
视线又拉回了虞绾音身上。
虞绾音寻着旁边的假山石坐着,眉眼压低,静默无声地等。
掌心之下,心脏越来越快地跳动着,碰撞着她的掌心。
那女子身后深处狭长幽深的院落,昏暗静谧,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安静地等待猎物来临,再将猎物吞噬殆尽。
虞绾音甚至能感受到,她坐在这里安静的片刻,周围越来越多的视线朝她看了过来。
值守的护卫对于她,并没有主家姑娘的敬意。
而是防备、警惕与看束。
不远处秦鸢刚要走回中庭叫戎肆,院子里冷风四起!
她微微偏头,然而刹那间,院子护卫的刀锋就从她身后砍了过来!
秦鸢迅速回身,手中佩剑一把抵过尖利刀刃,发出震耳刺音!
秦鸢看着迎面而来的男人显露出些许凶相的面容,难以置信地骂了句脏话。
而后和那赶来的护卫打了起来。
刀剑声破空而出。
中庭屋内,戎肆盯着那还未回答他问题的侍女,敏锐地听到了来自后院的扭打声。
这声音来得突然,中庭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戎肆和宿方对视一眼,纷纷起身。
侍女上前将戎肆拦住,“公子,后院不得。”
戎肆一把将她推开。
侍女踉跄一步,却径直从腰侧抽出了一把刀!
那
柔弱的嗓音瞬间变得肃杀寒戾,“来人!将他们就地处决!”
紧接着院子里四面护卫纷纷拔刀迎上!
直冲着戎肆与宿方而去!
后院虞绾音掌心很快沁出了一层冷汗。
也不知为何这么短的距离,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
随着时间拖长,空气里隐隐传来些血腥气息。
虞绾音下意识地看向那边宅院。
但隔了几道院门,根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缕红烟升空,虞绾音眼睫颤了颤。
一旁女子瞥着那抹红烟在半空中飘散成云雾,眸光缓慢沉了下来,盯着虞绾音缓步上前。
脚步声回荡在虞绾音耳侧。
让她的呼吸愈发紧绷。
女子捏住了虞绾音的手腕,缓慢地试探着,“杳杳是不是歇过来了,脉象也没有那么糟糕。”
虞绾音与她闲聊拖延时间,“阿姊还会看脉象?”
而那人不知是第几次提起,“去屋里,我再帮你看看,总是在外面呆着也不是办法。”
“不急。”虞绾音轻声道。
谁料她话音刚落,“鄯沉隽”径直弯身将她从石块上抱起。
虞绾音心下一惊!
那女子气力结实,衣着便捷不输护卫,抱起她来轻松又不费劲。
嗓音幽凉,“杳杳有点不听话。”
虞绾音就这么被她抱走,失重和不安一同席卷而来,心口一滞。
女子三两步就走到了屋门口,一脚“哐当”一声踹开了屋舍门。
将虞绾音就近放在了屋子桌台上!
“还有你的那位夫婿。”
“看起来也不怎么老实。”
近乎是同时虞绾音看到不远处那些分站在两侧的护卫齐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将她们围堵关在了屋舍之中。
屋门关上的一瞬间,虞绾音顿时坐立不安,想要下去。
女人朝她走了过去,堵住了她的去路,按住她的膝盖,“想去哪?”
“我警告你,这院子里外都是我们……”
女子打断她的话,“是你们的人又怎么样,你们以为我们没想到这些吗?”
女子比她高些许的身形打落一层阴影,眉眼就显得幽暗,“女公子发现得可真快。”
“可惜,”她手里一张巾帕,径直捂住了虞绾音的口鼻,“他们不会来了。”
“放……”虞绾音偏头要躲,却被她死死地扣住后颈,“放开!”
虞绾音拆下发簪,尖利的簪子在女子脸颊脖颈划出一道血痕。
但还是挡不住迷药吸食入肺腑。
女子攥住她的手腕反剪过去,捂紧虞绾音的口鼻,冷声说着,“即便是他们来了,又能如何。”
直到推搡她的力气越来越弱,怀里的人丧失了全部气力和意识,昏倒在她胸口。
女子垂着眼,将巾帕拿开。
看着那张如同远山芙蓉般清丽面容,和这满身的冰肌玉骨。
只要得手了,也不枉她听从君上命令,学了半年鄯沉隽的言谈举止和生活习惯。
不枉君上布局数年。
虽然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骗过。
君上所要的人,真不好骗。
女子正要将虞绾音抱下来,忽然之间内院大门被“轰”地一声破开!
几个不属于他们同伴的粗狂嗓音,“人呢?!”
内院护卫蜂拥而上,将戎肆挡在门外。
她冷眼回眸,防备地看着门外光影!
鲜血一层一层溅落在院内草坪中。
先前看起来舒适宜人的春花盛景被染上血腥气。
戎肆浑身血污,一刀砍开内宅屋门,房门重重地撞在一旁门框之上,又回弹发出破败声响!
而屋子里空空荡荡,早就没了人影。
只有四下弥漫着有些刺鼻的迷药味道。
戎肆挥开烟雾,大步走进了房间里。
屋舍里里外外只有一点被人住过的痕迹,再无其他。
他穿过屋舍径直往后门走。
近乎是同时,院外戎肆带来的将士看到红烟立马闯入宅院,与宅院中的护卫纠缠厮打在一起。
他们看见戎肆闯出来,应付了院子看守护卫,快步上前,“主公。”
戎肆凌厉视线扫过后院里外的人,始终没看到虞绾音和她那个所谓阿姊的人影。
“看见女君了吗?”
“没有,我们一直在后门守着,看到红烟我们就进来了,没有旁人出入。”
宿方拽过来一个看护,“说!你们把女君藏哪了?”
那人瞥了宿方一眼,骂了一句什么,接着唇间溢出鲜血。
一旁将士眼见大喊,“他要自尽!”
他一步上前,卡住那人唇舌,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人唇边鲜血反黑,毒发身亡。
宿方紧盯着那护卫,“主公,他说的是北蚩语!”
他们根本就不是鄯善来人!
*
虞绾音思绪混沌,即便是装昏,刺鼻迷药剂量颇重,也让她有些意识不清。
身上一丝气力也无,甚至发不出来一点声音。
抬不起胳膊手臂。
周围的一切都想是蒙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她只要稍有松懈,就会昏睡过去,任人鱼肉。
恍惚中虞绾音听到了轰隆石门启动声接连响起,自己被抱过一个狭长而幽深的甬道。
四下阴冷潮湿,每一下脚步都有回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阴森冷谧的味道从周身消散,外面青木阳光落在她身上。
密道之外,有马车等在那里。
有人跟那女子打招呼,“都卫。”
“走,去跟君上复命。”她说着,将虞绾音抱上车马,掩好车门帘幕,防备地坐在马车外。
“可还顺利。”
“不顺利。”女都卫示意,“别走前面那两条路,已经被发现了。”
女都卫冷笑着,“还好我们有密道,估计等他们找过来,咱们已经到营地了。”
马车中,虞绾音已经连他们的对话都不能完全听清。
她伏在马车软榻上,看着手里的簪子。
一串一串铃兰花随着马车前行轻轻晃动。
虞绾音浑身瘫软,气息深重。
她将发簪探到一旁暖炉边,发簪上牵连玉质花朵的鱼线被火星燎得脆弱。
直至断裂,一朵朵垂挂的铃兰花接连坠落在绒毯上。
虞绾音勉强撑起身子,一点点将它们捡起来。
但还是挡不住头晕眼花,头重脚轻。
她缓了一口气,挪到车窗边,费尽力气将手搭上去。
一朵一朵铃兰花随着她松手掉落在地。
串联成线。
空荡静谧的长街上,沉寂了许久。
直到一辆车马走过,楚御瞥见了地上的物件,抬手。
车马停下来。
伍洲看向楚御,楚御一个眼神示意,伍洲便上前,将地上散落的铃兰花捡了起来,呈到楚御面前。
楚御看着洁净帕子上散落的粉蓝花朵,无比眼熟。
隐隐与今日晨间看到戎肆他夫人头上那个花簪,很是相似。
伍洲问着,“要不要属下叫人跟过去看看?”
楚御黑瞳半阖。
这样将簪子拆散沿路洒掉的举动,通常是求救的举动。
也是个挺机灵的夫人。
楚御心下不悦。
好似只要戎肆所喜欢的人身上,出现了一点和虞绾音重合的特制。
就会让他萌生危机感。
哪怕这特制看起来好似很多人都会有。
楚御浑然不在意,“他夫人,与我何干。”
说着,帘幕垂下。
伍洲颔首领会。
片刻的沉寂之后,帘幕里面响起楚御的声音。
示意伍洲,“罢了,遣人跟上。”
“是。”
楚御看伍洲离开,在原地停留许久。
而后慢条斯理地吩咐朝越改道,“走,现下无事,去看看戎肆的热闹。”
朝越答应着,调转了行路方向。
楚御手指缓慢地捏着那朵铃兰花。
他想的是。
毕竟,他也有一个出门在外、凶险难测的夫人。
宅院中,戎肆提着刀折返回去,将秦鸢拎起,“他们是北蚩人你不知道。”
秦鸢刚应付完一批兵将,就被戎肆拎起,“我跟你们一样,拿着文书信息对上的。”
“你们都没认出来,我能认出来?”
“我要是知道,我现在就跟他们一起跑了!”
戎肆死死地盯着秦鸢。
宿方忙上前,“主公,先找女君要紧。”
戎肆甩下秦鸢。
秦鸢踉跄几步,心下也憋闷得厉害。
“正门偏门后门都没有人出入,要走也是从屋子里走。”戎肆折返回房,环顾四周,“给我砸!”
周围将士领命,将宅院翻了个底朝天。
总算发现了一个机关暗门。
这个机关暗门不是谁发现了机关。
而是直接撬了地板,又砸开了可能会藏东西的墙面。
发现了一个暗门
密道。
碎石被他们全部清出,一个接着一个地下去。
他们一路快速穿过密道。
“轰隆”一声重响,戎肆踹开石门,迎着乍起的烟尘大步而出。
出来的兵马立刻分成几路,四散开来,前去探寻虞绾音的踪迹。
戎肆走到街巷上,耳侧响起些车辙滚动声响。
他转头,看见楚御的车马朝他走了过来,“我们最近挺有缘。”
戎肆并不理会,正要绕过他,忽然被楚御扬声叫住,“戎主公。”
楚御示意朝越。
朝越将他们捡到的铃兰花递给戎肆。
戎肆霎时间瞳孔缩紧,几步上前,“你从哪得来的?”
楚御还不紧不慢地问,“这是令夫人的物件吗?”
“快说她在哪!”
楚御悠游道,“别急。”
戎肆一步上前,气度凶悍,“你再这么多废话,我把你舌头拔下来喂狗!”
朝越冷着脸,伸手将戎肆拦住。
楚御嫌吵,闭了闭眼睛,“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她被带走的方向是城外北蚩驻营,具体在哪能截到人,得有人回来送信,你才能过去。”
“折返两趟的功夫,她早就入了北蚩驻营。”
“北蚩兵马数量虽然不多,但也有两万兵马,而你只带了几百人。”
“只要城外北蚩驻营接应到她,搭上你这条命也别想把人要出来。”
“这样来不及,”楚御睁开眼睛再度看向戎肆,“我给你个主意。”
*
正午刚过,北蚩驻营外,忽而惊起爆炸声。
滚滚浓烟平地而起,将半边天色熏染得浓黑。
北蚩营地之内立马响起号角声,营地军队纷纷集结而出,防备地前去勘察异动来源。
而后又是接连不断的炸药爆裂。
马车刚行至出城,不得不停了下来。
虞绾音手里的铃兰花玉穗也尽数撒空,整个人支撑不住,跌在窗口边。
马车外,女都卫模模糊糊听见这细小的声音,眯起眼睛看向了马车车厢。
她推开半扇门,看见里面的人醒了过来。
她探身径直进了马车车厢,看着虞绾音的状态,还以为她是想要打开窗户求救。
“女公子还是省省吧,留着点力气拜见君上。”女都卫走到虞绾音面前,将虞绾音拉到一旁卧榻上,推了她一把。
虞绾音体力不支,一下子被推倒在榻间。
女都卫坐在旁边,这会儿距离他们的驻营不过两刻钟的车程,没有再给虞绾音喂迷药的必要。
她将虞绾音身上那件大氅拆下来,扔到一旁。
看着那气喘不匀、眉眼盈盈的美人,令人心潮澎湃。
北蚩是没有这样的姑娘。
女都卫将她塞进寝被之中,“有功夫就睡一会儿。”
“免得你一会儿见了君上还要说,你心口难受。”
女都卫说完,察觉到他们的车马调转了方向。
她蹙眉离开车厢,“这是去哪?”
将士示意远处天边时不时冒出来的烟火,“营地好像有人袭击,咱们现在过去会撞上军火。”
“那边来了消息,说暂缓入营,先去城郊君上停憩的营帐。”
女都卫听来有些烦躁,“多少兵马去袭击营地?”
“不知,火力倒是来得很凶。”将士嘀咕着,“别是她那夫婿动了军火。”
女都卫冷笑,“即便是动了火,也找不到咱们。”
“他们就带了那么点人,如何能挡得住咱们,真动火,那是自投罗网。”
虞绾音被车马晃得越来越晕,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吸食入肺腑的迷药后劲。
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拖拽着她,将她用力拖入深渊泥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虞绾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能感觉到自己睡得很沉。
沉沉地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
梦中她十年前顺利与阿姊姨娘回了鄯善。
从此之后阿姊书信中的每一处美景,每一件趣事都鲜活的出现在她眼前。
阿姊教她骑马射箭,教她驯鹰。
带她走遍鄯善清湖草原、戈壁冰川。
她们露营观星,在原野花丛间沉眠。
醒来又商议着姨娘在家中准备了什么膳食,开开心心回家。
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再也与她无关。
她要的自由山川,平和清湖,永远矗立在她眼前。
可直到她睁开眼睛。
她的梦碎了。
马车停下。
女都卫进来,正好看见她撑坐起身。
“我们到了,君上已在屋内等候女公子驾临。”
女都卫走上前,手里拿着绳索,正要捆她,虞绾音却适时出声,“你们君上都是这么待客的吗?”
女都卫停顿一下,犹豫着还是将绳索收了起来。
中过迷药,一推就倒的中原女子,面对的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胡人。
想来也没必要捆住。
虞绾音浅眠过一阵,气力恢复些许。
最起码能正常走动。
她整理好衣摆,被女都卫扶下车。
入眼周围都是驻守的胡人将士,整齐地排布在周围两侧。
一个亲随从营帐中出来,朝虞绾音行礼,“我们君上已恭候多时。”
他说着侧过身子,示意。
营帐被拉开了一角,透过缝隙能看到营帐中铺就好的地毯纹样。
是陌生而张狂的图案。
虞绾音深吸一口气,走进营帐。
营帐中陈列满布,是属于权利高位者独有的摆件与规制。
帐中焚着蕙草,香雾散出沉厚稳健的香调。
一如主位上坐着的男人。
他撑着额角,手边铺着几张羊皮纸。
带虞绾音进来的亲随上前通禀,“君上,虞氏来了。”
北蚩王浑身上下都是上位者的威压,即便不做声,亲随也心领神会地退离。
营帐帘幕被拉上。
将他们关在了一室之间。
坐在高位上的男人骨相深刻,眉目锋利,浑身上下是被年岁浸染的成熟稳重。
北蚩王面对她,并无初见的陌生之态,而是长久以来,停留在书信之上的影子出现。
那字里行间安静,祥和,气态温润如玉的佳人终于来到了他面前。
他平和沉稳地看着她的反应,“没见到你阿姊,是本王,很失望?”
虞绾音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但直到她走到他面前,才看清楚他手边放着的羊皮纸。
以及那一封封早已被拆开的信件。
上面分明是她的字迹。
是她心心念念,日日夜夜,期盼着送到阿姊和家人手中的信件。
“原是你劫下了信件。”
北蚩王不在意被她发现这些,亦或者是故意让她知晓,“为什么不能是,这些年,你本就在与我书信往来。”
“要来见你,要来接你的,一直是本王。”
“啪”地一声脆响!
铃兰香风过后,是清脆的一巴掌打在了那手握北蚩王权之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