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烬现在能够灵活自如地控制龙化了,不必担心在芙颂面前会突然变回应龙。
这一桩尴尬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可是,接下来十余日,他独守空闺许久,等啊等,等啊等,庶几是等成了一尊望夫石,却是始终等不来她。
按照以往的约定,戍时熄灯之后,她就会来蹭睡。
子夜都过去了,谢烬一晌闲散地翻着书卷,一晌时不时往支摘窗外凝睇一眼,那一道预期之中的人影却是始终不曾来。
就连白昼授课之时,他也添了一丝罕见的心不在焉。
谢烬的目光总习惯性落在最后一排,看看芙颂会不会突然乔装打扮混进来,偷偷来蹭他的经学课听。
他永远都记得,有一次给学生们上夜修课,她就偷偷混了进来,冠冕堂皇地在一张空位上给他画肖像,她还一直以为他没发现,画得可起劲了。
那时他没收了她画的肖像画,现在,这一幅肖像画还被他保管得好好的。
谢烬的目光徘徊在空荡荡的座位上,心道一声:“她没来。”
她为何突然不来了?
谢烬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可能性——
难不成芙颂又与夜游神互换班次,改成值守夜班了?
还是说,她身子不适,难以下凡?
抑或着是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她睡腻了他,打算要换个睡伴?
……
种种思绪如一根根浮上了心头,每一种答案都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又被谢烬纷纷否决。
以他对芙颂的了解,她是一个善始善终的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报备一声。以往她来不了的时候,都会提前一天跟他说。
哪怕以前也出现过缺席的情况,那也是偶尔罢了。
她从不会缺席太久。
毕竟,她说过喜欢他的,既然喜欢他,那就该从一而终,不能半途而废。
谢烬开始频繁查看玉简,看看自己是否错漏了芙颂的信息。
他看着空白干净的聊天界面,看着「已拒绝」「未接通」的历史聊天记录,陷入了沉思。
话说回来,他好像从未与芙颂有过很正式的线上聊天,他们的沟通一般都发生在线下,一些颇具紧迫感的任务场合。
在迷失之域里,两人在月亮上谈过一次心,但那时芙颂完全失去了记忆,醒来时也完全不记得迷失之域所发生的一切了。
这让谢烬倍觉遗憾。
谢烬心道:“会不会芙颂已经给他发了信息,但自己没有收到?”
等了十余日没等到人的谢烬,没忍住,夤夜时分打了个电话——给翊圣真君。
翊圣真君正在武神殿里搂着枕褥呼呼大睡,做着美梦,一通紧急来电将他震醒了。
翊圣真君一看来电显示人是昭胤上神,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接起:“师兄!魔神来袭了?”
那声如铙钹的大嗓门将谢烬玉简拿远了一些,淡声道:“给我发个信息看,我的玉简好像坏了。”
“……”
敢情大半夜给翊圣真君打电话,就是为了检查自己的玉简有没有坏?
翊圣真君委实是一个头两个大,翻身睡起了回笼觉,不耐烦道:“师兄都能给我打电话,说明你的玉简信号好得很!”
顿了一顿,又道:“如果玉简真的坏了,还能给我打电话吗?”
翊圣真君匪夷所思——真的是,为了一点小事就扰人清梦,根本不像是昭胤上神一贯清冷的做派。
谢烬肃声道:“虽能打通电话,但是不能接受信息,发个信息过来。”
“……”
翊圣真君用枕褥蒙住头:“求求师兄,这都夜半三更了,让我睡个觉好不好,有啥事儿明儿再说。”
翊圣真君有很严重的起床气,当场就将玉简挂了。
谢烬凝声道:“师弟——”
剩下的话尚未说完,他就听到了挂线忙音。
谢烬偏眸看了一眼花笼里的毕方,毕方倒头装睡,发出打呼噜的声音。
谢烬:“……”
夜半深更的,无人理会他。
谢烬俯眸凝视玉简上空荡荡的聊天记录,编辑了好几段文字,想给芙颂发过去。
但是,编辑了又删,删了又继续编辑,编辑又继续删……
循此往复,差不多耗了一整夜,还是没能将一条完整的信息发送出去。
——
谢烬还不知晓,芙颂已经有了寻觅新睡伴的打算。
失恋那夜,夜游神带她去吃了一顿好的,她接连又放了十余日的假,在假期里,她慢慢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但就是一直失眠。
身体已经很疲倦了,她尝试着打坐静心,但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的状态,教她难以入眠。
这夜,她又与羲和在渔阳酒坊里约了一次酒局。
羲和一直都很关注芙颂的感情进展,这一回,听到闺友失恋后,羲和感到极其愤愤不平,作势要杀到白鹤洲书院找谢烬算账,还好及时被芙颂拦截了住。
芙颂弯了弯眼,道:“我已经走出来啦,善始善终很重要,他有了心仪的女子,那就要祝福他嘛。”
羲和越看芙颂释怀的表情,越是感到心疼,捏了捏芙颂的脸蛋,“小颂颂就是太能忍了,若是我,真忍不了一点,我看中的人,谁也别想轻易染指,哼。”
羲和又气昂昂道:“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小颂颂,这个睡伴不行,那咱们就换下一个!你这样好”
芙颂亦是正有此意,她想起了樟柳神之前跟她说过的建议,可以试一试卫摧。
在属性方面,卫摧与她互补,他从一而终,不会朝三暮四,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选。
芙颂想要找卫摧谈一谈。
她遂是将自己的计划跟羲和说了一遭,想询问一番羲和的意见,羲和当即拍板,道:“有何不可?就他了!”
卫摧乃属狱神,在九重天上下有编制,对芙颂死心塌地,再合适不
过的了。
羲和拍了拍芙颂的肩膊道:“择日不若撞日,你今日就去找卫摧谈谈,做这种事儿要趁热打铁!”
芙颂又露出了糯叽叽的性子:“要不改天罢,我还没准备好……”
羲和是个直性子,不容许芙颂做事这般慢腾腾的:“待会儿就去,我现在先给你准备一套漂亮衣服,再给你化个妆!”
羲和做事摧枯拉朽,绝不拖延,她不想让芙颂有空闲的时间,怕她一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人。
旧人旧事,都如砂砾随风消散罢!
芙颂委实拗不过羲和,只好任由她牵着自己去了万象宫。
到了万象宫后,羲和挑了一件有许多荷叶花边裁剪的百迭裙,给芙颂换上之后,她接着给她梳发沐面。
羲和画妆的功底是极好的,丝毫不比梦嫫逊色,给芙颂上完妆后,芙颂睁开眸,望向镜中的自己,有些不可置信,掖着羲和的袖裾,别扭道:“干嘛把我画得那么漂亮啊,我只是去寻找一个睡伴,不是去相亲。”
羲和对着镜子里的芙颂眨了眨眼,道:“小颂颂的皮肤底子本来就很不错,我对你只是略施粉黛罢了。妆画好了,可以去找狱神了。”
在羲和的鼓舞之下,芙钮祜禄颂终于迈出了寻找新睡伴的第一步。
她给卫摧发了一条信息,问他何时有空,她有一件事想找他。
卫摧大抵是在忙着审案子,一个时辰后才回复她——
卫摧:「真难得,你会主动找我。」
卫摧:「下值后我去极乐殿找你,顺便请你吃饭,边吃边聊。」
卫摧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一点让芙颂很放心,她也可以顺便捋一捋届时要如何对卫摧开口说让他当睡伴的事儿。
不过,可不能让他在极乐殿接她,她还不想让师傅和神僚发现她着新睡伴的事儿。
芙颂赶忙编辑了一段文字:「可以在盛都渔阳酒坊见面吗?」
卫摧秒回:「好。」
他什么也没有多问,也没有在线上问她是因为什么事才找他,就这么很轻易地答应了。
芙颂心内“唉”了一声,其实还是很难为情的。
芙颂的性情不如羲和那般豁达豪放,她温吞又慢热,是一只小蜗牛,属于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有些话对于羲和而言,是能够很轻易说出来的,对于芙颂则不然,她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气、做很长一段时日的心理建设。
哪怕决定换一个新的睡伴,她还是需要酝酿很长一段时日。
很快到下值时间了,芙颂率先来到了渔阳酒坊,挑了一张十分隐秘的位置,随后吩咐胡掌柜上了两张清酒。
等待的过程之中,她双手紧张得渗出了一丝薄汗,一想到待会儿要与卫摧说睡觉的事,整个人就坐卧不安。
芙颂做了好几组深呼吸,终于让心平静了下来。
卫摧并没让芙颂久等,她告座没一会儿,他就来了。
看得出来,他这次很明显地打扮了一番,一席墨竹纹氅衣,熏过沉水香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内里荼白色交领中衣,腰悬蹀躞带,下方悬挂着一枚精致的羊脂玉。
男人峨冠博带,发间垂下了两道玄色锦缎带,鬓角碎发被穿堂风撩起,掠过了一双含笑的狐狸眼。
酒坊里本就有不少酒客,看到了卫摧前来,不由纷纷报以瞩目,他所及之处,论议声不断。
芙颂本来想要低调一些的,但卫摧穿得这样高调,她或多或少生出了一丝无措,犹疑着要不要继续今夜这场约会了。
内心深处响起了一道怂唧唧的声音:“要不打退堂鼓罢,今夜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事后再向卫摧道歉也不迟。”
这个声音在芙颂心中回荡许久,她真的打算逃之夭夭了,但逃之夭夭前,卫摧正好看到了她,朝着她扬了扬手臂,然后走了过来:“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你找了许久。”
“……”
这一会儿,芙颂饶是想要走,到底是走也走不开了。
她只能故作泰然地坐回原位,脸上挂起招牌式微笑。
卫摧问她是不是等很久了,芙颂摇了摇头,其实她也没等很久。
芙颂坐下,打了个手势,胡掌柜吩咐店小二上酒菜。
酒菜上齐全后,两人开始用晚膳。
卫摧能够感知到芙颂很拘谨,便抛出了一些暖场的话题:“你下值后经常来这里吗?”
芙颂点了点头,道:“这一间酒坊还是羲和介绍给我的,她特别能喝酒,在这里喝酒不用付钱,所以她经常带我来这里蹭酒。”
卫摧饶有兴味地听着,修长冷白的手指在桌案上慢条斯理地轻叩着。
摆放在桌案上的烛火非常暧-昧,如一枝细腻的工笔,描摹着芙颂的轮廓。
她今夜添了新妆,肤白如瓷,鼻腻新荔,唇瓣上搽着秾纤的檀红,近望上去,就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身为日游神,寻常出差在外,都是戴着白色面具,极少显露真容。
卫摧上一次看过芙颂的面容,还是在十刹海相亲的时候,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卫摧借酌酒之机,“明目张胆”地多看她几眼。
芙颂自是不清楚卫摧心中的小九九,想起了今夜约卫摧的正事,她遂是将腹稿过了好几遍,然后道:“卫摧,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也许会出乎你的预料,你需要做好准备。”
卫摧慢条斯理地饮酌着小酒,一双狐狸眼饶有兴味地瞧着她:“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
芙颂也喝了一盏酒,给自己壮了壮胆子,酝酿了许久,终于开腔道:“我想让你当我的睡伴。”
卫摧正喝着酒,倏然听到了“睡伴”二字,差点狠狠呛到了。
这句话不亚于一盏烈酒,一饮而尽带来的后劲儿特别大,烧得卫摧耳根起了一团火,他两边的耳廓皆是潦烈的熟红色。
他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芙颂。
——她每次几乎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出话都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卫摧眸色变化流转,嗓音哑了好几度:“你刚刚在说什么?”
芙颂双手在袖裾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神色肃穆:“我是很认真的,绝无玩笑之意。”
卫摧兀自笑出了声来,她越强调这不是玩笑,他越是把这当做了一场玩笑,天呐,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玩笑?估摸着也只有她才能开出这样的玩笑。
卫摧拢回笑意,正色道:“我们之间连手都不曾牵过,更何况这件事,对你其实很不友好。恕我不能答应你。”
遭到婉拒的那一刻起,芙颂忽然松下了一口气——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松了一口气。
将最重要的事讲出来了后,芙颂整个人自在了不少,后背轻轻靠在了座椅上,开始对自己的情状娓娓道来:“不实相瞒,过去九千年来,我一直都难以睡个好觉,我尝试过很多方法,让自己入睡,但最终都失败了。后来,我发现,找个人睡觉的话,效果会很不错,于是乎我就——”
“找了谢烬”四字,俨同一根细小的鱼刺,陡地卡在喉咙里,进退维谷。
提及那个名字,芙颂就感受到了一种窒息般的难过,她略过他不表,话语迅速掉了个头,道:“我就想到了你,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对彼此知根知底,算作熟稔了,我们可以试一试纯睡觉。”
芙颂将剩下的半盏酒饮尽,莞尔道:“你不同意的话,那今日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好啦。”
把所有心里话都说出来的感觉,真的舒服多了。
卫摧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跟他聊谈,让芙颂的心理压力也没有那么沉重。
芙颂骨子里是个丧i,这次与卫摧的晤面,就是一份相当艰巨的任务,现在她已经光荣地完成任务,可以华丽丽地收尾了。
哪承想,卫摧双肘抵在桌案上,双手交叠托着下颔,一双狐狸眼笑盈盈地望她,道:“你的事说完了,是不是可以轮到我了?”
芙颂正襟危坐道:“好
,你说。”
卫摧一看她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真的太可爱了。
他道:“春深了,今日恰好是祓禊节,十刹海有烟火夜会,周边还有许多买糖食的铺子,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芙颂对祓禊节并不陌生。
日子一般在农历三月初三,来历也源远流长,据传是商周时期流传下来的一种祭祀活动,百姓们在河边濯洗身体、香草薰身,祛用以除灾祸、祈求吉祥。魏晋之后,祓禊节逐渐固定于农历上旬的巳日。
因此,祓禊节又称为上巳节,不过,这其实是官方的统称,很多地方倒是亲密地称它为“女儿节”。
到了这个节日,女子们不仅会临水洗濯,还会邀请心仪的郎君,一起采摘香草、佩戴兰草、夜饮游春。
十刹海是三界公认的情缘圣地,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节日,举办烟火夜会也是在情理之中。
芙颂最近忙着走出失恋的阴影,也就没太在意凡间的祓禊节,经卫摧提醒,她才真正反应过来。
原来春日已经过去了一半,到了祓禊节啊。
谢烬也会带着阿钰姑娘去郊外夜饮游春吗?
不知为何,芙颂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来了两人踏青游春的画面了:一席胜雪白衣的男人,摘下香草,温柔地佩挂在阿钰的鬓角上,两人执手相依,肩偎着肩,坐在静水深流的庐陵河水畔处,抬首雅望烟火与星辰……
啊不是,为何在这种时候又想起了他?
芙颂使劲儿地摇了摇脑袋,赶紧将这种画面擦了个干净。
“不想去吗?”还在等待她答复的卫摧道。
芙颂的摇头动作让他误会了。
芙颂回过神,其实,她本来就是不很想去的。
但若是羲和在场的话,一定会鼓励她去的罢?
天涯何处无芳草?
甫思及此,芙颂澄清道:“怎么会?我们现在就去。”
说着,她吩咐胡掌柜先结账,胡掌柜却道:“这位公子已经先结了。”
芙颂讶异于卫摧的神速,今夜本来是她请他的,合该也是她来埋单,却被卫摧抢先一步,委实不合情理。
她大囧,对他道:“等到了十刹海,请你吃东西罢。”
卫摧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的囧态,不答反笑道:“右手伸出来,闭眼。”
芙颂不懂他要干什么,讷讷地伸出了右手,随后阖上了眼睛。
她能够感受到卫摧倾近前来的温热气息,他好像给她的手腕上戴上了一个东西。
佩戴之时,他的指端若有似无地刮蹭着她的腕心,她能够明晰地感知到男人掌心间厚厚的粗茧,许是常年执笔审批案子的缘故。
“好了。”
芙颂睁眼一望,发现手腕上戴着的,原来是一个兰草编制而成的手环。
手腕编得很是精湛,宛若截取了一节流动的春天,褪去矫饰的手环上,兰草叶脉鲜脆欲滴,泛散着淡淡的芳香,教她想起了那句“纫秋兰以为佩”的诗。
手环上还系挂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昙莲木偶,芙颂将木偶贴近烛火一照,发现这个昙莲木偶完全是为她量身订造的。
芙颂煞是惊讶:“你亲自编织的吗?好漂亮!”
卫摧揉了揉后颈,视线撇了开去:“是我妹教我的,她是嫘祖的门生,精通纺织,我也就向他学了些皮毛——”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试探性问:“你喜欢吗?”
这个手环和这只昙莲木偶,芙颂越看越顺眼,端的是爱不释手,对卫摧由衷地笑了一笑:“很喜欢,谢谢你的礼物。”
被她的笑容感染,卫摧也带了几分笑。
——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芙颂“失联”的第十一天,谢烬彻底坐不住了。
他给芙颂的传音匣打电话,却显示一个红色感叹号:「您还不是对方的好友」。
谢烬:“……”
芙颂把他单删了?
他们明明相处得好好的,为何她会删他?
种种疑窦掠上心头,谢烬决定找她问个清楚。
循理而言,自己现在是凡人的身份,暂且不能回天庭,那如果是昭胤上神呢?
这个身份完全可以。
谢烬遂是捏了一个分身出来,分出了三点神魄,让分身上了天庭去。
先是去了一趟极乐殿,遍寻了一遭,芙颂不在里面。
她的师兄夜游神去巡夜了,也不在殿内。
谢烬想起了芙颂时常提及的好友春神。
他可以找她问问。
春神一定知晓芙颂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