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羲境深处, 数名身姿绰约的仙灵自竹林上掠过,翩跹裙袂在云端留下淡影。
“镜花寒是上神清修之地,一向不容余者踏足, 连鸣音仙君有事禀报也需先请示过上神才得入内, 如今上神竟容新入门下的弟子在竹林小筑中住下。”
镜花寒位于丹羲境深处,当中有一方冰湖, 因湖边琼玉花蔓生, 映入水中,故得此名。
息棠这数万载间长居镜花寒外竹林小筑, 就算境中侍奉的仙灵,寻常也难得见她一面。
若非丹穴山上的消息传开,诸多仙灵还不知她已经出了丹羲境。
“毕竟这是得上神承认, 亲自收入门下的弟子,身份自是不同。”
息棠收了陵昭做弟子的事,是前来丹穴山赴宴的来客所亲见,不过数日,此事已经传遍六界。
听说这个消息,丹羲境中仙神犹自还不敢相信,直到息棠自天宫传讯, 将带陵昭回返丹羲境, 他们才知传闻并非虚言。
要养个弟子,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是颇多的。从前都是息棠孤身住在镜花寒,如今多了个陵昭, 总要令境中仙灵为他做些准备。
现在的陵昭显然还没有到任息棠怎么折腾都能顽强活下来的境界,这么看,至少得在小筑中为他铺张床榻。
“不过如此一来,也不知鸣音仙君心中作何想。原以为上神就算要收弟子, 也会是鸣音仙君……”
“是啊,鸣音仙君当年便是得上神指点入道,被她带回丹羲境。这数千年来,丹羲境中诸多事务都由他代为打理,与上神虽无师徒之名,但也差之不远了。没想到最后,上神竟收了个不知来历的少年做弟子,听说他年岁尚小,境界也并不如何高深,不知因何入了上神的眼。”
“这样看来,鸣音仙君不是更为可惜了?他出身低微,却能在上神指点下,只花数千年便突破至如今境界,便是比之天生血脉强大的仙神也不差什么,或者说,还要更厉害几分才是。”
听身后仙灵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为首女子终于开口,沉声道:“上神决议,何容我等置喙。”
她的修为在一众仙灵中最为高深,年纪也远胜过她们。
见她发话,跟随身后的仙灵彼此对视,也自觉失言,连忙都收了声。
不管是上神弟子,还是鸣音仙君,的确都不该由她们来置评。
不过随着息棠收陵昭为弟子的消息传开,丹羲境中好奇鸣音反应的仙神实在不在少数。
对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上神弟子,他会是如何态度?
云烟缭绕的楼阙中,鸣音端坐在桌案后,一边处置着丹羲境中种种事务,一边听身边侍奉的妖族禀报迎息棠归来的准备,不时冷声反问。
诸多仙神来往于阁中,向他请示奏禀事务,面上虽然不显,暗中却都忍不住观察鸣音神色。
但无论他们怎么看,都难以在鸣音冷峻的脸上察觉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神色,境中疯传的消息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到次日午后,鸣音终于暂时放下手边事务,与境中诸多仙神一道现身丹羲境外,以迎息棠归来。
是以还没有到丹羲境,陵昭远远自云端向下望去,便已看见数道身影。
乘云落地,息棠裙裳扬起一角,如同飞鸟。陵昭跟在她身后,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的仙神俱都气息强盛,无一不是覆手便可颠倒山海的大能。
在息棠出现之时,这些仙神先后抬手,俯身向她行礼:“恭迎上神归丹羲境——”
举止间对息棠尽显敬服。
丹羲境广有数百万里,灵气充裕,是众所周知的仙境洞天。但在七万年前,这里还是野草蔓生,只见凶兽横行的荒芜险地。
当年息棠受命扫清凶兽,引仙妖入此处修行,经数万载,方有如今的丹羲境。
陵昭从前只在西荒待过,对这方天地的认知实在有限,就算是寻常仙君,于他都是了不得的大能。见了眼前场面,他心下对丹羲境上神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似乎终于有了几分了解。
在诸多仙神向息棠问礼之时,她身后的陵昭也被投注了许多道隐晦视线。
他便是上神新收的弟子?
陵昭看上去与人族才十三四的少年年纪相若。只从他们感知到的气息来看,他的境界未免低微得过分,与上神弟子这个身份实在不堪配。
他身上最值得称道的,竟是那张放在九天仙神中也算出众的脸。
陵昭腰间悬着枚玉珏,这是离开天宫时苍溟给的,虽说他跟在息棠身边,大约什么也不会缺,但身为师叔的总要表表心意。
鉴于他境界不足,这玉珏正可作储物之用,其中有数件护身法器并陵昭爱吃的果肴。
目光自玉珏掠过,数名仙神看向他身后竹篓,神情都微微一顿,这是什么?
这就是个竹篓,竹篓中装的,正是陵昭从天河里捞上来的灵鱼。
因从九天离开得太急,这些灵鱼还没来得及被处置,除了给苍溟留下的一半,剩下的就都被陵昭带来了丹羲境。
毕竟是他辛苦捞上来的,何况对于曾经有过饥一顿饱一顿经历的陵昭而言,浪费可耻。
不过察觉到面前仙神脸上若有若无的异色,陵昭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许多视线在打量过陵昭后,不由暗自与就在一旁的鸣音相比较。
他长身玉立,神情冷峻,身上显出经年累月养成的威严气势。
怎么看,也是后者更像是上神弟子。
当着息棠的面,自是不会有任何仙神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但陵昭还是隐约感受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度量,僵硬着受了他们的礼,越发觉得不自在了。
息棠抬手,示意诸多仙神起身,不必多作跟随,自去忙正事。清楚她是如何性情,他们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不必要的奉承寒暄,行礼告退。
只有鸣音领数名仙灵上前,借此时机向她禀报丹羲境中事务。
息棠无意浪费时间,一行御空向镜花寒而去,鸣音便在途中将较为要紧的事向她禀明。息棠偶或问上两句,对鸣音多数决议都未作更改。
陵昭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能默默跟在息棠身后,莫名有些气馁。
他在天宫时数日,偶然间听过天宫仙官议论,也听说了鸣音的事。待见到鸣音,两相对比,自己好像什么也不及,做这上神弟子着实有些心虚。
对于他这等想法,重嬴却是半点不认同的,只凭自己的存在,他就已经胜过不知道多少神魔仙妖。
‘阿嬴,虽然你是先天木灵,但这样说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重嬴冷哼一声,他岂止是区区先天木灵,但也没有再开口。
或许是因为息棠表现得好像一直没发现他的存在,他偶尔也会当着她的面搭理陵昭一二。
另一边,没有将注意分给陵昭,鸣音禀过正事,再看向息棠,主动向她请罪道:“前日在丹穴山上,我族后辈言行有失,冒犯了上神遣往丹穴山的仙灵,还请上神降罪责罚。”
听他将话说完,息棠方才记起了凤族那场满岁宴开始前的小插曲。
那时她尚且以琼玉花枝化身的傀儡行走,灰鹤族青年大言不惭,在她手上吃了些教训,听闻她是奉丹羲境上神之命前来,连忙灰溜溜地寻了鸣音告知此事。
被鸣音训斥后,他还没来得及赴宴便被赶回族中,也就错过了宴上种种,不知道对自己出手的原来正是息棠,只把她当做丹羲境中仙灵。
息棠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既提起此事,当是已经教训过他了?”
“是。”他沉声道,再向息棠俯身,“鸣音未能约束同族,令他们败坏丹羲境声名,也请上神责罚。”
他行事向来周全。
“不过些许小事罢了。”听了这话,息棠收回目光,无意对此事多作计较,“但你当知道,无论是谁,最后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不知有没有领会到她话中意思,鸣音抿了抿唇,沉声再应是。
幽篁森森,日光照落斑驳竹影,不过数息,镜花寒已经近在眼前。
“回去吧。”息棠自云端落下,挥了挥手,对鸣音道。
看着陵昭随她走入竹林的背影,鸣音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像是有些失神。也只有得上神承认的弟子,才有资格跟随在她左右。
他低下头,无论息棠能不能看到,再次躬身拜别,这才与一行仙灵离去。
竹林幽静,只有风过时带起一阵窸窣声响,息棠带着陵昭穿过其中,向镜花寒外小筑而去。日光拉长了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陵昭低头,脚下追随着她的影子,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察觉到他陡然低落下来的心情,息棠转过头:“怎么了?”
她还是真是有些不习惯他这样。
陵昭没有抬头,脚下踢过石子,他低声道:“师尊,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为什么这么问?”息棠微微偏过头看他。
“我境界这样低,也没什么见识,实在配不上上神弟子的身份。”
只方才见到的那些丹羲境仙神,似乎谁都比他更有资格做上神弟子。
陵昭其实到现在也不明白,息棠为什么愿意收自己为弟子。
“谁说上神弟子就一定该如何?”息棠反问。
她收的弟子,何须受旁人规训。
何况,她上下打量陵昭一眼,嘴边勾起些微笑意:“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很不错。”
陵昭提了提竹篓,略带不自信地问:“真的?”
息棠抬起手,屈指在他额头一弹:“我难道还需要骗你?”
说得也是,陵昭傻笑起来,若不是生了张好脸,看起来便真有些傻了。
流离近百年,诸多波折,经人情冷暖,他还能有如此心性,不曾有愤世嫉俗之念,如何不难得。
息棠向他道:“你要记得,自己要做的是我的弟子,不是上神这身份的弟子。”
她向陵昭伸出手。
陵昭迟疑了一瞬,才鼓起勇气回握住她,偷偷抬头觑了息棠眼,心中充溢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虽然察觉了他的动作,息棠却只作不知,她牵着陵昭,抬步向竹林深处的小筑走去。
“师尊,你的弟子要怎么做?”
“吃好睡好,知足常乐?”息棠不太确定地回。
“这也太简单了吧?”
“那你觉得当如何?”
“至少也该是……”
日光下,两道身影逐渐走远。
息棠没给谁当过师尊,更没有当过阿娘,不过很多事,总是可以慢慢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