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水墨云烟裙衫从雪肩之处落下,坠在她的臂弯。

一团墨色根本遮掩不住那羊脂玉般的沁白。

纤细修长的脖颈处一根细细的绳带牵拉着那团圆润饱满。

隔着屏风围挡,窈窕身形若隐若现。

她将沾了雨水的长发拆开,瀑布青丝蜿蜒垂下,浓黑与白相互映衬。

是极致的勾魂摄魄。

楚御发觉,黑也适合她。

越是乌沉的墨色,越衬得她洁白无暇。

越想让人把她弄脏。

虞绾音只是把湿透的外衫晾在了火炉边,有些潮湿的衬裙就半褪不褪地晾着。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间屋子太大了,空寂幽静。

令人害怕。

因此她没有把裙子全脱下来。

还留了一件挂在身上。

但其实也根本起不到什么遮掩的作用。

反倒若隐若现,更惹人心驰神荡。

虞绾音自己坐在炉火边,喝了一口姜茶暖身。

而后褪下湿透的鞋袜,一并围炉烤火。

屋外繁密的雨声垂打在树林枝叶上,清脆细密,将整座竹屋笼罩在水幕雨帘之下。

与世隔

绝。

虞绾音轻拢衣衫倚靠在美人榻边,不知是雨声催人入睡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困意很快席卷而上。

渐渐吞没了她的意识。

她轻拢衣物的手也垂落下来,搭在榻边。

整个人湿漉漉的,全然是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屋内响起男人的脚步声,朝着那昏睡不醒的人一步步走了过去。

但其实,虞绾音是能听到这声音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梦境中,明明能感觉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可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甚至也能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自己卧榻边。

那阴鸷幽暗如毒蛇的视线,一点点将她剖开。

熟悉的阴森感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即便是被这样看着,都开始浑身发软。

楚御站在她身边,视线缓慢地描摹过她的脸颊,身形。

而后坐下。

那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她鬓发耳侧。

拨开了沾染着雨水的发丝,温润指尖轻轻滑过。

爱怜的轻抚。

从脸颊到下颚、颈肩,再往下。

好似在观摩心爱的宝贝,离开他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受伤。

看起来是没有。

不仅没有。

还比往日更加匀称柔软。

楚御的手停在腰线处,缓慢滑过掂量。

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开始泛红。

血色也比从前要好。

轻轻一碰,困在梦境中的人就不自觉地轻哼一声。

嗓音婉转能滴出水来。

楚御觉得自己应当高兴。

可这会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杳杳好像也比之前,更敏感了。

楚御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也不知她若是醒着,还肯不肯让他这么碰。

楚御不想赌,也不想在久别重逢之际,看到她对他的闪躲或是抗拒。

他只想在能碰到她的时候碰她。

毕竟他们曾经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不是吗。

楚御将她扶起,让她倚在他身上,把她身上半湿不干的衣物衬裙褪下,晾到一边。

手里一块干净柔软的帕子,沾了温水,轻轻擦掉她身上潮湿的雨水。

楚御看着。

这片心衣好像不是她原先的。

是新的。

不过离开这么久,有一件新的心衣应当也正常。

不正常的是,杳杳的尺寸,好像也跟原来不一样。

他在她的发窝深吸,满腔的铃兰花香。

没嗅到其他男人的气息。

虞绾音越睡越不踏实,好像有人把她抱进了怀里,身上没剩多少遮掩,贴着他顺滑冰凉的衣物,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温凉的吐息,被那只手擦拭过身子。

而后给她披上了一件貂裘大氅。

大氅绒毛贴在肌肤上,很是柔软舒适。

他的动作很柔和,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也像极了一个人。

虞绾音迷迷糊糊地刚放松下来。

就听到那极其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如鬼魅一般地响起,“是有人碰过这里吗?”

虞绾音浑身打了个寒战。

但是也没能醒过来。

楚御看她抖了一下,捏着她轻哄,“别怕。”

虞绾音刚暖过来的身子刹那间感觉到了熟悉的恶寒。

他越是说“别怕”的时候,就越令人害怕。

楚御覆在她耳边,“所以为什么躲我?”

“杳杳不想我吗?”

虞绾音呼吸越来越急促,下意识地埋首进了他的颈窝。

楚御不让她回避,就势吻过她耳珠,咬着厮磨,“不想我,是因为怕我。”

“还是杳杳在想别人?”

虞绾音被咬得尾椎发麻,楚御顺势而下,惩罚似的咬上她肩头。

一点点施力把人咬得轻哼出声。

虞绾音觉得她要被捏碎揉入他的骨血之中,浑身都被温凉轻柔包裹着,肩头微痛昭示着他的不满。

“那个玉坠上,有两个小雪狮。”

“杳杳乖,告诉我,谁给你的。”

“若是不重要,我就拿走了。”

“若是重要,杳杳来找我要,告诉我,他是谁。”

阴戾悠扬的声音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回荡。

虞绾音蓦的从睡梦中惊醒。

耳边还是有节律的春雨穿林打叶声,炉火氤氲。

四周一片静谧,好似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虞绾音静躺在美人榻上,神经紧绷,环顾四周确认的确是没有人。

方才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像是她着魔了一样。

虞绾音心想自己大概是夫君太多了。

顾此失彼,让她总有些无法平衡之处,所生了心魔。

她正欲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被烤干重新穿在了身上!

她退下晾干的湿袜也全然干透,重新出现在了她双脚上。

虞绾音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恍惚中,那半梦半醒时被修长指骨捏住足腕,一点点磨过套上干爽温热的足袜的触感再度袭来。

虞绾音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忙乱之中惊坐起身,站起来快速环顾四周。

但屋内仍然是清清静静。

仿佛无处是他在过的地方,却又无处不是他留下的痕迹。

虞绾音穿过了整个屋舍,绕过屏风。

里里外外地找了一番,始终不见楚御的踪影。

回头只是,却赫然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那节玉坠!

而那玉坠下面的两个小雪狮。

也的确没了踪迹。

虞绾音霎时间头皮发麻!

她拿起玉坠,跑到铜镜旁边,拨开了自己的领口。

也果然看到了那沾染着缱绻气息的暗红印记。

昭示着睡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晚归下山的路上,秦鸢瞧着虞绾音突然找到的玉坠,纳罕不已,“先前怎么找都找不到。”

“躲一场雨的功夫就找到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秦鸢将玉坠递给她,“你这底下坠着的小雪狮怎么不见了?”

虞绾音被再度提起这个,心口一悸,“可能是掉了吧。”

秦鸢点了点头,说起来,“这竹屋还真新鲜。”

“我瞧着是用新竹打的,院子里也都是新竹挪过来的,你记得咱们前阵子下山来,有看到这个屋子吗。”

虞绾音心不在焉地听着。

前几日,根本没有这个竹屋。

这竹屋是因为谁建的,她现如今再清楚不过。

这就是他给她布下的天罗地网。

“看到过,”虞绾音声音很低,“当时我没在意。”

秦鸢觉得也是,这么个屋舍,怎么可能凭空出现。

虞绾音将玉坠挂在腰间。

一路上总觉得密林深处,好像有人在静静地看着她。

虞绾音深吸一口气。

逃避到底不行,她还是得跟楚御说清楚。

她心里清楚,找不找楚御跟雪狮没有关系。

这个借口,只是楚御不满她的疏离,想要试探她身边是不是有别人。

实际上,楚御知道她在这里,总会想方设法的接近她。

来寻玉坠,是一个引她不得不与他亲近的圈套。

拿走那对小雪狮也是。

她不去,他只会因此知道那小雪狮或许不是要紧人送的。

但他也会因为她逃避他生气。

楚御总会有其他办法再一步一步将她引出来。

让她的逃避心思无所遁形,不得不面对他。

虞绾音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了解她

这两任夫婿。

戎肆是主动而强势的单刀直入。

而他就是九曲回环的心思,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共同点就是一样的缠人。

不给缠还要生气。

回到客栈,虞绾音枯坐了一会儿,还是写了一个帖子,叫秦鸢送去给乾宁郡守。

秦鸢不知虞绾音怎的突然要联系乾宁郡守,但也照做将帖子送了过去。

郡守府邸内,乾宁郡守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筹码。

时不时想起前几日惨死在城门之下的那个兵将。

想来那楚侯定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可他也不想就这么平白把城池拱手相让,自己捞不到什么好处。

乾宁郡守一面捋着胡子,一面翻文书。

外面小厮走进来,将刚刚收到的信件呈上去,“郡守,外面有位女公子来信。”

“什么女公子啊,这时候来添乱。”乾宁郡守不耐烦地摆手,“下去。”

小厮停顿了一下,还是解释,“这位女公子说,是楚侯的旧识,能替郡守与楚侯谈得一个好交易。”

此话一出,乾宁郡守竖起了耳朵。

“旧识?”他狐疑地看着小厮,才试探性地伸手,将那封信件拿了过来,“真的旧识还是假的旧识,该不会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小厮帮着他出主意,“郡守若有所怀疑,尽可下次商谈的时候,将此时告知楚侯。”

“带一句话的事,万一是那皆大欢喜,不是咱们也没什么损失。”

乾宁郡守闻言,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在请楚御下次商谈的帖子里加了这么一句话,却不成想,楚御次日就入了城。

乾宁郡守再不敢怠慢,赶忙遣人去请虞绾音。

郡守的车马停在客栈门口,前来接人的是郡守亲卫。

周围百姓都不由得驻足看过去。

虞绾音临出门前,叫秦鸢收拾好他们的行李包裹,把他们自己的马车停在外面。

秦鸢扶虞绾音上车。

偶尔听到外面百姓议论,“这小娘子什么来历?”

“是啊,还让郡守亲卫接她见楚侯。”

秦鸢也有些疑惑,“夫人,你真的有办法帮乾宁郡守商谈?”

虞绾音撑着额角靠在旁边,“没有。”

秦鸢愣了愣,“那一会儿……”

虞绾音轻嗯一声,倦懒道,“不重要。”

她不过是找个借口,去郡守那里跟楚御见面罢了。

总不能去楚御的营帐。

那她别想再出来了。

她跟楚御见面,一定得在和他毫无瓜葛的地方。

在他不能完全掌控的地方。

谈崩了,才好跑。

马车停在郡守府邸,便有人在门口将她迎进门。

虞绾音进府门摘下帷帽递给秦鸢收好。

被人引去花厅见郡守。

郡守看见虞绾音前来,连忙相迎。

他谄媚地笑着,“不久前收到女公子来信,便大为重视,今日与楚侯约见特地请来女公子。”

郡守好奇地问,“不知女公子与楚侯是什么关系?”

虞绾音简单道,“不便透露。”

郡守忙迎着,也没有细问。

不管什么身份,管用就行,“实不相瞒,在下前阵子一直为乾宁的前程担忧。”

乾宁郡守坐下来,便与虞绾音诉说着自己的诉求。

虞绾音听都没有仔细听,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思忖着自己要说的话。

约么两刻钟的功夫,乾宁郡守打完官腔,叮嘱着,“一会儿怕是还要劳烦女公子,好生与楚侯商谈,在下已经备了许多好处给女公子。”

虞绾音回过神,答应着,“有劳。”

直到小厮从外面进来,视线有意在虞绾音身上停了一下,而后禀报,“楚侯到了。”

乾宁郡守忙不迭地放下茶盏,“诶,来了来了。”

他说着就出门接楚御。

虞绾音手指轻轻绞紧了自己的帕子。

屋外有一瞬的静谧,连郡守的声音都消失远离。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在雨后春日之中,一下一下拉着她思绪下坠。

短暂的空寂,却好似过了很长时间。

直到再度传来喧嚣人声时,虞绾音掌心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听到繁杂的脚步声从院子里响起。

一步一步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像是无形之中的压迫感,一点点逼到她面前。

而后,那个阔别数月,只在梦境中见过的清贵身影,再度出现在她余光深处。

虞绾音在那一瞬间没敢抬头,倚在桌椅边,轻刮着手中茶盏浮沫。

遮掩她此时的紧张。

一旁乾宁郡守还想说什么,但却很微妙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异样的氛围。

不等他开口,楚御径直吩咐道,“诸位请先回避。”

“好好,好。”郡守转头将人都带了出去。

喧嚣过后,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房门都被关好,不大不小的一室之内,只有他们两人。

楚御朝她缓步走来,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她心头,“那一对小雪狮,对你来说很重要?”

虞绾音将茶盏放下。

稳了稳心神,起身看向他,“就不能是,我想见你才来的吗?”

楚御眼睫轻轻一颤,忽而笑了,“你想见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杳杳。”

他走到她面前,手指自然而然地勾起她的手,捏在掌心,指腹缓慢轻揉,“你真想见我,从那日起,就会上我的车,跟我回家。”

他一句一顿,“不会这般费尽心思,选了一个能处处盯着我的地方,见我。”

虞绾音耳边是那熟悉的鬼魅语调,手指也被他捏得发软,却不能让他不要捏了。

楚御嗓音依然是柔和的,“那对小雪狮,是谁送的?”

那对雪狮这会儿要,无异于火上浇油。

一旦她要了,楚御顺着找出戎肆,发现她在他出事三日后就改嫁的事也藏不住。

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清。

“是我游历民间,碰上的一个老婆婆,她送的。”虞绾音故作平静道,“你若是喜欢,拿去就好了。”

楚御牢牢盯着她,“说实话,杳杳。”

“这个玉坠对你来说很重要,随便谁送的东西你都肯挂在上面吗?”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他,“都许你拿去了,还不信我吗?”

水盈盈的眉眼落入眸底,楚御那有些阴郁的视线变得晦暗,他手指刮过她的鬓发耳廓,滑过侧颈,“那你为什么躲我?”

虞绾音被这过近的距离,弄得心神不宁,“我想回家。”

楚御勾起她的下颚,视线落在她唇间,“我们回家不就是了。”

“不,不是回你的家,”虞绾音微微偏头,避开了那有些侵占欲的吻,“我想回鄯善。”

楚御落了空,也不着急,再度上前。

虞绾音一并推开了他,与他拉开距离,“你知道我阿姊要来接我的,你也说那个玉坠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你还是把信压起来了。”

楚御顿了顿,他阴暗私欲就这样被她开诚布公得无法遮掩,“那时我们还是夫妻。”

“是夫妻,我是不是就不能再回家,我是不是就不能有更想去的地方,我要永远跟在你们……”虞绾音话语蓦的顿住,声音弱了几分,“跟在你们身后。”

“若是如此,我也不是那么想要和谁做夫妻。”

本身也不是她非得求着谁要成婚。

他们对她好,她心下清楚,她都努力地还了他们的情分。

在相府帮着楚御迁都,在匪寨她也帮着戎肆考量日后,她自问良心无愧。

但是一码归一码。

楚御被她那句不想做夫妻弄得眸光晦涩,并没有听出异常,“可我也给你了。”

虞绾音声音很低,“那也是你不得不给我才给我了。”

“只是因为这个,”楚御探寻着她眼底有没有异常,“不是因为……其他人?”

虞绾音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这个 ,那你说,你现在会愿意放我走吗?”

楚御认真地想过,“不会。”

生死分离之后,还要放开她楚御做不到。

虞绾音叹了一口气,还是没能与他对视太久,“我虽是躲了你,但你出事我的确很担心。”

“后来听说你还活着,还是楚侯,一切都好,好像不需要我做什么。”

“今日见你只是想见你,与你说清楚。”

“既不是因为旁人,”楚御又朝她走近一步,“杳杳与我说清楚后,还是要把我甩掉?”

他突然间的靠近,混合着那有些阴森的独占气息,虞绾音被弄得有些心慌,“你总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干涉你……”

楚御嗓音温沉,“我不觉得你在干涉我。”

“也不觉得夫婿和鄯善之间,只能选一个。”

“你要随我回鄯善的话,”虞绾音不太能理解,“你要放弃你现在的一切吗?”

她是个很不爱欠人情分的人,欠了谁的总想要去还。

一开始没想过要带谁回家,也无非是觉得他们都有各自的轨迹,她既然不想为他们牺牲把自己关在谁的后院,那她也不要求他们为自己牺牲前程。

楚御牢牢地看着她,“那你要放弃我吗?”

虞绾音后腰抵在了身后桌椅上。

楚御阴影再度落在她身上,紧盯着她微开的唇,“杳杳,我很想你。”

疯了一样的想,“可你躲着我,让我很难过。”

难过得想死。

也想让很多人死。

那些阻碍他们见面的,所有人,都想杀。

在这条路上,他已经杀了很多人。

“既然没有旁人,那你我还是只有彼此,为什么不要我?”

“你可以得到鄯善,也能得到我。”

虞绾音敏锐地嗅到了那危险气息,冰凉的手指缠上了她。

楚御慢条斯理道,“除非,杳杳在撒谎,你还有别人也能带回家。”

虞绾音蓦的噤声。

楚御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几乎是同时,屋外传来些吵闹声,有下人急匆匆地禀报给隔壁屋舍的郡守,“大人,南陇戎肆,兵临城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