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颂轻手轻脚卧躺下来,往谢烬怀里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她睡觉还是比较习惯把自己埋在他怀里睡觉。谁知晓,刚蹭了一下,一双劲韧结实的胳膊横了过来,重重地环抱住了她。
芙颂微微一愣,抬起眸来,迎面就对上了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这一双眸清明湛亮,基本毫无惺忪的睡意。
芙颂心间稍稍地抖了一抖,道:“你没睡觉吗?”
谢烬顺势把芙颂拢在怀里,下颔轻轻地抵在她的颈窝之间,道:“你去哪里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静静地抛出这个问题。
芙颂知晓自己的一番行为举止,终究是瞒不过昭胤上神的,遂是如实坦白道:“我去地下鬼市找魔神了,因为太岁魔君是魔神的手下——”
话一说出口,芙颂忽然捂住了嘴。
此前,羲和跟她说过,不要将她与太岁魔君之间的事供出去。
但她在谢烬面前是没有什么防备的,有什么事儿就会说什么事儿,是以,方才谢烬问她的时候,她也就顺口答了。
答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无意之中说漏了嘴。
哪怕她现在没有明说,按照昭胤上神见微知著的秉性,他想必早已知晓了事情的全部脉络。
“不是让你不要插手此事吗?”昭胤上神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无奈,他伸出手,徐缓地屈起了手指,在芙颂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怎的一丝记性也不长呢?”
虽然男人口吻峻肃,但手下的力道是一点儿也不重的。
芙颂假戏真做,捂额吃痛,双手掩着面孔,佯作哭泣道:“呜,好疼啊……”
说着,语
气还真的裹挟了几分濡湿的哭腔。
昭胤上神信以为真,迅速俯身近前,捧掬起她的脸庞,细致地查探她额庭上的伤势:“怎么会痛呢?我慢慢下手很轻——”
话未毕,芙颂忽然揭下了双手,冲着昭胤上神弯眼笑了一下:“谢烬,我不痛,也没哭,骗你的啦。”
昭胤上神看着她一脸狡黠的样子,也被气笑了,双手探到她的腋下,狠狠地挠了挠此处的笑穴。
芙颂被痒得乐不可支,在床榻上来回打滚,发出欢乐的笑声。
昭胤上神越挠越起劲。
芙颂不甘心落入下风,也伸手挠着他的腋下,但昭胤上神也不怕痒,任由她挠。
两人就这样就床榻上“打”了起来。
动静似乎有些大了,不一会儿,寝屋外就传了一串叩门声,火祖祝融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道:“徒儿、芙颂,你们发生了什么事?需要老夫进去帮忙吗?”
芙颂:“……”
昭胤上神:“……”
气氛煞是尴尬,空气凝得仿佛能够结出冰渣子来。
芙颂连忙躲在了衾被里,把脑袋也缩了进去。
昭胤上神掩唇轻咳了一声,道:“无事。师祖去休息罢。”
祝融分明是嫌他们夜半动静大了,故意装傻来叩门。
待祝融走后,昭胤上神戳了戳身侧鼓鼓的衾被:“人走了,可以出来了。”
芙颂这才从衾被里冒出了一个脑袋,但她到底没有把身体都探出来,唯恐昭胤上神还会再伸手挠她。
昭胤上神见她不从衾被里钻出来,索性连人带被将她捞在自己的怀里,道:“你想做什么?”
芙颂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昭胤上神道:“关于羲和和太岁魔君之间的纠葛,你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计划?”
他的语气没有责备,也没有反对,芙颂感到很讶异:“你不反对了吗?”
昭胤上神道:“反对了又有何用,你不还是去找魔神了吗?”
芙颂道:“那你会生气吗?”
昭胤上神失笑。
如果说他一点都不生气,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他情绪变得十分稳定,也了解芙颂先斩后奏的做事方式,若是要阻拦她,她反而更会撞南墙,倒不如顺其自然。
昭胤上神道:“我若是生气,你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吗?”
芙颂认认真真寻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道:“不会。”
昭胤上神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那不就是了。”
顿了一顿,道:“第一步打算做什么?”
芙颂指了指他腰间的那个昙莲棉偶:“我想先做两个棉偶,一个是羲和,一个是太岁魔君。”
说着,她好整以暇地看了昭胤上神一眼,掖了掖他的衣袖:“要跟我一起做吗?”
昭胤上神不知晓她为何要做两只棉偶,但知晓她这样做,一定有深意。
昭胤上神说:“可以。”
就这样答应了下来。
——
做棉偶娃娃要一针一线地缝纫,芙颂本意其实不是让昭胤上神帮忙,而是故意要为难他的,让他知难而退。
谁知,他的针线功夫非常厉害,手还非常巧,穿针引线这些活计丝毫不在话下。
不足一刻钟的功夫,就将一只棉偶娃娃缝纫好了。
昭胤上神缝纫棉偶的姿势还很优雅从容,一看就是练家子。
芙颂拍案叫绝,“谢烬哥哥,你好厉害呀!”
一声“谢烬哥哥”,软糯酥麻,酥了听者的半边骨头。
昭胤上神嘴角轻抿,浅浅抿出了一丝笑意,但不想让芙颂发现出端倪,又克制地将笑意镇压了下去。
她想要讨好他时,就会唤他一声「谢烬哥哥」。
她很擅长拿捏博君一笑的尺度,进退得宜。
昭胤上神做好了太岁魔君的棉偶,放置在芙颂的面前,想了想,正色问:“如此费尽心思的撮合他们,值得吗?”
自古正邪两立,难以修成正果,就像是魔神与灵珀凰主,一正一邪,也是造就了一段千古孽缘。
魔神怕是一生都会活在弑妻的懊悔与阴影之下。
羲和是正神,太岁魔君是邪神,他们若是真要在一起,怕是难如登天,天道不可能会允许,他们的结局也怕是难以善终。
纵使芙颂让羲和与太岁魔君知晓了彼此的情意,纵使让羲和暂且幸免于难,那又能如何?
幸福只如短暂的梦幻泡影,雾醒,梦散,便是血淋淋的现实。
芙颂一晌手执针线,一晌慢慢地缝补着羲和的棉偶,道:“并不能因为结果不好,就全盘否定了过程,不能因为看到种子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就不给它施肥浇水。”
昭胤上神怔住,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芙颂面容澹泊温静,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温声道:
“更何况,我们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做,谁知道未来的结局会怎么样,现在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力挽狂澜,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如果天道真的是公正的,那么这一回,天道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昭胤上神的目光从芙颂缝纫的动作,一路游弋到她的芳靥上。
女郎眉眼潋滟着一片浮碎如霜的光泽,眼底攒藏着天光,天光倒映着昭胤上神的影子。
昭胤上神蓦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干涩了起来,扶在膝面上的大掌也稍微蜷紧了一些。
他感觉心中某一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芙颂笑盈盈地问他:“如果天道没有站在我这边,我身边不是还有你嘛!”
她道:“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昭胤上神有时候会觉得芙颂太容易信赖旁人了,对旁人基本不设防。
如果有一日,她发现自己是魔神之女——也就是魔女——她还会用如此信赖的眼神看向他吗?
魔神是她真正的生父,而他,是当年封印魔神的人。
她会如何看待他呢?
她会选择站在他身边,还是会选择站在魔神那边呢?
这注定是一个未解之谜。
昭胤上神嘴唇动了一动,选择暂且按住不表。
他淡声道:“在任何时候,永远都不要过于轻信任何一个人。”
芙颂觉得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了,她不明晓谢烬为何会突然这样说话,道:“也包括你吗?”
“包括我。”
芙颂眨了眨眼,道:“你有事情瞒着我吗?”
昭胤上神缄默了一瞬,决定坦诚:“有。”
芙颂点了点螓首,道:“那就等到你想对我坦诚的时候,再对我坦诚罢。”
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放下了这一茬。
昭胤上神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芙颂把剩下的针线活都推给了他,“最后收尾的环节,也拜托你啦。”
昭胤上神:“……”
他作势吹熄烛火:“天色很晚了,明早再缝纫也不迟。”
芙颂双手护着烛火,不让昭胤上神吹熄:“今夜就必须做完,明日可没时间了。”
“你若是不做的话,那我来做。”
芙颂说着,作势要端着烛火和做到一半的棉偶娃娃离开,没走几步,就被昭胤上神拦下了。
男人的语气
透着一股子愿意为她让步和妥协:
“我缝。”
芙颂这才欢天喜地地把棉偶娃娃给了他。
赶在天亮之前,昭胤上神把两只缝好的棉偶娃娃递给芙颂。
芙颂拿着这两只棉偶娃娃,开展了第二步计划。
——
这日入夜之后,她拉着羲和到了十刹海。
两人昨夜爆发了一顿争吵和争执,但今朝,羲和主动为昨夜的事道了歉,她不该说出那样的话来伤害芙颂。
芙颂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金鱼脑袋,仇啊怨啊在她这里存放不会太久,她睡一觉就忘记了。
所以,当羲和跟她道歉时,芙颂还诧异地挠了挠头:“为什么要跟我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啦。”
羲和:“……”
她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这样也是好的,就让两人的关系维持在最好的阶段罢。
夜色韫浓,惠风和畅,十刹海寺宇之外设有一个十分敞阔的戏台,戏台间正在上演着布袋戏。
但见一个穿着绿衣、簪着高髻的女子棉偶,执着素伞,襟配桃枝,从幕后以腾云驾雾的方式游弋了出来,她所经之处,万物生光辉,皆是漫山遍野的绿意。
戏台上春意迟迟,女子棉偶衣袂翻飞,唱白道:
“吾乃太一座下司春之神,封号芳菲,掌万物生发,管四时轮转,可笑天地赐我无边春色,却被情所役——”
女子棉偶眸波流转,捂着心口继续唱:“今日踏足归墟,觉得这万古寒潭,竟比九重天宫更暖三分。原来情之一字,便是神佛也难渡的劫数……”
念词抑扬顿挫,情感热挚真诚,博得满堂喝彩。
羲和定定看着戏台,十分意外,对芙颂道:“这个女娃娃,怎么有点像我。还有这故事,也很相似。”
芙颂怂了怂肩道:“若有雷同,纯属巧合罢?”
戏台外汇聚了不少看客,芙颂拉着羲和在中间靠前的位置找了个座儿,双双告座。
趁着羲和没留意,芙颂对着戏台的幕后使了个颜色。
唱戏的、表演布袋戏的戏人,恰是黑白无常。
它们受芙颂所托,今夜在十刹海表演布袋戏,本来它们十分推拒这个活儿,但被芙颂斥巨资用一百块灵石贿赂了去,马上欣喜地同意了。
毕竟,谁会跟钱过意不去呢?
黑无常负责唱白,白无常负责表演布袋戏。
眼下。
戏台上,黑无常吐着长舌继续唱念道:“我在归墟受了不少难,每逢落难之时,都有一魔搭救,时而久之,我与他竟是王八对上绿豆,看对了眼——”
这时候,戏台上的场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春花遍开的人间变作了苍冷肆虐的荒野,身披玄甲的男子棉偶从戏台的东侧淡出,男子棉偶披风卷煞气现身,天地为之一静。
“本君掌执灾厄三万年,封号苍虚,见惯了神魔生生死死,却从未过如此这般的女郎,是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姝色。”
说着,苍虚作势要追向芳菲。
芳菲伞面急旋护身,簪在鬓角间的桃花绽出一束灼灼碧光:“魔君,住脚!”
苍虚堪堪止步,在芳菲的身后三寸之外停下。
芳菲道:“自古正邪殊途,难修正果,你纵使追上了我,又能如何,要我与你永久地留在归墟之中吗?”
唱念一转:“偏偏归墟荒凉,邪魔肆窜,我唯一能够倚靠的,便只有魔君了。”
看戏看到此处,羲和早已看出了端倪。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芙颂,低声问道:“是你做的吗?”
芳菲和苍虚的形象,与她、太岁魔君很相似。
还有故事的背景,就设定于归墟。
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
芙颂俏皮地眨了眨眼:“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啦。”
羲和将信将疑,继续看戏。
又趁着羲和没注意,芙颂给戏台幕后暗戳戳地递了个眼色。
太岁魔君就藏居于戏台的幕后,收到了芙颂暗中递来的信号,起身绕至幕后,与负责唱念的黑无常互换了位置,随后,上了台。
——
斗姆在九重天与天帝汇报完事儿后,下凡回莲生宫,途经盛都的时候,她在十刹海觉察到了一团浓重的魔气。
这一股魔气寻常的神祇是感知不到的,但斗姆常年与魔道打交道,对魔道的气息再是熟稔不过了。
哪怕有心隐藏起来,斗姆也必定会感知到。
十刹海乃属佛道重地,怎么会出现如此严峻的魔道气息?
斗姆寻思了一会儿,遂是去了一趟十刹海,她见到诸多小神兴冲冲地往同一个方向涌过去,问起了刹海神母女,刹海寺正在举办着什么活动。
刹海神母女俱实以答:“说是今夜有个夜宴,邀请天庭那些不当班的小神们要去看,冥府的一些阴差亲自去表演呢。”
斗姆微挑眉梢,抬高下颔,肃声说道:“近日魔神出没,魔道的匪寇四窜,此乃非常时期,怎么还有兴致开办宴会?”
说着,斗姆看了刹海神一眼:“负责设宴的人是谁?”
刹海神母女面面相觑一眼,道:“是日游神。”
斗姆眸锋一凛,低声喃喃道:“竟然是芙颂……”
这更进一步坐实了斗姆对芙颂身份的揣测。
她早就觉察到芙颂的身世不简单。
当初收养她在莲生宫,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过活,显然是明智之举。
她一直觉得芙颂身上潜藏着巨大的邪灵之力,但她藏得很巧妙,一直被没有斗姆抓到把柄。
现在出现在十刹海的魔气,会不会就与她休戚相关?
斗姆眼神晦暗不明,给刹海神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领路。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这位小徒儿了,是该见一见她了。
——
这晌,戏台上演的大戏还在继续。
黑无常把位置让出来给太岁魔君,太岁魔君接过了那只名叫苍虚的棉偶娃娃,将它高高举起,让其出现在了戏台上。
白无常掐着嗓子唱念道:“天道不容神魔相恋,芳菲知晓自己与苍虚注定难修正果,一天,趁着苍虚不注意,就私自离开了归墟。等苍虚发现后,就一路追着芳菲留下的踪迹,历尽艰辛找到她的踪影,终于,他在天涯海角逮住了她。苍虚愤怒又伤心,以为芳菲不要他了,可他不知晓,芳菲满心满眼都是他,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话至此处,芙颂下意识观察了一下羲和的容色。
夜色钩织成了一道薄薄的光晕,明晰的覆照在羲和的脸上,她的情绪显得晦暗莫测。
芙颂发现羲和看得非常认真,双眸沉凝,不知不觉就入了戏,
或许是被戏台子上所演绎的故事打动了吧。
因为这一个戏本子,就是按照她的亲身经历和故事来写的。
芙颂拢回视线,目光落在了戏台之上。
只听芳菲冷泣道:“你为何要一直追着我不放?你明明知道的,神魔注定不能相爱。”
苍虚道:“那你可知晓,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芳菲瞠目结舌:“孩子?”
芳菲捂着平平的小腹:“不可能,我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苍虚捂着小腹道:“孩子在我这儿怀着,已经三个月大了。你打算抛夫弃子么?”
芳菲:“……?”
台下一片哗然,大家都完全没有想到戏文会有如此神奇的转折,神情亢奋地论议纷纷。
众人没有认出苍虚声音的主人,但在场必定有一个人认出来。
芙颂下意识望向羲和,一片笑语声间,羲和的吐息变得急促,双眸晕染着一团朦胧的雾水,蹙着一双柳眉,情绪如潮水,汹涌地喷溅上来了。
羲和认出了扮演苍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