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光景,日光偏略地从正上方的穹顶倾泻而来,将白鹤洲书院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晖芒。
到了下学的时刻,教丞执锤撞了三声铃,许多学子从鹤鸣堂悉数涌出,本是宁谧的书院一下子变得沸腾热闹起来。
这一回下凡,芙颂没有捏隐身诀,而是乔装打扮了一番,扮作凡间女子的模样,在戟门处等候。接下来见面的种种细节,都在她的脑海里规划好了。
她喜欢谢烬,要趁热打铁向他告白。
夜里告白的话,固然有氛围感,但她怕那时胆气不够,会影响发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她鼓足了胆气,待会儿见到他,就马上把那四个字诉诸言语。
女方主动向男方告白,这种行为可能会被羲和说不矜持,但既然是喜欢,女方对男方告白跟男方对女方告白,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喜欢谢烬,谢烬大抵也是喜欢她的罢?
他每夜都会给她蹭睡,会买她最喜欢吃的糖炒栗子,还送给了她一套宝贵的画具,在梦境世界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为了保护她“牺牲”了……
凡此种种,她都铭记在了心里,心道:“这一段关系是该有所进展了。”
她承认自己贪心,不止想拥有夜里的他,还想拥有白昼的他。
芙颂为此准备了一份告白礼物——一份亲自烘烤的莲花藕饼,一份情信,还有一只可以共感的莲花娃娃。
她在情信上写,假使他也喜欢她的话,夜里睡前,就捏一捏莲花娃娃的手,这般一来,她就能感知到他的心意了。
芙颂在戟门上的等呀等,终于等到了那一道白衣人影。
他提着书箱,步出鹤鸣堂,越过泮水桥,正朝着戟门处走来,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芙颂的心律也随之加快了,抱着礼物匣子的双手,也隐微渗出了薄热的细汗。
似乎是见着了她,谢烬面露一丝隐微的笑意,逐渐加快步履。
他身量修直如松,阔步行走间白衣邈邈,远观而去便是弥足赏心悦目。
芙颂见状,心律如鼓点般嘈嘈切切错杂弹,迅速将告白台词在脑海里演绎了一遍,好不容易通畅无阻地演绎完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朝着谢烬走去。
“谢郎。”
倏然之间,一道清凉悦耳的女声从芙颂身旁越过,只见一道着鹅黄褙子的年轻女郎提着食盒,款款行至了谢烬面前。
是阿钰姑娘。
芙颂愣住,下意识止住了步履,藏在了戟门背后。
一阵交谈声不疾不徐传到了芙颂的耳朵里,是谢烬与阿钰在对话。
“谢郎,我包了你爱吃的酱馄饨,还热着呢,趁热吃。”
“有劳阿钰姑娘。”男人的嗓音很温和。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这一个月以来,子慎的文章越写越漂亮了,都是谢郎的功劳,我没什么能够报答的,也就烧些好菜的,聊以报恩了。”
听这般口吻,阿钰给谢烬送了好长一段时日的午膳了。
谢烬也没有推拒,并且,听他的口吻,似乎也与阿钰挺熟络的。
芙颂扒拉着戟门的门缝,朝两人望去。
阿钰姑娘背对着她,谢烬正好是面对着戟门的,借着晌午的朗日,芙颂能够明晰地看到他面庞上如沐暖阳般的和煦笑意。
他在对阿钰笑。
芙颂低垂着眼,心绪有一些说不出的复杂。
谢烬可没有这般对她和煦的笑过呢。
也许,谢烬只把阿钰当做普通朋友也不一定,毕竟阿钰的弟弟子慎是谢烬的学生,谢烬辅导子慎写得一手好文章,阿钰会报恩,也是在情理之中嘛!
“我有一样物事,也想送给阿钰。”
正思忖之间,谢烬忽然开了口。
芙颂心间打了个突,扒拉着门缝朝外望去。
但见谢烬从白袖里摸出一个檀木质地的小匣子,双手掬着,郑重其事地递呈给阿钰面前:“这是谢某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阿钰愣怔地接了过来,双颊飞掠起一抹鲜艳的霞色,道:“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谢烬莞尔:“自然可以。”
阿钰揭开了小匣子的匣盖,赫然发现匣子里躺着一只精致的累丝嵌玉蝶簪!
簪面上,金银拉成细丝编织成镂空的蝴蝶纹样,蝴蝶背后棋嵌着花状的玉石,显得轻盈精巧。
谢烬道:“这只簪子是谢某遣庐陵郡最好的簪匠订造的,取名为蝶恋花,工期只有五日,赶制得还是有些粗糙了,姑娘切勿为怪。”
阿钰拿着蝶簪的手轻颤了一下,道:“喜欢,我很喜欢的……谢郎能不能帮我簪上?”
“好。”
芙颂眼睁睁地看着谢烬行至阿钰的近在咫尺处,躬自为她簪上了蝶簪。
他们两人立在一处,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不少路过戟门的学子见状,纷纷笑着围上去起哄——
“子慎他姐又来给谢教谕送午膳啦!”
“谢教谕送了子慎他姐一枚簪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一起!快在一起!”
……
如果说阿钰给谢烬送午膳这件事,芙颂还能自圆其说,但谢烬送簪子这件事,除了他喜欢阿钰,她委实找不到更恰当的解释了。
但芙颂到底还是有一些不死心,目光拨开众人和喧嚣,聚焦在谢烬的脸上。
她希望他能告诉公众,事情不是他们想得那样,他与阿钰清清白白。
但是
,芙颂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那句解释。
谢烬只是让这些起哄的书生不要吵闹,别吓着阿钰,至于他对阿钰的心意,他并未做出半丝澄清。
那一张冷隽的脸上,对阿钰绽放出了温润的笑意,那是男人看心仪的女子才会有的眼神。
芙颂心道:“看来,阿钰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人罢。”
戟门之内,一片热闹,学子们都围着谢烬和阿钰起哄欢笑。
戟门之外,一片黯然,芙颂抱着告白盒子默默离开了。
她想将告白盒子丢掉,但又觉得格外可惜,索性一直抱着,踩着祥云,失魂落魄地四处漂泊,一直到了天黑。
脑子里一直回荡着晌午所看到的那一幕,她越不愿去想,那一幕往往以愈发深刻的印象停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好巧不巧,她的祥云竟是与巡夜的夜游神迎面撞上了。
“师妹?”
夜游神纵身跳到了她的祥云上,唤了她一声。
然而芙颂不响。
她双眼都是游离状态,一对黛眉微微凝着,嘴唇紧紧朝下瘪着,显得心事重重。
饶是她什么也都没说,但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方便夜游神阅读,这很可爱。
夜游神注意到了她怀里抱着那个盒子,包装得花里胡哨的,与她寻常的风格很不一样,夜游神昂了昂下颔,故作轻松地笑问:“盒子装得是什么?该不会是送给我的宵夜罢?我正好还没吃晚膳,先多谢师妹的好意了。”
话落,芙颂的眼眶忽然有一股热流涌动,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热流就自然而然地从眼眶当中流出。
她深深吸了一下子鼻翼。
夜游神见她掉小珍珠了,试探性地走近了一步,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的脸:“怎么哭了,莫不会是被师傅骂哭了?师傅这人就是这样的,又严苛又抠搜又吝啬,说话压根儿不中听。我以前也经常被他老人家训斥,他骂得更狠,次数也多,但我心眼儿大,左耳听右耳出,浑然不放在心上。”
哪承想,这句话根本起不到丝毫安稳的效果,芙颂掉小珍珠掉得更厉害了,背对着夜游神,坐在云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夜游神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收拢了笑意,阔步行至芙颂面前,俯蹲下来,道:“怎么哭了啊?是谁欺负你了?师兄替你揍扁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芙颂哭得更厉害了,整张脸都稀里哗啦的。
素来镇定自若的夜游神,此刻慌了神,拿出一张帕子,细心地她擦拭眼泪,柔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知道了答案,他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情。
芙颂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抽泣道:“疼……这里好疼啊。”
顿了顿,又道:“谢烬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夜游神面色变得黯淡起来,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悄然攥拢成了拳,手腕处青筋狰突暴起,苍青色的脉络虬结成团,这些脉络沿着手臂大开大阖一路蜿蜒入袖裾深邃处。
他静静看着芙颂哭,她的小珍珠越掉越多,他一边擦一边酝酿着措辞,他希望她迷途知返,趁早放弃,但若是直接把这些话说出来,怕是会伤害到她。
“我……喜、喜欢……”芙颂泪眼朦胧,抽抽噎噎道。
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早有预判,夜游神心道:“不要说,不要说出来。”
“我喜欢……”
夜游神作势搀扶起芙颂道:“师妹,师兄先带你回九莲——”
“我喜欢谢烬……我好喜欢他。”
阒寂的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了。
夜游神搀扶的动作僵了一僵,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偏偏芙颂还是说开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芙颂怀里的盒子上,喟叹了一口气:“原来,这个盒子是送给他的么?”
芙颂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脸蛋上一片潮红,不知是哭红的,还是因为害羞:“这是我给谢烬准备的告白礼物……呜呜呜……”
夜游神蹙着眉心,按捺住将某人千刀万剐的冲动,温声说道:“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喜欢他,这是你的事,你直接将礼物送给他,管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我以为很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很难……”芙颂垂着脑袋,恨不得化作鸵鸟,将脑袋埋在沙土里,“我做不到很豪爽地将礼物给他……我很胆怯,发现苗头不对劲,马上就走了……”
芙颂说着,攥住夜游神的袖子,央求道:“师兄,不要告诉师傅……也不要告诉极乐殿的任何一人……太丢人了……”
夜游神拿芙颂完全没辙,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用哄小孩的口吻道:“好好好,师兄不说,师兄会替你保守秘密。”
他很小心翼翼地倾近前去,掬起芙颂的面庞,揩掉了芙颂的小珍珠,将这些泪渍都擦拭干净,又见她要哭,遂凶巴巴地恐吓道:“别再哭了,再哭就丑了。”
“咕噜咕噜……”
芙颂的肚子忽然响起了清亮的肠鸣声。
她止住哭,尴尬地捂住了肚子。
夜游神耷拉着眼,笑问道:“从晌午到现在,是不是还没吃东西?”
芙颂温吞地点了点头。
“师兄先带你去吃一顿好的,好不好?”
芙颂摇了摇头:“没胃口。”
“就算没胃口,也必须要吃点东西。”夜游神拉起芙颂,“还有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得向前看,你会遇到比那厮更好的人。”
不知为何,芙颂觉得夜游神说得这番话很耳熟。
对了,她想起来了,樟柳神也说过类似的话。
樟柳神曾经对她说,应龙一族是很薄情的种族,劝她另寻新人。
当初,芙颂并没有将樟柳神的话听进去,但现在,夜游神也这样说了,她不得不重视起来。
难道说,真的到了换睡伴的时候了吗?
——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谢烬从绿石山庄取回凤麟花后,连夜赶回祝融峰,将其他共同采集来的药材一起投入鼎炉之中,炼制螣蛇枷的解药。
炼制解药需要一百二十个时辰,满打满算十日。
十日之后,待解药炼成,他就可以破解芙颂身上的螣蛇枷了。
在灵山的无极境内,谢烬通过持续不辍的打坐,现在,哪怕不食用灵山火种,他也能很好地维持人形。
祝融峰有兰池帮他看管炼丹炉,谢烬先行回白鹤洲书院,开始正式处置那个招摇了一个月的冒牌货。
毕方告诉他,九尾狐与阿钰姑娘的事,已经闹得满院风雨,似乎所有学子还有教职人员,都知晓两人在处对象了。
谢烬问:“九尾狐可有其他小动作?”
此前调查过九尾狐的背景底细,它有过剖食人心的作案前科。
毕方忖了一忖,摇了摇头:“并没有。九尾狐似乎只是单纯想和阿钰姑娘搞好关系。”
谢烬道:“若是真心喜欢,自要坦诚相待,何必走‘假借他人皮囊’这种左道?”
毕方迟疑了一会儿,道:“主子所言在理,只不过……您对日游神,好像也是隔着一张皮诶。”
“……”
谢烬掩唇清咳了一声,自动掠过了这个话题,淡声问道:“九尾狐现在在何处?”
毕方道:“就在不二斋。”
谢烬眉心一凛,眸底生出了一丝霾意,纵身疾掠,直往不二斋中去。
夜色朝着深处走去,穹顶之上霾云密布,稍息间,就落起了一片滂沱沛雨。
毕方搴开蘸染了雨水的簟帘,谢烬负手徐徐步入,而卧躺在里面的九尾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披衣起身,榻前摆放着一张棋盘,道:“据闻你喜欢对弈,你我以棋为赌如何?你赢了我,我把脸还给你,从此不再踏入白鹤书院半步——若你输了,
就你这张脸,送给我。”
九尾狐掸了掸自己这张脸,巧笑倩兮:“如何?”
谢烬丝毫没有想入局的兴致,寒声道:“你没有资格谈条件。我只给你两条路:要么赎罪认错,洗心革面;要么烈火焚身,被贬入狱。选吧。”
九尾狐蛊惑一笑:“如果我哪一条都不想选呢?”
“那我只能帮你选了。”
对峙之间,九尾狐龇着獠牙,晦暗的眸底涌动着狐火,九条雪绒绒的大尾巴在身后轰然大张,尾部化作锋锐的钢鞭,照定谢烬面门刺来!
谢烬侧身闪过,走了一个移形换影,逼近九尾狐的身前,一番缠斗后,巨阙从袖中挣出,游蛇一般牢牢缠绕住九尾狐的尾巴,并麻溜伶俐地给它的尾巴们逐一打了个死结。
九尾狐:“……?”
挨千刀的,尾巴都被打结了,这还怎么发招?
谢烬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唇角勾起了一丝清浅的弧度,这一招儿还是他从芙颂那里学来的。
在梦中世界里,芙颂解决水鬼时,就把它那些黑色触手一条条绑成了死结,触手被打了死结,自然也就难以发招了。
这一招百试百灵,不仅能对付水鬼,也能够对付九尾狐。
九尾狐暂且发不出招,掠身出窗,往竹林之中速速遁逃而去!
谢烬道:“毕方。”
毕方受命追剿而去,穿越竹林,雨光在竹叶间碎成万千银光,它口吐真火,真火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网,不偏不倚罩住了九尾狐!
气浪掀起的火光间,火舌在九尾狐身上游走,它眸瞳流转着冷蓝的阴郁色泽,被烈火烧去的皮囊之下,开始露出了一张狰狞可怖的兽容——
这是一张饱受摧残毁损的容相,脸上没有一寸皮是好的。
也勿怪它会选择借用谢烬的脸,去招惹阿钰姑娘。
九尾狐原形毕露,怒不可遏,眼角忽然赤红,五指成爪,忍受着剧痛,打算撕裂开火网,但火网太过于严实,它根本撕裂不开。并且,它越是用力撕,所遭到的反噬就越强烈。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九尾狐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面临着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它一直以为谢烬不过是个略通方术的凡人,以自己四千年的修为,肯定能够将他摆平,但是它大错特错了,谢烬的实力强悍得令它恐惧,令它发指!
他隐藏得太好了,以至于它无所觉察他真正的势力。
这一段时日的风平浪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谢烬缓缓走向火网前,淡敛着深眸,道:“妖孽,你可知罪?”
火网渗入九尾狐的身躯,血色逐渐染红了它的白衫,九尾狐尾在湿泞的地面上抽搐着蜷缩起。
九尾狐嘴角淌血,笑了一声:“我并未害人,只想报答阿钰姑娘曾经的救命之恩……如今,我与她是真心相爱,何罪之有?”
“人妖殊途,你擅自招惹她,便是害了她。且外——”
谢烬话锋一转,淡声道:“若是真心相爱,自该坦诚以待,不该走旁门左道。”
九尾狐似乎听到了一桩笑闻,摇了摇头:“我这一副毁损的丑陋之容,定是会吓着她的。”
“谁说你会吓着我?”
这时,竹林的亭子里,缓缓走出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鹅黄女郎,她容色苍白如纸,眉间攒着忧色,发鬓上簪着一只蝶簪,恰是阿钰。
九尾狐当场愣住,完全没料到她竟是会出现在这里。
九尾狐不可置信:“阿钰……”
话未毕,它迅速用九条狐尾遮住了自己的脸,不让她看到。
今夜的一切,皆是谢烬做的局。
他原本想直接收了九尾狐,但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芙颂的影子。
若是芙颂来收服妖魔鬼怪,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很有人文关怀地对妖魔鬼怪进行道德劝导,一心劝对方向善,并问对方有什么未了的心结,她愿意帮对方实现。
谢烬在芙颂身边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
谢烬就吩咐毕方请来了阿钰,让她事先待在竹林的亭子里,以一种“婉约”的方式让她目睹了真相。
她喜欢的人,从不是真正的谢烬,而是一只受过刑狱、近乎毁容的九尾狐。
谢烬对阿钰道:“有什么想要对它说的,今夜一并都说了罢。”
言讫,兀自回了不二斋。
毕方递给了阿钰一柄剑,“阿钰姑娘,若九尾狐不曾伤害你,你就用这一柄遮阴剑,挑开火网,留下一条生路。若它伤害过你,就任由它承受火殛之苦,待天亮后,黑白无常会带走它。”
——
晌久,阿钰终于接过了遮阴剑,垂眸注视九尾狐良久,氛围变得凝重而肃穆。
她慢慢朝着九尾狐走去。
在雨幕里,阿钰小心翼翼地挑开火网,将火网掀开,倒扣在一旁。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很丑……”
九尾狐整具身躯都在颤抖,嗓音也是嘶哑颤抖的,历经火殛后,它身上的皮毛变得灰不溜秋,近观上去,很是可怜。
阿钰掷下了遮阴剑,俯蹲在九尾狐面前,伸出手,很轻很轻地耙梳着它身上的灰毛:“刚刚被火网烧着了,一定很疼吧?”
女郎温润纤细的话音,安抚了九尾狐心中所有惴惴不安的毛躁边角,它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她选择放它一条生路。
九尾狐浑身湿漉漉的,喑哑道:“姑娘难道……不怕我么?”
阿钰点了点头,雨伞倾斜,替九尾狐遮住了雨,温和地笑了一笑:“就怕一丢丢。”
比起怕,她对它更多的是心疼,还有被欺瞒的困惑与生气。
九尾狐见阿钰将泰半的伞都给了自己,她自个儿倒是淋了了不少雨,裙子都是湿了不少。
九尾狐抬起一条灰绒绒的尾巴,悬在阿钰的脑袋上方,替她遮雨。
潺潺雨声间,阿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九尾狐静默,随后道:“我在青丘国辈分排行第九,大家都唤我阿九。”
“好,那我也唤你阿九。”
阿钰到底是问出了心中的困惑:“阿九为何要扮成谢教谕的模样呢?”
这个问题触及了阿九最深的痛处,它缓声道:“四百多年以前,我刚化作人形,不论容相还是毛色都十分丑陋,不论走到何处,都会被嘲弄欺负。一回,我在山岭里被一个兽钳夹住了腿,没有同类愿意救我,是姑娘救了我,还把我带回家里好生疗养。从那时起,我就记着了姑娘的恩情,一心要报答,但那时我还太弱小,一切修为都在大狱里消弭殆尽了,我只有重新修炼。”
在阿钰微微怔然地注视之下,阿九继续道:“现在,我终于变得强大了一些,但发现,阿钰的目光总是停留在谢教谕身上,我自卑于丑陋的容貌,也无谢教谕的满腹才学,遂对谢教谕妒忌不已。因嫉妒心过盛,我一边苦读诗书,一边易容成了他的模样,蓄意接近姑娘,我甚至还想过鸠占鹊巢,取谢教谕而代之……”
九尾狐摇了摇头:“我走了左道,就怕姑娘看到我的真容后,会生出恐惧,不愿与我亲近——”
话未毕,它忽然听到了一句喟叹:“真是个傻狐狸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念头?”
九尾狐感受到一道温软的躯体靠近了前来,很轻很轻地抱住了自己,纤纤素手在它的后背拍了拍:“若是我真的害怕,当初也不会救阿九了。”
九尾狐陡地怔住。
阿钰道:“人人都说狐狸不是个好东西,但阿九与我接触以来,从未做过恶事,还送了我一只蝶簪,足以可见阿九是一只心地善良的好狐狸。你既是善,我又怎会不愿与你亲近呢?”
阿钰把小脸埋在阿九的软毛里,蹭了一蹭,簪在发髻上的蝶簪,那垂坠下来的流速
发出环佩相击的清越之声。
阿九缓缓阖拢上双眸,汹涌的泪意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它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圆满。
——
天明之后,夜雨初歇,九尾狐化作了无数金色的光点,谢烬将其收入镇妖袋里,再由玄武真君带走入往生桥。
往生之后,即刻投胎转世为人。
倘若是命中注定,九尾狐来世还会与阿钰再续前缘。
阿钰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往后再没有来白鹤洲书院送午膳了。
处理完了九尾狐一案后,谢烬进入了相对寻常的教书生活。
每夜戍守熄灯后,他照例会守着床榻等芙颂来。
只不过,接下来,日子打飞脚似的过去,那一道纤细玲珑的人影,却是从未出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