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与明光不对视, 不说话,在临时安置的山林里面, 她“忙里忙外”一刻也闲不下来。
可碧桃诡计多端,却绝对不是一个擅长伺候人干零碎活的料子,她之前在深山里跟婆婆两个人过得糙得要命。
碧桃但凡是勤快一点,会煮饭,两个人都不至于啃了那么多年硬邦邦冰冰凉的杂面饼。
碧桃一忙起来,这群人的麻烦更多不说,武医师有好几次都差点被碧桃绊倒。
他甚至在怀疑碧桃是不是想把他绊倒摔死, 好躲过那五倍的诊金。
一整个白天,明光偶尔会出现在碧桃身后不远处,眸光凛凛。
看到她千方百计绞尽脑汁躲着自己, 频频发出冷笑。
这笑声听在碧桃的耳朵里, 简直有震耳欲聋的效果。
好在明光就只问了碧桃一次他的私印在哪里,并没有再上前试图跟她“讨债”。
碧桃却觉得自己的头顶上悬着一把剑, 随时都会掉下来把她的脑袋砍掉。
一直到了晚上, 火堆渐次点亮。
已经有大部分天女和天君领了钱, 跟碧桃还有武医师道别,离开了山林。
其中包括大眼儿和小眼儿。
她们两个人跟碧桃的关系算比较亲密的, 不舍得碧桃,却知道碧桃能够将她们全部都带出来, 还分给她们钱财, 让她们自寻活路, 已经是仁至义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两个人抱着碧桃哭了好一阵子,才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碧桃并没有来得及生出什么惆怅的心绪, 因为她很快发现,有一小队骑兵朝着山林这边来了!
这一行人大概有二十几个,一看便是精兵猛将,身着软甲,腰配长剑,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个个神采英拔,气宇轩昂。
他们的马匹显然都经过训练,马头上挂着风灯,奔跑间光影闪动,马匹的脚步却丝毫不受影响,整齐有序,步调一致。
这群人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那些流民吓得往山林深处钻去,将这群人当成了驱逐他们的军队。
崇川城临近异姓王戴德容的封地大源州,大源州本身并不大,只有七个城。
但是戴德容的野心不小,仗着封地天高皇帝远,近年来对大源州周边的一些城镇,也有吸纳操控之意。
更是频频举荐自己的心腹入朝,崇川城郡守便是戴德容的人,多年来表面恭顺朝廷,事实上早已和戴德容“暗通款曲”,欺上瞒下捞了不少民脂民膏。
而戴德容喜欢做表面功夫,不允许自己的封地之内出现灾民。
因此崇川城三五不时就会抽风一样,派人驱逐清理掉崇川城附近寄生虫一样的流民。
“你还愣着干什么?跑啊,是赶人的军队!”
武医师拉了碧桃一把,示意她赶紧跟着队伍一起往山里面进。
武医师游走四方,对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事实上不只是戴德容这位异姓王如此,所有官员都不喜欢自己的辖地出现流民。
明里暗里都会行驱逐之事,以保证自己的辖地看上去光鲜安逸。
不过上面下达的命令,下面执行起来,通常也只是阳奉阴违。
毕竟流民若是在城中谋了差事,也会给这些巡城卫“上供”,这些人常常是做做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真断了流民活路,他们集结在一起落草为寇,或者为了口吃食进入城中四处作乱,会非常麻烦。
因此一旦这些巡城卫在夜里出现,流民都会心照不宣地往山里跑。
只要跑得快并不会真的被追上,明天照样可以进城做工。
武医师组织人也往山里面跑,碧桃却很快阻止了他。
“不用慌张,有老人有孩子的就别折腾了,这些不是巡城卫。”
更不是城门那些歪瓜裂枣的守卫兵。
这些人甚至都不是崇川城内的,他们看上去实在是过于体面,连马脸上都盖着皮甲,已经体面过头,和尊贵挂钩了。
而且跑得近了,碧桃看到为首的一个银甲兵将,蜂腰猿背,凤表龙姿,那小细脖挺得好像仙鹤颈项,锋芒毕露,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而且碧桃虽然从未见过这些人,却觉得他们很“眼熟”。
他们很快将马匹停在山林边上,飞身下马,而后举步生风地奔向了林边站着的一个拄着剑柄的高大身影而去。
为首的银甲兵走到那身影面前,举剑拢在双掌之间,剑尖与左侧膝盖一同点地,开口声脆如冰裂,高声道:“属下来迟!”
碧桃恍然大悟,怪不得素未谋面,却看着这群人“眼熟”,原来他们和明光那个矜贵人是一伙的!
“哥哥!”碧桃身后娇美的女声爆发惊喜之音。
而后好像一阵旋风,直接卷向了那一行人。
碧桃眼看着冰镜像一只投林的乳燕,径直扎进了那才刚刚站起来的银甲兵怀中,紧紧将他抱住。
那银甲兵一愣,而后很快将佩剑扎在地面之上,回抱住了冰镜。
摸了摸她的头,笑起来:“太好了!一直找不到你,原来在这里!”
“哥哥……”
冰镜这几日一直被碧桃给当成驴使,任劳任怨,四蹄翻飞,半点也不矫情。
这会儿见了哥哥,倒是娇声撒娇起来:“我差点就被邪教给害了!你差一点点就见不到我了!”
她说着,还用自己两根手指,隔空掐出了一点点距离,表示自己遭遇的境遇有多么凶险。
银甲兵笑着身手戳冰镜的脑袋,惹得旁边的人都跟着轻笑起来。
冰镜的那两个手下也跟着过去,一行人兴奋地说着话,显然是早就认识。
也显然,这些人就是来接应明光的手下。
碧桃的心里渐渐涌现出欣喜。
接他的人终于来了。
他这回该走了吧!
“对了,哥哥,我和明光这次多亏了碧桃,是她救的我们!”
“谁?”那银甲兵的表情非常诡异。
“就是碧桃啊!你不也认识吗?就是钧天大桃木下的那个碧桃仙子,你下界之前还说有话跟她说,把我支开……唔!唔?”
银甲兵及时捂住了自己妹妹的嘴,有些心虚地扫了一眼明光的方向。
“别胡说,我什么都没跟她说。”
冰镜把自己哥哥的手给扒下来,又笑着说:“碧桃和传言里的不一样,她很好的!”
“她救了好多人!还放火把邪教一把烧了!”
冰镜三言两语,碧桃给夸成了一个胸怀天下的大善人。
但是一群人听了,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冰镜还以为他们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扭头开始找起了碧桃。
碧桃“听墙根”听到自己的名字,想悄悄溜走。
但没来得及,最后还是被热情的冰镜发现,给拉扯了过去。
等到碧桃过去之后,气氛更加诡异。
这些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此刻全部都变成了闷葫芦,憋得脸都大了,一句对碧桃感谢的话也说不出。
他们全都认识她。
九天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碧桃。
但他们在天界的时候可以说是对立关系,不是能自然地表达感谢的关系啊……
而且冰镜说是碧桃救了她和明光……这又从何说起?
明光进入邪教是为了躲避多股死士的联合追杀,至于冰镜也在邪教之中,这全是巧合。
就算没有碧桃,难道明光出来的时候会不把冰镜带着吗。
银甲兵不是别人,正是在天界时和碧桃最不对付的冰轮真仙。
冰轮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怎么和碧桃混到一起,表情莫说感谢,简直难看。
最后还是冰轮身后的一个黑甲卫兵越众上前。
对着碧桃拱手:“许久不见了,碧桃仙子安好。”
细算起来的话,这人在天界时候,算是和碧桃最熟的一个。
毕竟每一次碧桃被抓,都是这位景宿雷将亲自带人将碧桃送到囹圄宫。
他还欠着碧桃一个“条件”,又身为冰轮真仙的侍者,不得不站出来缓和气氛。
碧桃却根本就不认识这号人。
不过她却隐隐感觉到那个浓眉大眼的银甲兵,看她的眼神不善。
冰镜和碧桃提起过她的哥哥,碧桃知道她哥哥叫冰轮。
而且在他们口中的“下界”时,这个冰轮专门找过碧桃,还把冰镜给支走了不知道说了什么。
刚才又看他捂住冰镜的嘴一脸心虚,肯定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碧桃完全不了解状况,却最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惯会插科打诨,开口就对着那如今根本不认识的景宿雷将笑着说:“确实好久不见,不过……仙君倒是越发丰神俊朗品貌卓群。”
碧桃说话风格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在天界的时候无论见了哪个相熟的仙君仙娥,开口都是夸赞对方修为又精进了,或者是越发“俊美”“妍丽”。
这只是一种客气的打招呼的方式。
只是碧桃从不会对围绕在明光身边的一行人说这种“客气”话。
毕竟她“声名”在外,又对明光穷追不舍,对他身边人说这种话有调戏之嫌。
果然碧桃这神来之笔,把表情本就怪异的一群人,都弄得忍不住面皮抽搐。
景宿更是浑身一僵,他不过雷部一个区区小将,虽然修为容貌也算上等,否则不可能被选为冰轮真仙侍者。
但是……这种事情不要啊。
他还想在冰轮真仙的手下继续混呢。
他竟也下意识看了眼明光天仙,不解这碧桃仙子为何下了界,怎么倒像是转了性子?
向来有明光天仙在她眼睛都看不到旁人。
如今竟然当着明光天仙的面调戏别人……
景宿看到一直站着的明光天仙,因为碧桃那一句调戏,狠狠蹙了下眉。
迅速放下了举着的手,再度开口,面皮绷得很紧,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淡淡道:“碧桃仙子说笑了。”
碧桃的神来之笔,成功让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妹妹与她为伍的冰轮,绷不住俊冷面皮,狠狠翻了个白眼。
碧桃眼看着他黑眼仁都翻没了,一瞬间好像个双眼瞎。
又听他开口冷哼道:“果然无论到哪里,都是个天姿国色的好色之徒!”
碧桃:“……”
她正待问一问这话到底是夸人还是骂人。
而且这位冰轮什么玩意儿的一开口,碧桃的手心就本能地开始发痒。
他们两个绝对有旧怨。
不过碧桃没等问话,明光开口了:“冰轮。”
他语带警告。
冰轮那两个快翻到天灵盖上的眼珠子立刻归位,到嘴边的嘲讽之语也都咽回去了。
明光说:“你先带着冰镜他们把马拴好,找个地方暂且休整。”
而后对碧桃说:“我腿疼,扶我找地方坐一会儿。”
碧桃:“……”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冰轮听到明光让碧桃“扶”他,表情简直扭曲。
但他张了张嘴,对上明光一脸肃穆,也没敢说什么,很快听命行事。
带众人和妹妹大步流星地离开。
冰镜见明光把手里未曾出鞘的佩剑举起来,远远让碧桃“扶着”。
一脸骄矜地一瘸一拐跟着她去一个木桩子旁边坐下,架势端得很足,心道“好戏要来了”吗?
话本子里面“大房”要发作的时候,都是这样气势十足的。
“你看什么呢?”冰轮拉住自己竟然要往回钻的妹妹,看了一眼明光的方向,硬把她拉走了。
“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她混到一起去了!”
“哎呀!”冰镜被扯到了一缕头发,怪叫了一声,连忙捂上自己的嘴,跟冰轮走了。
可惜好戏看不到了!
明光听到声音朝着那边冷厉地扫了眼。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所有人都走了,这才看向在旁边看天看地,撅树枝挖土,就是不看他的碧桃。
“你躲着我做什么?”明光问。
碧桃:“什么?你说什么呢?我躲你做什么?”
“我只是最近有些忙,你也知道那些孩子们,嗯,都没什么好去处。”
碧桃哭穷: “主要是吧,钱不够,不好安置啊……”
碧桃心说你手下连马都有面具。碧桃去过的县城里面看见过风灯,是挂在县太爷那车上的稀罕玩意,你手下马头上挂一堆,这么有钱,印章就别要了。
明光看着她心怀鬼胎,眼珠子乱转的模样,倒是没有再提私印的事情。
那个印章是他在边关用的,而且是专门做出来证明“皇孙”身份的东西。
虽然用料非常精贵,实际上真到了皇都,并没有什么用处。
别人拿了也没用,那上面篆刻的名字,只有明光二字,且不是官用印章的字体。
明光也并非他回到皇城会用的名字,到时候皇帝自会重新赐他姓名。
他只是看着桃枝小人因为那小小印章,整日像只热锅上的小蚂蚁一样转来转去的很有趣,才没说那印章不重要了。
此刻也是抿住唇角,刻意不提。
只对她说:“身着银甲的叫冰轮,冰轮真仙。”
“着黑甲的同你说话的那个是冰轮的侍者,也是雷部的雷将,叫景宿。”
“一直跟着你的那个幽天的功德仙位,叫做苍灵,是神仙位。”
“其他的人你不用理会,那些都是雷部的小将。”
碧桃在地上蹲着,手里拿着截树枝戳地面冻土,仿佛没有听到明光的话。
事实上她两只耳朵都竖起来,听得认真着呢。
明光盯着她后脑勺片刻,开口命令道:“转过来,站起来,看着我。”
碧桃:“……”
行行行,你是债主,你了不起。
碧桃笑起来,转过头,对明光嘻嘻一笑。
明光皱眉,手压着佩剑的把手顶端,一双长腿微微张开伸展,贲张的大腿肌肉,将邪教徒素白的中裤撑出饱满悍猛的弧度。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把一截烂木头,坐得好像龙椅。
说话也如同帝王敕令:“不要嬉皮笑脸。我跟你说的事情很重要,你要一字不落都记住。”
碧桃收起露出的牙齿。
明光直接道:“你很聪明,旁人还没能看出你天魂受损,记忆全无。但你不许再为显游刃有余,见人便出言狎戏,实在轻浮。”
从前倒也算了,明光不知她是小桃枝,只当她自甘堕落,事不关己。
如今他不想再见她轻佻行事,更不愿听到旁人因此嘲讽于她。
碧桃闷不吭声。
换个人早发作了,她怎么样关他屁事?
怎奈何拿人手短。
她低着头翻了个比那冰轮还要大的白眼,沉默地听着。
“你只有下界十八年的记忆,但那不是全部。”
“我们皆是九天之上的仙位,此番下界,是为了竞争仙职,晋升仙位……”
明光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轻缓亲和,简明扼要地将目前状况形势,说与小桃枝。
甚至还替她大致规划了一下未来胜出的路线:“你比较擅长呼朋引伴,不妨结交些能帮你的人,当真建个收养孤儿的‘草药堂’……”
明光语调潺潺,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怎么收养孤儿,怎么赚钱,怎么培养他们,桩桩件件细细罗列。
“待到他们长大,行走人间,所做善事皆算你功德,所拢人心皆是你的信仰力。”
“十万信仰力,便可归天晋升,你无须着急,竞赛时长为凡人一生,慢慢来就好……”
明光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过度紧张,小桃枝那么聪敏,就算晚一点,也一定能顺利归天。
碧桃还是第一次将那些“她不记得”的,关于“天界”“神仙”的一切,听得那么全面。
如果不是她疯了,那一定就是面前的人疯了。
可他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确凿不移,且除他之外,还有冰镜那一行人做辅证。
总不能一群人全部都疯了,觉得自己是天上的神仙吧?
碧桃向来自命不凡,还有一个与常人都无法解释的婆婆。
她此刻倒是当真对明光的话信了两分。
也就两分。
她没有听进去明光为她谋划的出路,倒是好奇其他的。
她问明光,“那你在天界是什么仙位?”
“天仙位。”
“一共都有什么仙位?”
“仙界等级从高到低,分为上仙、高仙、太仙、玄仙、天仙、真仙、神仙、灵仙,至仙。”
“每一仙位之间,又分高中低三阶。”
“我是什么仙位?”碧桃手指抓着的树枝呲啦啦地划拉着旁边的树皮。
明光恼她讲话又不专心,但还是耐着性子说:“灵仙仙位。”
啊……她是个倒数第二啊?
她怎么会仙位这么低?
碧桃转过头,又笑着问明光:“那我们之间……在天界是什么关系?”
这一次明光顿了半晌。
说挚友,很奇怪,下界两人刚刚遇见之时,他表现得怎么也不像个挚友。
况且她如今没有记忆,明光以己度人,觉得“挚友”这个说法,现在说了还不如不说。
至于碧桃追着他百年,说的那些癫乱荒唐的情爱,更是半个字都不想提。
因此明光斟酌再三,开口道:“我们在天界没有关系。”
碧桃划拉树皮的动作顿住。
明光觉得这种说法大概有点太生硬了,又找补了一句:“你若来日归天,必升仙阶,到时候或许会成为我的手下。”
这是明光想象之中两个人最好的“来日”。
到时候他可以收小桃枝为侍者,带她一起行走万界,处理公职。
一同晋升仙位,一同再捉红灵蟹吃。
千年万年,都像从前朝夕相伴,一般无二。
明光想想都觉得愉悦,看着碧桃的眼神,也越发温和。
他一生到此,幼年和小桃枝相伴的记忆算是生命中唯一的彩色。
后来身边聚拢的那些预备侍者,虽然替明光做了很多事,可是明光在他们眼中不是朋友,而是未来的主君。
明光更是无法在他们面前表露出任何的个人情绪意愿。
他要随时随地,都做一个令人崇敬追随的楷模。
而不是像和小桃枝在一起那样,不需要掩饰真实想法,他们甚至可以吵架,打架。
那时候小桃枝和明光的差距那样大,甚至如果明光不愿意,小桃枝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可她还是不止一次,在生气的时候挥舞着桃枝把明光的脸打红。
明光也可以一生气,将她挥出数千里,让她骑着鱼回来也要走上十天半月,不必在乎到底谁对谁错。
也不会被人拿着尺子衡量心胸,评断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有失偏颇和风度。
找回那些记忆,找回小桃枝,对他来说,是谁也无法理解的惊喜欲狂。
他甚至只要想到归天后与她相认,便从此漫漫仙路,不再只有自苛自束,枯燥公文,就激动得彻夜难眠。
然而他并不知道,原本碧桃因他言辞有度,信了他两分。
此刻却是全盘推翻了信任。
按照明光的说法,他们都是九天之上的仙位,下界是来比赛的。
比赛争抢的是仙职,是晋升。
那换算到人间,不就等于他们争夺的是权力和金钱?
他说十万信仰力可以归天,却不说排名分不分先后。
只让自己不要着急,还给自己规划筹谋路线。
可碧桃问他,他们在天界是什么关系,他却说,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听他的意思,以后顶多收她做个手下。
啧。
明光的矜傲在骨子里,并不知道他那般笃信的姿态言辞,简直像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碧桃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在此刻被激出了逆反之意。
凭什么你做主子我做手下?
且不论择仙竞赛是真是假,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但碧桃心中越不满,面上越是不显。
笑得温良恭俭,表现得很期待做他的手下,甚至还问他:“如果我未来做你手下,你会格外照顾我吗?”
明光觉得以碧桃的灵秀聪慧,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
所以他说:“不会。”
碧桃脸上笑哈哈,心里想踢他。
不会?想让她手下,还不肯格外青眼相待,世上哪有那种好事?
碧桃不再问什么。
最后扶着他的“佩剑”,把他送回到了他手下聚集的地方。
当天晚上怒查了一下自己的金条,一口气找了好几个还没走的天女天君跟着她,第二天一大早,揣着金条就去当铺了。
不行了,她忍不了了,欠人钱财,抬不起头,挺不直腰!
她但凡没有在明光无可抵抗时,拿印章变卖,还在危急之时受了他掩护,她昨天晚上就猛踹他那条好腿,跟他势不两立了!
都是竞争对手,装什么“天君恩赐”?
“没关系”的两个人,替她规划路线?怕别是想误导她竞赛不成!
碧桃气势汹汹,青天白日路过烤猪蹄的摊位都忍住了。
杀到了“大哥苍灵”说的那个当铺,老板刚开门,还打着哈欠,就被碧桃“哐当”一下闯进去。
碧桃今天走的是“彪悍”戏码,还带着好几个“打手”。
就是想从气势上先把老板给吓唬住,免得等会儿他坐地起价。
老板也确实被“吓”到了,那个哈欠都生生憋回去了。
碧桃回过头,示意她后面的人把才打开的当铺门给关上。
“哐当”房门关上。
在当铺老板一脸“你们是土匪吗”的眼神里,碧桃把金条往柜台上一砸,说道:“我有笔生意要跟老板谈谈。”
然后一炷香之后,门开了。
没有任何血腥画面,也没有任何桌子腿被砸坏。
碧桃怀里的金条甚至都没有少一根。
但是她再出来,那副趾高气扬,气宇轩昂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捂着自己胸前的金条,明明依旧非常富有,却有些英雄气短。
她打发走了跟她来的人,站在卖猪蹄的摊位前,买了两个,狠狠啃得满嘴流油。
咀嚼的那种狠意,好像要把谁活吃了。
碧桃非常想耍臭无赖,就这么跑了算了,印章就不还他,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但碧桃又不是一个真正的臭无赖。
明光之前在地窖里还替她遮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做人不能恩将仇报……
而且她还没有和武医师他们把钱分好,还有一些天女天君没有去处,外加一群小崽子,究竟留给他们多少碧桃还在考虑。
她又到点心铺子里吃了两匣子点心,把自己塞得饱饱的,才回到城外。
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碧桃打心底里诚恳地期望,她回去的时候,那群人已经全部都离开了。
但是天从不随人愿。
碧桃还是看见了那群人,而且他们还颇有种要鸠占鹊巢常驻的意思,附近多了两个新搭上的雪棚子。
那么有钱不去城里面住客栈,住在山里显得你们能吃苦吗?
碧桃回到自己的棚子旁边,呆滞地坐在才点着,正冒黑烟的火堆边上。
怎么弄。
她能看到斜侧方,远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贵公子”,视线犹如实质落在她身上。
印章没赎回来。
印章被老板给卖了。
据说是“大哥”当出去的第三天,就有人高价买走了。
没签“活当”契约,本来赎回就比较难。
老板也有权利对死当的物品自由买卖。
现在不是七十两涨价到七百两的问题,而是茫茫人海,不知道谁买了私印,碧桃上哪儿去大海捞针呢?
已知明光是个“贵公子”,私印这玩意作用应该挺大的吧……
碧桃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好办了。
甚至满心邪恶地想,要是明光那天真的吐血死了,是不是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是你的私印,虽然只是皇孙印,但尽量不要再随意出手。”
距离碧桃一些距离的地方,冰轮把一个拴着绳子的白玉印章,递给了明光。
“这次是正好落在自家‘桩子’手里了,我们来的路上顺便截下,若是落在皇城那边,会惹麻烦。”
明光接过,攥在手心,忍不住又在捅火堆的时候,朝着碧桃的方向扫了一眼。
她看上去很不开心。
今天进城遇见什么事了?
“皇城那边派来的杀手基本清掉,但是回程依旧凶险,我带的人不够多。”
“幸好赶上云川凯旋班师,我已经派人传信给了云川,确定了他的路线。”
“云川会带军经崇川周边,过东兰县。”
“我们只消再等上两日,而后去东兰和他们会合,跟他们一起回朝,皇城那边的人也不敢对着大军……明光?”
冰轮正说话呢,他居然发现明光走神!
明光被冰轮吼得一怔,连忙收敛神思。
但是没有表现出来,轻车熟路地掐紧自己的腿,稳住了神情。
慢慢抬眼,眉心微蹙,眉眼堆满压迫看着冰轮:“大呼小叫做什么?”
冰轮立刻赔罪:“对不住,我……属下以为……”
“我知道了,那便再等两日。”
明光说:“城中才端了个邪教分部,总部那边恐会派人过来,其中定有大皇子眼线,将马匹藏好,不要进城活动。”
“我们便在城外山中再等两日罢。”
“是。”冰轮赶紧应声。
又道赞叹道,“果然不出你预料,佛宗那边利用僧人布施,朝着康宁道武凌王的封地运送铸铁,我们的‘桩子’已经按照你吩咐的,埋进去了。”
“皇子勾结异姓王,这件事情只要捅出去罪名根本不需要定。”
“你前些日子设计落入邪教之时,大皇子的人苦寻你不到,一时间倾巢而出暴露了位置。”
冰轮说到这里满脸肃杀之意:“未曾想你就在‘灯’下,在他自己人操控的邪教之中。”
“我带人清剿了他们暴露的,数个盘踞死士的‘鹰巢’。此番皇城那边的人再想动你,也得掂量掂量他们还有多少人够杀!”
冰轮越说越激动的样子,他是真的佩服明光,简直算无遗策。
下界之后他们这群人都投生在不同的地方受罪,明光的境遇也一样凄惨。
但他在边关几经生死,先混入军营靠军功爬上千户之位,又在营中辗转得知了皇城那边在找元后之子遗落在边关的皇孙。
抓住了机会为自己“逆天改命”。
之后便是一边蛰伏,一边派人以寻亲之由,寻散落各地的部下。
甚至在战场上,把投生在敌国的云川弄了回来,并且洗干净身份,送入军中建功立业。
当时冰轮也是他在偏远之处找到,冰轮苦有一身蛮力,失了仙灵简直好虎架不住群狼,因出身为奴隶之后,差点被人送去挖煤……
待到明光将众人聚集,时机已到,他暴露遗落皇孙身份,又同皇城那边斗了数年。
如今势力虽然不能与盘踞皇城的皇族世族相比,却是树大根深,根系四通八达不断延伸。
等闲风浪难以摇动。
如今又抓住皇城势力之一,二皇子勾结异姓王的命门,只待发作,便又可除去一劲敌。
冰轮甚至觉得,明光或可在一年之内,登上一人之下的位置,而后信仰力满十万,回归天界。
他对明光高山仰止,此刻眸光灼灼,仿佛不久的将来归天的人是自己。
明光却在这时起身,对他微微点头,说道:“此次你和下面的人都做得很好,待我等在皇城站稳脚跟,论功行赏,你等的登天路,亦无人可挡。”
冰轮激动得欲要站起来,被明光用剑柄抵着,一下又给按了回去。
他说了句:“坐着吧,我坐得腿麻我去走走,不用跟着。”
就拄着剑,慢吞吞散步去了。
然后散着散着,就散到碧桃的附近。
他没有靠近,就站在不远处,远远看着她沉思。
他捏着袖口中放着的私印,有心想告诉她私印已然寻回。但他们一行人还要再待两天,怕私印已找到,她又要问自己为何不走。
没一会儿,碧桃看到了明光,明光下意识上前一步,碧桃却转身扭头就走。
并且碧桃打定主意是要躲着他,接下去一连两天明光一眼都没看到她。
有几个天女天君白日的时候想要找碧桃道别,都没能找到人。钱是在武医师那里领的。
待到第三天夜里,明光他们整装准备出发,碧桃还是没有踪迹。
冰轮正在好声好气地和冰镜说:“这里的人跟你都没关系,救了他们已经是取义成仁,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你必须跟我走。”
“而且你究竟在哪里染的‘恶习’,才跟她在一起几天就学了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冰轮把在自己妹妹身上的几个话本子都扔在地上,马匹咴咴,跺脚踩了个稀烂。
冰镜跟着坤仪左将军行走万界,学了不少东西。
很小声道:“哥哥……你少用下界的词语吧!都用错了!”
“而且这跟碧桃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在邪教里面搜出来的……她根本都不看,说一点也不新鲜。”
不过也确实不怎么能见人,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画本子,而是图文并茂的那种……
“上马。”冰轮冷起脸来,冰镜还是很害怕的,撅着嘴哼哼唧唧地爬到了马背上。
但还是小声在嘟囔:“我还没见到碧桃呢,我受碧桃所救,起码要跟她道别呀!”
“有什么可道别的。她不出现就是不想见你!”冰轮不由分说给她穿好了脚蹬。
回头看向明光,等着他发号施令。
他们特意选了夜里出发,是为了躲避皇城那边的眼线。
天色黑沉,今夜乌云蔽月,一颗星星都没有。
明光的面色阴沉得比天色还黑。
他是真没想到啊,因为一个印,碧桃能躲他躲得无影无踪!
不过明光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纠缠不清之辈,气闷得连腿疼都忘了,足下狠狠一蹬,飞身上马。
一声令下,众人就飞驰而去——
而碧桃倒不是故意躲着人,是这几天忙着呢!
这会儿不知道从哪棵树后面跑出来,幸好来得及,在马后追了两步,喊了一声:“明光!”
明光勒马回头,碧桃凌空扔给他一个东西,喊道:“这个先赔给你!等下次见面,我再还你私印!”
明光松开缰绳,精准地接到了碧桃扔过来的东西。
碧桃见他接到了东西,对着冰镜的方向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回去山林。
冰镜也立刻挥手,对着碧桃的背影喊:“再见啦!”
而后转头去看明光到底接了个什么东西,结果明光已经收起来了。
他重新纵马冲在最前面。
跑出一段距离,才又单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一直攥着袖口,一点一点循着袖口里面那个小小的东西的轮廓,捏着,揉着。
不见星光的夜色,伙同极速拂面而过的晚风,藏住了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