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北蚩王微微偏头,神态平静。

默不作声地受了这一巴掌。

虞绾音打过他的手还微微发麻,静静地直视着他湛蓝深瞳,“你难道不知,不问自取为窃。”

她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她身上那沉入冰点的冷静,是什么被撕裂的先兆。

她甚至没有力气再生出过大的情绪波动和反应。

“窃又如何。”北蚩王抬眼看她。

他承认在他二十岁时,第一封信是他劫了下来。

起初只是例行公事,查看外来信件。

那是一封汉文信件。

他寻了译者,看懂了那是一个才八九岁的小姑娘,刚刚能写出一封完整的信件,给家人寄的信件。

字迹飘忽,圆圆滚滚。

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那个稚气未脱,又聪明好学的女孩趴在桌台边,用稚嫩的语气与家人报平安。

询问家人境况。

她说她进了学堂,读书识字,书信不用再让阿父转述。

那是她能自行与家人来往的第一封信。

他想 ,西域的姑娘,为什么会流落中原。

只可惜,她寄信的地址,不会有人回信。

他闲来无事,给她回信。

本以为这事会这样过去。

三个月后,他又收到了一封信件。

还是她寄来的。

她字迹写得更加流畅了,看得出来上学堂念书已经有一段时间。

她总是跟家人说,她已经好多了,让他们放心。

身体康健的孩子,不会跟旁人说她好多了。

小孩子的笔力遮掩还是差了点。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体不好。

她是鄯沉隽的妹妹,好像被困在了中原。

有个继母,有个自私自利的父亲,还有几个把她当外人的弟弟妹妹。

他想,中原人还是养不好他们西域的孩子。

那些总是称呼北蚩为蛮夷的中原人,自诩礼仪周全,原也不过如此。

都是恃强凌弱的蛮夷之辈。

他并不否认这样的规则是错。

弱肉强食是世间的法条。

要么承认它,接受它,要么推翻它。

但弱者通常不具备推翻它的能力。

他熟知鄯沉隽的性格,百无聊赖之际学写汉字。

学着鄯沉隽的语气与她闲聊,告诉她如今西域的盛景。

说有机会接她回来。

起先只是出于,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孩,萌生出的些许同情,亦或者是她信件无法被人收到的愧疚。

但其实他的这类情绪并不多。

他没有对弱者悲天怜人的爱好。

甚至厌恶弱者,以弱为理,要求容让。

但她不是弱者。

强弱未必只是流于肤浅表面的力量强弱,权势强弱。

那时世人最浅显的认知。

灵魂的强盛与坚韧也可以容纳在一个柔弱的躯壳里。

她稚气但柔和。

那么小的孩子,能在字里行间显露出绝俗的通透与明亮。

清泉明月落心腹。

在他与兄弟们固权夺位的数年之中。

数月一封的平安信件,是他久久无法沉眠的良药。

她过得辛苦,说得却都是些快乐的事情,说得是他心向往之的昌隆繁华。

他年长她许多,也清醒一些。

知道中原大多地方并非如此,皆是水深火热。

她看得清世事,压得住喧嚣。

她应当希望今后的日子如信件上一般。

他也一样。

不过不一样的是,他自始至终认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只有上位者才有制定规则的权力,才能塑造自己想要的繁华。

而毁灭才有可能撕烂腐肉新生。

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先拥有,先得到。

慢慢的,他有了制定规则的权力,成为国主。

她言谈举止间也褪去稚气,是沁凉清泉,静流深远。

他看着她长大,假借她家人之口,告诉她新任国主爱民如子,国事平顺。

问她身子如何,想不想再回来,他们去接她。

而她说,她要嫁人了。

她回不去了。

恰逢大澧天子暴毙,最好的时机降临。

他不想再等了。

他有想过他们见面的一百种方式。

也想到过,此番情景。

窃又如何。

他坦然无比,“得到了才是真的。”

他一路走到现在,是有多天真才信正人君子能坐拥一切。

烧杀劫掠。

都是占有的手段。

虞绾音什么也不想听,“他们在哪?”

“谁?”他朝她走了过去,“那些你十数年都没有联系过的家人吗?”

“他们若是忘了你该如何,十年不见,你在哪于他们而言看来不重要,他们在哪又很重要吗?”

虞绾音看着他,“他们不重要,难道你重要吗?”

北蚩王知道她需要有个接受的过程,“无非是一个身份,与你书信来往的是我,你想见的,想要从书信里得到的。”

“都是我才能给你的。”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

她绕过他,朝着他的桌案走过去,看着那铺开的一张张信笺。

她捡起一张自己的亲笔信,“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得到的东西,来自于谎言。”

她说着,手中的信纸触碰一旁烛台油灯。

火舌舔过纸张,一点点将其卷起吞噬。

火光映照着虞绾音清丽面容,在她眼底静静地灼烧。

北蚩王看着她的举动,“除了身份之外,其他都不是谎言。”

“除了这个身份,我也根本没有给旁人寄信的必要。”虞绾音松手。

火势渐盛的信纸落在桌台上,飘出零零散散的火星。

将桌上的羊皮纸和信笺点燃,火苗四处攀爬,很快席卷了整个桌案,将所有信件吞没。

热浪掀过,飘出些许散碎的纸张点燃绒毯。

北蚩王看着渐起的火势,并不阻拦她。

他像是在看待一个小孩子闹脾气。

烧了若是痛快些就烧,反正日后还长。

他缓步朝她走过去,“可若是这个身份再不会给你回信了呢?”

虞绾音隔着慢慢扩大的火势看向他,再度问着,“他们到底在哪?”

“跟我走,你会知道。”

虞绾音听来可笑,“这不会也是你说的,我想得到的东西。”

“就是受你胁迫,进你的营帐。”

“与我一起,踏平那些你不喜欢的地方,占地为主,回到西域。你想要的,你想去哪……”

“这是你想要的。”虞绾音打断他,“君上不要把自己的欲望,也加注在我身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想要。”

“好让你做的一切都万分合理,事出有因。”

“你只不过是在征伐的途中,刚好有一个也想要得到的猎物。”

“所以你一并将我劫了过来,把欺骗说成好处。”

“你该不会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北蚩君上为我开出了条件。”

“可是我又跟你脚下踏平的领土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你的战利品。”

“是你靠劫掠欺骗赢来的成就。”虞绾音在越来越大的火势中问他,“否则,你敢告诉我,我家人到底在哪吗?”

屋外有人注意到了营帐内的火势,赶到营帐口询问,“君上。”

北蚩王任由足下火舌肆意蔓延,朝大火中央的人走了过去,“我知道你心有不满。”

虞绾音看着他,“那你就该滚远一点。”

他忽而笑了,“虞绾音,本王许你闹,随你如何想。”

“但你要知道,你已经身在我的手里。”

他游刃有余地停在她面前,“本王身边,还没有磨不平的性子。”

“本王这么多年,也一向是求而必得。”

她的一切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气又如何。

征服与掠夺,自然会招来怨气。

他认为,气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不论再怎么说,她想要的早就流露在纸笔之间。

都是他能给她。

气总有能消的一天,重要的是拥有。

就像是他征战的土地,有民怨那又如何。

日子久了,总有平息的一天。

只要他碾平,征服。

就有日后。

火势顺着绒毯,爬上了一旁的营帐帘幕。

入眼是一片烈焰灼烧,甚至有火苗燎到了虞绾音的素色裙摆。

但她就像是看不见一般,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北蚩王走上前,“先跟我出去。”

虞绾音撤开一步,而她身后就是已经被烧着的营帐支梁,摇摇欲坠。

她或许知道,也或许已经不在意自己到底身处于什么环境之中。

她有些神魂俱碎的抽离与恍惚。

北蚩王几步径直上前,正欲将人拦腰抱起。

突然一道利风刮过,混合着灼热的星火味道。

他反应过来,迅速躲开,却慢了一步,被虞绾音手中发簪刺入胸膛!

看她原本的方向,应当是他的脖子。

她想他死。

北蚩王凝眉,虞绾音发簪更深一寸。

连她都能听到那力气钝入血肉的声音。

但她表情依然是麻木的。

屋外亲随顾不得北蚩王应允,从外面看见火势,忙不迭地闯进营帐,“君上!”

他看见虞绾音的动作,立马拔出长刀,“放肆!”

北蚩王嗓音深沉,“退下。”

就在亲随纠结要不要上前之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兵马闯入营地的呼喝声!

吵闹与喧嚣随着军火爆裂的声响一同席卷而来。

另一个兵将从外面冲了进来,“君上,有人打进来了!”

北蚩王不得不扯开虞绾音,将她双手反剪,禁锢在身前,“想杀我可以,除非你永远都不想知道你阿姊的下落。”

“也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们。”

“虞绾音我不急,我等你来求我。”

他说着,将虞绾音推给一旁女都卫,“看好她。”

女都卫立马把虞绾音双手捆束住,带出了营帐。

她们前脚刚出营帐,后脚便有兵马闯了进来。

这毕竟只是一个停憩之处,营帐零散,兵马不足。

何况今日大批兵马还驻守在营地里应对那突如其来的偷袭。

谁也没想到会有兵马又打到了这边。

戎肆一路掀翻了拦路的兵将,甩到了一旁营帐上,砸毁了周边驻营。

清开道路,远远地看见那着了火的营帐。

好好的营帐不会轻易起火。

异常之处,她在的可能性最大。

戎肆死死地盯住目标,径直朝着营地那起火的心腹冲了过去。

火势从营帐里外同时开始扩散,戎肆所带来的外围军火轰隆声时不时在山间爆发。

山石接二连三地从山上滚落。

女都卫见状,立马带着虞绾音从后面离开。

剩余兵马齐齐上阵,阻拦突然闯入的戎肆一行人。

女都卫将虞绾音塞进马车中,驾马趁着他们阻拦之际,快速冲出营地,朝着北蚩驻营跑了过去。

而此时,高山之上,楚御静静地看着山涧之中来往不休的战火。

一派置身事外的闲散姿态。

他手里一柄折扇,轻轻扇动。

看起来他的策略有些用处。

叫戎肆先阻断他们入营的进程,在北蚩驻营外放些虚张声势的火力。

他们只要一时半刻不入营。

就有追上把人劫下来的可能。

戎肆动作倒干脆利落,当真劫到了。

总归他已经把消息带给戎肆,也算是仁至义尽。

楚御只不过是闲来无事,跟着来看个热闹。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两虎相争,与他无关的场景。

楚御看着戎肆破开层层阵营,直入营地深处,而后迅速瞄上那个带人逃走的女都卫,快马加鞭追了上去,“这么看来,戎肆也挺在意他这个夫人。”

北蚩兵将企图追上被后面的宿方等人接连剿杀。

偶有散碎兵马紧跟在戎肆身后阻拦。

拿起弓箭瞄准了前方戎肆,正欲松手之际,戎肆却突然折返掉头,正面迎上了追赶来的北蚩兵。

气势汹汹。

他长刀挡开飞旋而来的箭羽,一刀砍断了北蚩兵的脖子,继而挑到那架长弓,一个旋身催马,瞄准了在前方逃奔的女都卫。

戎肆弓弦拉到最底端,骤然松手。

箭羽离弦而出,正中那马车车辙。

车辙快速滚动间隙,插入一枚箭羽,瞬间被卡住。

强行的拖动,让车轮之间发出“咔嚓”一声。

整个马车剧烈摇晃一下,再无法前行。

女都卫又催了两下马无果,立马正欲将人带出来,回身正面迎上了戎肆的长刀!

戎肆解决掉女都卫,翻到另一边马车上。

帘幕拉起来,看见虞绾音被捆住双手,跌坐在车中绒毯上发呆。

她甚至不知道他来了。

戎肆快步上前,“杳杳。”

他想擦干净虞绾音脸上被烟火熏出的灰尘,却不想他手上就不干净,越擦越脏。

戎肆短时间内放弃了帮她清理的想法,将人从马车里带出来,抱上马。

楚御瞧着这场戏结束,正欲离开,却好巧不巧,瞥见了戎肆抱出来的那个人影。

楚御看戏的脚步蓦的顿住,瞳孔微微缩紧,紧盯着那远到有些模糊的轮廓。

一时间,不远处的轰炸声连他心脉一同震颤。

但戎肆动作过快,带着人迅速从山涧之中跑了出去。

楚御脸上再无那般清闲的神色,“哗啦”一声合拢折扇,回身上马!

二话不说下山,跟了上去!

马蹄声重重地踩过地面,像是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一旁伍洲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见楚御催马离开,也慌忙跟上。

戎肆手中放出一缕红烟,烟雾升空。

不远处还在营地之中的宿方看见这缕红烟也心领神会地带人撤退。

戎肆一路将人带到了安全的郊野上,远离北蚩驻营,跑着跑着,才注意到怀里的人安静得厉害。

戎肆低头看了看她,察觉到不对忍不住勒马停下来。

戎肆环顾四周,先确认安全,再拿出一把匕首,割断了虞绾音手上的绳索。

绳索将她细嫩的手腕勒出了一圈红痕,可她连疼都没有喊。

戎肆眉头紧锁,“杳杳?”

虞绾音没有应声。

戎肆将人掰过来,看着她依然眼帘低垂,没什么情绪。

“你说句话,别吓我。”

戎肆从来没有见过虞绾音这副样子。

她即便是生气了,不高兴也会跟他发脾气。

如今安静得让他心慌。

戎肆扣着她的腰,将人提起侧放在马背上,好看清她的表情。

虞绾音脸颊还是花的。

先前只有灰尘,后来被他又不小心擦上血迹。

戎肆东摸西找,总算是找到了一件干净的帕子,先擦掉她脸上的脏污。

碰到她的眼睫,看到她睫羽抖了两下。

而后,他擦着擦着,手背忽然间坠上一滴水珠。

将他手上的帕子打湿。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晶莹剔透的眼泪在他手背上砸碎,又有新的从她盈盈眉眼中滚落。

戎肆擦拭的动作顿住,眉头越皱越紧,他心头发慌,“别哭。”

“杳杳别哭。”

却不成想,他越是这么说,她哭得越凶。

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沁湿了她的脸颊。

戎肆愈发手忙脚乱起来,但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的眼泪。

仿佛一只大手将他心口攥紧,喘不过气来。

他气息粗沉,凶巴巴地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走,咱们回去。我调兵过来,咱们端了他们驻营!”

戎肆正要掉头。

虞绾音握住他的手腕,哽咽地溢出几个轻音,“我回不去了。”

戎肆能听出来,她说的回去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

“怎么回不去了,能回去。”

“我带你回去。”

“你想回哪,我都能带你去。”

虞绾音还有些出神,没头没尾地说着,“你给我的簪子,我也弄坏了。”

“弄坏了我修。”

“修不好。”虞绾音说话开始抽噎,气喘不匀,大概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烧了线,剩下的捅到,捅到他身上了。”

“可他没有死。”

“修不好那就不要了,”戎肆乱七八糟地擦着她脸颊上越来越多的眼泪,“我再给你买。”

“咱们买十个八个,一百个。”

“等我把他给你抓来,你想怎么捅怎么捅,咱们把他捅成马蜂窝。”

戎肆实在是止不住她的眼泪,索性就不止了,他大手径直把人摁在胸口。

任由她将眼泪蹭到自己衣襟上。

“罢了,哭出来杳杳。”

“哭出来就好了。”

虞绾音再也压抑不住,倚着他的胸口,攥紧他的衣襟,眼泪夺眶而出,“戎肆……”

沉沉的声音从他胸腔里传来,“我在。”

“我好像没有家了。”

她曾经想过千百种,与家人见面的场景。

也想过千百种,回到鄯善的景象。

亦或者是相聚路上出了什么凶险的岔子。

是后半生她再也无法涉足鄯善,只能靠信件聊以慰藉。

可唯独没有想过。

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曾无数次祈盼自由与团聚,可那却是企图剥夺她自由、阻止她团聚的人,给她编织的一场美梦。

这个世上,祈盼安宁的人不得安宁。

富足自满的人永不知足。

贪婪者争权夺势的登峰戏码。

永远要平民尸身驻高楼。

可她明明只是想回家,只想要安宁。

远方之人也只是想等她回家而已。

战火纷飞的中原腹地,无人可归家。

戎肆被她哭得心口一抽一抽。

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天地之间,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山风伏地,草木窸窣但却无人闻其声。

楚御的马停在了山野密林,晦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