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绾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楚御。
她心跳一滞,不自觉地抓紧了秦鸢的手。
秦鸢察觉到她收紧手指的动作,还以为是摔疼了,“夫人,可是摔到哪里了?”
一旁的随行侍卫大抵是有人听见了,走上前帮虞绾音查看伤势。
但是来的人,是伍洲。
伍洲走到她面前,看着这个带着黑色帷帽的女子,刚要伸手搀扶。
虞绾音却下意识躲了一下。
伍洲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又礼貌地收回。
秦鸢将虞绾音扶起来。
伍洲才问,“这位夫人可有受伤?”
虞绾音摇了摇头。
她站在原地踟蹰了很久,眼帘微抬,却又不太敢看向那个方向。
就在虞绾音出神之际,就听到乾宁郡守下来大骂那个将士,“怎的如此莽撞,往日里本官都是怎么教你们的?!”
“若不是楚侯出手及时,岂非要伤了这位夫人?!”
矗立在一旁的百姓围聚在一起,看着郡守训斥那位将士议论纷纷。
虞绾音在一片喧嚣中又听到了一句“楚侯”。
这接二连三的隐含消息让她有些恍惚。
她心底反复呢喃了几遍楚侯这个称呼。
有些难以置信。
一路上,她大概听到了太多次楚侯与戎肆并行的名号。
是她想得那个楚侯吗?
郡守骂完侍卫,转头走向虞绾音,“夫人摔得不轻,不如随我们一道上车,让医女检查下有没有伤势。”
虞绾音连声拒绝,“不必了,我没有伤到实处,还有些要紧事。”
她简单行礼,“多谢郡守关怀。”
她说着,拉秦鸢离开。
马车之中,那面如冠玉、气质矜贵清冷的男人闻声抬眼。
他视线描摹过那身水墨黑裙,和朦胧模糊的帷帽,视线随着她离开。
衣裙掀动又柔婉气沉。
远远看过去,连身形都有几分相似。
虞绾音能感觉到身上那有些挥之不去的视线。
直到她们离开了那片人群,才从她身上消失。
她确认了许久楚御还活着这件事。
但当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她非常清楚他们是不能相认的。
凭借虞绾音对楚御的了解。
他遣了朝越去寻她,倘若找到她,他就不会让她再离开。
虞绾音想到了曾经被禁锢的无数个夜晚,他绞紧她,纠缠她。
挑起她的每一寸感官,让她感受着他的存在,说得都是,“好想把杳杳藏起来。”
“藏起来,只能见
到我一个人。”
何况她已经嫁了旁人。
在他出事三天之后。
倘若让他知道了,怕是当真是要发疯把她藏起来。
他会不会折磨她,惩罚她的背弃。
那想必是会有些难熬的。
虞绾音不想冒这个险。
不论如何听上去他们好像都不太适合再见面。
兴许他过不了多久,就和戎肆一样,忙着就正经事忘了她。
然而,就在虞绾音自以为掩藏得天衣无缝之时。
车马走过,余留一片狼藉的城门入口,伍洲正要折返回去,眼尾余光瞥见了地面上那不小心掉落的精巧物件。
伍洲凝眉捡了起来。
另一边出城队伍开始行进,四周百姓逐渐被遣散。
伍洲走上前,将捡到的东西递给楚御。
那枚沾了零星尘土的玉哨,赫然出现在楚御视线之中!
楚御微微一怔,立马伸手拿了过来。
他不可能不认识这个。
这就是他专程留给她的东西。
若说刚才还只是觉得像,那现在楚御完全可以肯定是!
楚御轻撑了一下身子,是要起身的动作。
但却在反应过来什么之后,又恍惚不安的坐回。
所以,方才她认出他来之后。
急着躲开了,是吗。
乾宁郡守看着楚御温沉的面色出现了一丝裂痕,还以为是楚御因他们而动怒,一时心慌不已,连忙道歉,“今日之事,实在是事发突然,本官也并不知晓那人怎的如此莽撞。”
楚御轻轻收紧手指,将那枚玉哨捏在掌心。
清音隽永,说出来的话却是,“郡守不知,那便是他不顺管教,杀了吧。”
“是是是……”乾宁郡守答应着才发现不对,“杀了?”
无非是冲撞了一个妇人,就要杀?
楚御并不多说。
他的车马出城就把乾宁郡守赶了下去。
乾宁郡守茫然地看向城门口。
却发现刚刚那个差点冲撞了虞绾音的侍卫早就没了踪影。
有侍卫急匆匆地赶来,“郡守,那边,那……”
“什么事啊,不能好好说话。”郡守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顺着他们的示意走到了城墙脚下一处。
赫然看到连人带马的尸身安静地躺在角落里。
鲜血淋漓。
乾宁郡守浑身绷直,瞬间吓晕了过去。
城外马车内,伍洲小声道,“先前还想着,再往南部就是北蚩和南陇的交界处,不好打去树平找夫人,不成想夫人先来了。”
伍洲觉得这是喜事,好容易找到了夫人。
但如今氛围却不尽如此。
伍洲看了看楚御的脸色,“侯爷,要去把夫人带过来吗?”
楚御静静地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川,将那玉哨也浸了几分指骨的温凉。
他缓慢研磨着指尖玉哨,像是磨着什么人。
力道并不轻。
连玉质指节都泛着白,仿佛能把玉哨捏碎。
她一定比他先发现是他。
可她为什么不认他。
先前隐秘疑虑再度浮现在眼前。
就像是,她先遇到朝越,明知道那是朝越。
甚至可能知道朝越就是他遣去寻她的,为什么不认。
若说之前,楚御还觉得她兴许是有顾虑,或者是被人胁迫了。
那现在呢。
方才总没有人胁迫她。
为什么。
伍洲见主子许久没有应声,也不敢搭话。
楚御端坐在马车之中,越发幽暗的思绪将他一点点吞噬。
他曾想过千百种与她见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这般相见不识的样子。
先前久寻不得的担忧、焦灼、阴郁与方才乍见时的恍惚、暗喜混合而成难以言喻的独占念想。
她的回避瞬间引燃了他压抑的阴鸷恶欲,将理智吞没。
杳杳真的很不乖。
让他担心成这样还要躲他。
他想她。
想要她。
想要与她诉尽那几近癫狂的痴妄。
或许会吓到她,但是没关系,他能哄好。
她怕他,躲他。
杳杳该罚。
长久之后,楚御阴鸷幽凉的嗓音响起,定定地看着某一处,“无妨,这个丢了,她就不得不来找我。”
城中虞绾音直到与秦鸢寻到了客栈住下,才慢慢回过神来。
秦鸢收拾着东西,看虞绾音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问,“吓到了?”
虞绾音缓了缓神,还是那挥之不去的不安,“有点。”
“那匹马太急了,跟赶着去投胎一样。”
秦鸢也有些不满。
在人多的地方这样跑,真是生怕撞不到人,“想来这些人平时就这样。”
虞绾音被吓到却不是因为那匹马,她沉默片刻,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楚侯,今日是来与他们商谈的,怎么还出了城,是没谈拢吗?”
秦鸢想着也是,“我去问一下。”
若是没谈拢,打起来就是另一件麻烦事。
秦鸢离开之后。
虞绾音很快又开始出神。
楚御应当没有认出她来。
她今日穿得与往日区别很大,还带了帷帽。
他们之间又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不至于能认出来。
即便是这样安慰了自己,虞绾音还是有些不安。
说实在的,好不容易知道楚御尚且没事,她该去与他问询几句。
只是他们关系不一般。
楚御那个性子,实在是让她不敢。
虞绾音不得不压下心绪,往好处想,楚御现在是楚侯,名声权势在手,不差她一份关怀。
何况她也到了和家人约定的地方。
这才是她当下的要紧事。
虞绾音想着,安稳下来。
从包裹之中寻了纸笔。
她打算写一封信,看看能不能送给阿姊。
告诉他们,她已经到了。
顺便探探阿姊那边的情况。
虞绾音写完,正好秦鸢打探回来。
秦鸢和楼下掌柜聊了许久,回来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口水,与她说着打听来的消息,“掌柜的说,没那么简单,但也不至于会打起来。”
“这个乾宁的郡守滑头着呢,他们现在的位置正处于关键之地。”
“乾宁说实在的物资富庶,是个好地方。但是这个郡守知道自己有价值,不会那般轻易的谈拢,但他也不会想要开战。”
“他估计是想耗上一阵,谈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局势和价钱。”
虞绾音听着,“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秦鸢靠在一旁,“谁说不是,一群老滑头。”
虞绾音若有所思地看她,“你希望楚侯掌管这里?”
“今日瞧着是比这郡守靠谱些许,主要我不想打仗。”
秦鸢是个生意人,怕麻烦。
“我也不想。”虞绾音写好书信,收起来,打起来能顺利回家的可能就又小了一些。
不过楚御要是掌管了乾宁,会时常碰见他吗。
像今日一样。
很快虞绾音就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碰上也是偶然。
她今后少出门不就是了。
等阿姊他们来,她就跟他们走了。
虞绾音摒弃那些莫须有的胡思乱想,拿着信件准备出门去驿站。
临出门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玉坠。
不似往常一样伸手就能摸到。
虞绾音这回一下子抓了空!
她的身子僵了一瞬,佯装镇定地低头去寻。
但此时她的腰间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玉坠的影子。
*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过后。
一座城池之上的“蚩”字旌旗倒下,换上了“陇”。
城墙之上再度驻扎起了汉人将士。
城门门匾被摘下来擦干净重新更换上去。
城内被北蚩踏足过一轮,原本的还算漂亮的城镇变得满目疮痍。
耳畔是一阵阵巡逻脚步声,声声铿锵,整齐有素地在长街上走过。
巡逻分两批,一批巡视城内安危,另一批与往常一样,帮着城镇重新修缮。
他们时不时能从宅院中、地窖里发现躲藏的百
姓。
起先这些百姓被发现还心惊胆战,以为自己要被抓去做徭役。
不成想他们是来帮自己修屋子的。
粮食棚照旧搭着,只不过周围再没有那道柔婉的身影。
有百姓领到救济粮,道谢询问,“如今救养主家是谁?”
施粮兵将纷纷道,“我们女君。”
但是不见女君踪迹。
只剩一个流传在百姓口中,听来就平和安定的称呼。
戎肆坐在炉火边,给面前火堆添了一把火。
火势瞬间腾起!
戎肆纹丝未动,静静地盯着那升腾而起的火势。
擦干净手中长刀上的鲜血,又滚过烈烈大火。
火堆燃烧时不时响起迅猛的爆裂声响。
戎肆却好似纹丝未闻。
他垂下眼,眼底暗火随风而动。
宗承从屋外走进来,踟蹰着禀报,“主公,还是没有女君的踪迹。”
岂止没有踪迹,连风声都没有。
哪怕是沿路询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君样貌的女子,都没有问到。
现在他们能涉足的地方已经寻完了。
戎肆不做声,盯着某一处出神。
长久之后,他将擦好的刀放在旁边,收入刀鞘。
利刃刮过刀鞘发出一阵寒凉震颤声。
透着几分尖利凶险。
和它的主人一样。
戎肆看着那灼烧生旺的火苗。
他们一直觉得虞绾音除了上安,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和可以依靠的亲眷。
但始终忽略了一个人。
楚御。
他为什么一直没想到楚御。
她离开他,是为了找楚御吗?
戎肆蓦的掀起眼帘,盯上宗承。
宗承被这视线看得不寒而栗。
戎肆沾血的薄唇轻启,嗓音浑厚而杀机四伏,“燕州,打到哪了?”
*
北蚩现如今仿佛不着急跟戎肆抗衡。
反倒是吃掉了不少北方城池几近和燕州并临。
城池守地三方皆是此消彼长。
夜晚营帐里外将士前来通禀那些失守的城池。
北蚩王沉吟片刻,也不甚在意。
胜败乃兵家常事。
没有人会为战时的几座城池而自乱阵脚。
北蚩王手中还翻看着代王殒身之前,送来的信件。
代王将戎肆反击代州进攻,一直到他们是如何用奸计挑拨了他的王室关系和臣子的忠贞之心。
都字字句句写得详细。
而这个谋划之人,就是戎肆的夫人。
夫人……江陵匪寨。
北蚩王手边是另一封信件。
上面字迹娟秀,写着她那时身处匪寨,询问阿姊和姨娘可否前来。
去接她的位置,就是江陵。
他也是近来频频收到关于戎肆的战报,才将这两处联系到一起。
江陵匪寨的夫人。
这个戎肆。
原来是她的夫婿。
难怪那封信件,是从江陵送来的,不是上安。
上安寻不到人,又接到了这封信,等送回信件之后,他就已经改道东进乾宁。
所以他也没太执着于守住上安。
北蚩王不知第几遍看这封信件。
闲暇时再翻出来看一遍,还是能体味到那聪慧佳人令人沉醉之处,“原是她教养出来的狼,难怪这般勇猛。”
北蚩王也不怪他,“是个可塑之辈。”
恰巧此时,营帐外有人前来送信。
差使将信件呈到北蚩王面前,“君上,她已经到乾宁了。”
“在等您。”
*
春日转暖过后,雨水多了起来。
一连两日下雨,虞绾音顺着城门也找了两日,始终不见那玉坠的踪迹,她与秦鸢甚至还盘问了周围路过的百姓以及当铺。
会不会有人捡走变卖了。
但依然没有找到。
若是没有掉在城中,那她们只能往城外找。
等大雨过后,她们才好上山。
虞绾音想过最坏的一种可能。
她的玉坠被楚御捡走了。
乾宁城外草木渐渐繁盛起来,山路渐青,绿水潺潺而过。
虞绾音跟着秦鸢一道走上去。
即便是能上山,这天气也不算太好,阴云遮天蔽日,四处雾蒙蒙地看不分明。
毕竟虞绾音有印象入城前玉坠还在,她也不可能掉得太远,便在附近的山路上找。
被大雨冲刷过的山路泛着一层层清新的青苔香气,虞绾音越找心底越凉。
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会有的样子。
秦鸢手里拿了一根木棍,四处戳戳划划,“这个东西很重要吗?”
“重要。”虞绾音踩过一层层石阶走上山。
山间泥泞无可避免地沾染弄脏虞绾音的裙摆,“不过实在找不到就罢了。”
信物虽是接她碰头用的。
但想必不用这个,应当也不至于找不到人。
重要的是一个念想罢了。
她们找到半路,头顶阴云翻滚起来,偶有轰隆雷声隐隐作响。
秦鸢仰起头,正呢喃着,“是不是要下雨了。”
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头顶砸落。
秦鸢没忍住,“我这破嘴。”
虞绾音连忙撑开手里的油纸伞,和秦鸢准备下山,“这山里的天气一时一个样。”
她毕竟也在山里住了许久,但是也知道,山里的雨水下下来,打伞基本上是遮不住的。
“咱们寻个地方躲一躲吧,兴许一会儿这片云过去了就停了。”
秦鸢想起来,“方才咱们上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下面有个竹屋客栈。”
虞绾音听着也只能这样。
大雨瓢泼,仅仅靠打伞完全躲闪不及。
她们匆忙下了一段山路,看见那个竹屋客栈便躲了进去。
许是下雨的缘故,客栈之中很是冷清。
客栈小二走上前,“两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秦鸢扑了扑身上的雨水,她身上还好,常年走镖的人,衣服材质特殊,不是特别容易沾水,扑掉就能好一些。
转头看虞绾音就不行了。
虞绾音身上的衣物见了雨水就略略沾湿在身上。
秦鸢觉得不太行,“住店。”
“带这位夫人寻个屋子,我们坐上半日,天黑前再走。”
店小二答应着,领她们去了后院。
秦鸢环顾四周,发觉这个竹屋很新,她隐约记得,他们三天前下山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个屋子。
但仔细一想怎么可能。
兴许是有,但是她忘记了。
店小二很有眼力见地寻了个火炉,添上炭火放在屋子里。
秦鸢生旺了火势,与虞绾音说着,“你把衣服先换下来烤一烤,别一会儿受凉了。”
店小二与秦鸢说着,“今日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屋舍空余很多,姑娘你去隔壁屋子也烤一烤吧。”
秦鸢看向虞绾音。
虞绾音示意她过去,“你也歇一会儿吧。”
秦鸢答应着,“那我一会儿来找你。”
虞绾音擦了下脸颊上坠着的水珠,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沾湿的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身形轮廓。
秦鸢出门之后,虞绾音挂上门栓才慢吞吞地解开裙带,只是一拉开,便能看到被遮掩在黑色薄纱之下那抹雪白。
她一点点把外衫褪下。
屋外细雨泠泠敲打竹叶,竹影映衬在薄窗之上,摇曳不休。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余火炉燎旺,在昏暗阴雨天带过影影绰绰的微光。
而此时,屋舍内竹纹屏风之后。
苦等多时的男人静默而坐,撑着额角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