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羲和没有注意到芙颂那一晃而过的凝重容色,她徐徐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芙颂的嘴唇上,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嘘”:“不准告诉任何人噢。”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也不准告诉昭胤上神。”

这个秘密,她谁也没有告诉,只告诉给芙颂一个人。

有时候,一些秘密装在心里太久了,就会形成淤积,她一个人单独承受着,确乎会很累,需要另一个人与她共同承担这一切,那这个人只能是芙颂。告诉给其他人,羲和都不放心。

芙颂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好朋友,把秘密告诉给她,羲和是完全放心的。

芙颂明面上很坦荡,心底下却是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殷元帅可是魔神座下的右护法。

虽然她与殷元帅不太熟稔,但也知晓这是一个狠角色。

殷元帅在民间有一个广泛流行的称为,名曰“太岁魔君”。

凡间有“犯太岁”的说法,说得正是此君。

太岁魔君每年所行的方位,与动土兴造、迁徙、嫁娶的禁忌有关,也就是说,太岁魔君掌管着民间生灵一切禁忌之事。时而久之,民间也形成了出门要看黄历的说法。

今日适宜做什么事,忌讳做什么事,他们会依据黄历上的禁忌,来妥善安排自己的行动。

若是有人不慎触碰了禁忌,诸如在不该动土的时候,赶巧与他相遇了,一家伙抡到了他的脑袋上,他便不会善罢甘休。

这就是“不宜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禁忌由来。

但民间总有很多不听劝告的人,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自唐代以来,就有很多大兴土木而举家丧命的惨案。

很多百姓到了本命年,会穿大红来避谶。

仔细考据的话,太岁魔君原本并未归入魔道,他虽是百姓避之唯恐不及的大凶之神,但也是一个秉性刚直的正神,在上古战争之中,他还杀过很多凶煞,比如黄幡豹尾、丧门吊客、蚕官五鬼。

这些凶煞后来只有蚕官五鬼活了下来,其他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如此说来,太岁魔君也算是好神了。

太岁魔君原本也不叫太岁魔君,而是叫太岁灵君。

名字还是挺中听的。

奈何九重天的天帝并不承认太岁灵君的地位与功绩,太岁魔君在凡间声望不佳,香火亦是稀少得可怜,更没有百姓愿意皈依,够不上可以成为正神的标准,所以,数万年前,天帝就驱逐了太岁魔君,将他流放到了归墟。

也是在数万年前的神魔大战里,归墟传了太岁魔君叛逃并投靠魔神的消息。

从那时起,太岁灵君就不再叫太岁灵君了,而是改为了“太岁魔君”。

这是芙颂所知晓的,关于太岁魔君关于传闻与传说。

他本尊还蛮低调的,低调到天下人都不知晓他的具体尊容。一般来说,在民间,只要有些名气的神明,黎民百姓都会为其作画。

芙颂与羲和身为小神在民间都有画像,但盛名在外的太岁魔君是没有的。

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敢擅自作他的画。

芙颂也从未见过他,没想到,羲和与太岁魔君有了如此紧密的联系

芙颂本想问太岁魔君本尊长什么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算重要。

她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羲和与太岁魔君勾结在一起并怀有子嗣的事,目前传遍了整座天庭,天机阁也盯上了她,将她打入了牢狱之中,完全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若是没有昭胤上神从中襄助与周旋,芙颂也不能如此顺利地见到羲和。

她觉得羲和非常莽撞,只是因为想要一个孩子,就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都搭进去了。

似乎洞察出了芙颂的心里,羲和捂着小腹,淡淡笑了一声,嗓音平静:“我是莽撞,但不曾有过悔意,我爱过,也实现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如此足矣。”

说着,徐缓地起了身。

芙颂掖住她的袖裾,道:“你要去哪里?”

“我打算回天机阁的牢狱里,离开太久,狱官们会起疑的。”

“若是重新回去,你又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你的身子……扛不住的。”

羲和坦荡一笑:“他们没有切实的证据,可以佐证我与殷元帅有染,在真正定我的罪前,他们还不敢对我肚子里的孩子动手。”

羲和反握住芙颂的手:“我今次前来,只为与你坦明这些缘由,缘由讲述清楚了,我心中也没有什么缺憾了。”

芙颂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的不想让殷元帅知晓这件事吗?”

羲和道:“知晓了又能如何?我与他虽相互欢喜,但注定难修正果。退一万步而言,他真的知晓了,那他敢放弃一切闯入九重天将我救走吗?他不敢保证,他也有他自己的大业——”

羲和话锋一转:“小颂颂啊,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舍弃一切,只为献祭给情爱的。”

芙颂听到这番话,忽然感到一阵难过。

她要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难过。

她心目中的羲和,豁朗达观,拼尽全力去生活,从不向生活低头,总是跟生活暗自较劲,永不服输。

但现在的羲和,似乎已经有了安然赴死的心。

这不是芙颂所认识的那个羲和。

芙颂道:“倘若殷元帅知晓了这件事,你觉得他会允许你这样自弃吗?

听到“自弃”两个字,羲和眸底晃过了一抹凝色,道:“我知晓你在想什么,但希望你不要插手此事。今夜之后,权当没有见过我。”

芙颂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道:“这是以前叫我要积极生活的羲和吗?”

芙颂肃声道:“这算是一个朋友该说的话吗?你想让我不管你、放任你自生自灭吗?那我完全是做不到的!”

羲和听罢,也来了脾气,道:“你以为我真的把你当成唯一的朋友吗?我是看你性子软,好拿捏,才跟你交好的。”

芙颂道:“说的你朋友好像很多似的,你被天机阁押走,只有我让昭胤上神救你。”

羲和轻哂:“救我的人是你吗?是昭胤上神!你不

过是攀了昭胤上神这一根高枝罢了!”

羲和正在气头上,知晓方才所说的话很是难听,完全是气话,但她脾气上来了,被愤怒攫住了情绪,来势汹汹挡也挡不住。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不该这样说,但因为情绪上来。

这句话完全是一柄双刃剑,一下子就刺伤了芙颂,芙颂怔怔地看着羲和,嘴唇动了一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根本道不出口。

她大脑当机了,整个人傻怔在原地,名为“羞耻”的情绪如洪水般由下到上逐渐淹没了她,她呆怔了许久,找不出语句可以反怼回去。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吵架的人,遇到冲突之前,她通常会选择逃避,或是原地装死。

这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而且,若是一般人这样说她,她可能心无波澜,嘴长在对方身上,任由对方说去。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样说她的人,是羲和。

是她最好的朋友。

羲和所说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就如一块块坚冰,不偏不倚地戳向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戳了个支离破碎。

芙颂心中有某个最脆弱的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一团濡湿的水汽缓缓漫上了芙颂的双眸,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这一团水汽凝聚成泪水从面上留下来。

末了,芙颂背过身去,竭力克制住语气的颤抖,凝声道:“我不想管你了。”

这一场对话不欢而散。

芙颂与羲和生平头一遭大吵了一架。

过去九千年以来,她们的友谊一直都一帆风顺,端的是情比金坚。哪怕发生过一些争执,但当天就会谈拢,从不留隔夜仇。

但在今朝,她们撕碎了那平和的窗户纸,把最尖利的一面展示给了对方。

并用恶言恶语刺向对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刺了个鲜血淋漓。

芙颂撇下了羲和,纵身飞掠至灵山的无极之境,独自一人坐在了山阶上。

饶是羲和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悔意,咬着嘴唇道:“小颂颂……”

但已经迟了,芙颂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屋内。

——

芙颂在山阶上枯坐了许久,大脑完全乱成了一团,她很轻很轻地揩掉眼泪,下颔抵在双膝上,把整个脑袋埋于双膝之间,让自己的情绪慢慢恢复平和。

不知不觉间,春雨缓缓地下了起来,一滴冰凉的雨水从枝桠处滴洒了下来,洒在了她的后衣领处。

芙颂一个激灵,速速支棱起身板。

下雨了。

这时,脑袋上方的天青雨色被一半的雨伞半遮住,昭胤上神撑着一柄油纸伞缓缓从阶梯上走了下来,行至她的面前,替她遮住了雨水。

芙颂抬眸望去,又思及自己现在是哭红的双眼,不好意思给他看到,连忙又缩回了脑袋。

昭胤上神一晌撑着伞,一晌在芙颂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把她的小脸扳了过来,细细用手指擦掉她眸眶下方的泪渍。

虽然昭胤上神什么都没有问,但芙颂能够明晰地感受到男人俯眸注视而来的温热目光,这一道目光比她面上的泪水还要滚热。

芙颂感到颇不自在,想要撇开视线,道:“别这样看我,很丑。”

奈何昭胤上神的力气很大,直直把她的脸抬起来,替她擦去眼泪后,温声问她:“为何而哭,是因为羲和吗?”

芙颂薄唇轻轻抿成一条细线,默然不语。

昭胤上神看她这幅样子,就知晓自己猜对了。

芙颂听到羲和两个字,如被刺痛了一般,泪意如汩汩清泉般,流了下来,鼻翼翕动了一番,道:“才不是因为她呢。”

他摩挲着芙颂的面颊,拇指温柔地揩掉了她面上的泪渍,道:“还说不是因为她,我一提她,你就哭了。”

芙颂摇了摇头,她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我才没有哭,只是因为有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而已。”

昭胤上神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道:“那就是流眼泪。”

芙颂气得两腮鼓鼓,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昭胤上神哪里舍得看芙颂的笑话,他将油纸伞支棱在地面上,将芙颂搂揽在怀里,下颔抵在她瘦削的肩膊上:“你都没为我哭过。”

芙颂听罢,失笑道:“你还跟羲和吃上醋了?”

看到芙颂笑了,昭胤上神伸手到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芙颂抱着膝盖,下颔深深埋抵在怀里,道:“虽然与羲和吵架了,但我并不想放弃,我想——”

“去找太岁魔君”这一句话,被芙颂掩盖了下去,她暂且还不想让昭胤上神知晓。

若是让昭胤上神知晓此事,他肯定不会同意。

芙颂遂是按住不表。

昭胤上神看出了一丝端倪,淡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芙颂掀起眼睑,问道:“倘或是你,你的好友遭逢此难,你会怎么做呢?”

这句话如一根棘刺,戳中了昭胤上神内心深处一块柔软的地方。

他静静坐在芙颂身边,缄默了许久,最终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芙颂好奇。

昭胤上神抻手摁住她的唇珠,浅然一笑,道:“一会儿你就知晓了。”

——

芙颂就跟随着昭胤上神走,他的手指撬开她的指缝,指根深深钻入她的掌心腹地,与她掌心相扣,十指相牵。他的掌心很温暖,暖意渗透掌心,将她身上的寒意驱除得一干二净。

芙颂不清楚谢烬要带她去哪里,索性把自己交给他。

两人骑着毕方徐徐穿过雨境,飞往了无极灵山的最高处。

雨丝是毛毛细雨,很轻,如新春初长的绒草似的,落在身上凉凉的。越往高处飞去,雨势越浅,直至穿过浓厚的烟雨云雾,雨势彻底停了,只余下一片沁凉。

在灵山的最高处,矗立着一座陈旧的殿宇,殿宇门前高高悬挂着一座牌匾,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白鹤殿」。

白鹤殿?

芙颂觉得这一座殿宇的名字煞是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仔细想来,她又想了起来,白鹤大帝赵昞不就是经常下凡给民间百姓治病的神医吗?

但赵昞行事素来低调,做好事从不显摆自己,世人知道最多的通常是孙思邈、张仲景、华佗、药王菩萨。

不过,赵昞在闽地、百越、章安一带比较有名,那些地方算是经常发生灾疫的地方。

赵昞治好了许多的越人,真的手到病除,很受越人的崇敬,偏偏赵昞又是一个很注重清俭的人,不想让越人大张旗鼓的拜谢他,他告诉他们,敬礼神明仅酌一杯东流水,然后削块桑皮就当做肉脯了。

赵昞飞升入九重天后,凡间的越人为了纪念他,遂是请命在邻近的赤城白鹤山上修了这一座庙殿,名曰「白鹤殿」,关于赵昞的尊称,则为「圣山灵康白鹤大帝」。

思绪归拢,芙颂早已随着昭胤上神进入了白鹤殿。

殿内充盈着一团赤金色的灵气,现在是梅雨时节,来上山祈福的香客很少。

芙颂跟着昭胤上神进入此殿后,殿内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类似于那种檀香。

只听昭胤上神道:“白鹤大帝是我的朋友。以前跟你说过的。”

芙颂忖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有印象,你以前说过有一个朋友。”

顿了一顿,她道:“很久之前,还看到过你祭过他。”

一抹凝色浮掠过昭胤上神的眉庭,他问:“这是何时的事?”

芙颂道:“就在数个月前,我去天庭禁地巡守,意外看到你在万剑陵祭拜一个逝去的神明,那时你还是谢烬,我们之间还不是很熟,我就没有上前去打扰你。等你祭完离开之后,我才上前去看,发现你在祭白鹤大帝。”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早在冥冥之中自有牵引和联结。

倘若芙颂不提,昭胤上神还不一定会知晓这件事。

他捻着六炷香,分出三炷给芙颂,

在白鹤大帝的香坛上,以友礼拜了三拜。

昭胤上神对供坛上落寞的神像说:“我带她来看你了。”

芙颂手执三炷香,对着神像也恭恭谨谨地拜了三拜。

拜过之后,她能明晰地感受到一股温和的力量从神像上传来,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她,仿佛是白鹤大帝正在回应她。

这一股力量渗透着神圣的慈悲,抚平了芙颂内心深处每一处毛躁的角落。

与羲和大吵一架后,她心中原本是很难过、悲伤的,但经由白鹤大帝这一股力量净化后,她的内心忽然变得极为平静。

她下意识看了昭胤上神一眼,昭胤上神亦是在深深望着她。

对视之间,仿佛有暗流涌动。

上完香后,两人走到了神龛近前的蒲团上。

昭胤上神拉着芙颂的手,在绀璧色的蒲团上坐下,芙颂好奇道:“你与白鹤大帝是如何相识的呢?”

回溯起两人的过往,昭胤上神的眼神就变得无限悠远。

昭胤上神道:“我与赵昞曾经拜在同一师门下,共同师承于火祖,说起来也算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了。”

芙颂纳罕:“白鹤大帝是你的师兄吗?”

昭胤上神点了点头:“赵昞在火祖这里静修了一段时间,本来有晋入神院的资格,但他选择下凡修行,有自己之所学来救治民生,天地是他的道,他后来真的靠着自己的修行与造诣晋入九重天了。”

“在我眼中,他是我的师兄,也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我无时无刻都把自己与他相较,与之攀比,甚至,我会嫉妒他的慈悲与品行。”

芙颂听罢了,很是讶异,没想到昭胤上神也会有“嫉妒心”这种东西。

她以为他清心寡欲,不会有那么多凡人的情绪。

但当他把真实的一面袒呈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看到那鲜为人知的冰山一角。

昭胤上神似乎洞察出了芙颂的情绪,狭了狭眸心,温然一笑:“很意外吧?”

芙颂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有嫉妒心很正常,就像我,我也会嫉妒羲和,嫉妒她的性情比我要豁达,比我自信,嫉妒她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不论是神,还是人,但凡是感情动物,不可避免都会有嫉妒心。

嫉妒一个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

人是会无意识攀比的,在自己在意的领域里,与那些比自己要好的人攀比,当有人比自己好的时候,攀比之后就无可避免会滋生嫉妒心。

这就是生而为人的原罪。

人只能与自己的嫉妒心和解。

不过——

“刚刚你问我,如果最好的朋友遭遇到了变故,我会怎么做。”

话至此处,昭胤上神一瞬不瞬地望着芙颂,“但赵昞他死了。”

死在了他的面前。

芙颂瞬时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悲恸,哪怕它是无形的,但仍然构成了一股实质性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

“赵昞是被魔神杀死的。”

哐当一声,芙颂的心猛地坠落了下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昭胤上神会与魔神不共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