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师尊, 鱼你想吃烤的还是蒸的?”竹林小筑外,陵昭探头看着被自己随手养在水缸里的灵鱼,扬声问道。

该说不愧是天河里的鱼吗?跟着他从九天到丹羲境, 到现在竟然都还能活蹦乱跳。

“都试试也无妨。”远处的息棠听着这话, 散漫地回了句。

她躺在竹椅上,身边是各色才自九天送来的灵物, 隔着水镜, 苍溟正拿出她当日交给自己的玉简逐一核对。

玉简所载多数灵物,天宫倒是都有库藏, 也只有数种难以保存或效用特殊的需要另外再准备。

说话间,苍溟随口道:“原本有十余种九幽魔族特有的灵物,天宫如今并无存留, 要找起来还颇为麻烦。不过正好那位魔族君侯到了九天,我便开口向他讨来了。”

息棠手中握着茶盏,轻抿一口,语气不见有什么起伏:“是么。”

我们之间,就只是如此么?

景濯在巫山冰泉边所言犹在耳边,她摩挲着手中茶盏,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余光看了眼一旁, 陵昭正奋力地要从水缸里捞起条鱼, 不知是不是入水后恢复了气力,被他拎起的灵鱼疯狂挣扎着,企图用鱼尾狂扇他巴掌。

陵昭被溅了一身水, 上身很是及时地后仰,坚决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他身上,有魔族的血脉。

原本就理不清的关系,现在好像更复杂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景濯的态度无疑令局面变得更为混乱。

他到底在想什么?息棠久违地觉出些头疼,难以理解景濯的想法。

便是隔着水镜,苍溟也觉出了她游离的思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开口道:“阿姐,你这么急着离开九天,不会是有意在躲他吧?”

说来,那位魔族君侯似乎是在不经意间问过阿姐行踪。

“谈不上,”息棠放下茶盏,语气如同没有着落的蓬絮,“只是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是不见为好。”

“为什么?”

“既有生死之仇,见得越多不是越容易打起来?”息棠漫不经心地解释,“到时候要善后的,可是你。”

这样一来,苍溟这个天君本就不充裕的余暇时间,更是要雪上加霜了。

“话是这么说,但阿姐你和他之间,也不只是生死之仇吧?”苍溟靠在软榻上,换了个更为懒散的姿势。“当初如果不是阿姐顶着神秀那个疯子的压力救下他,也不会有今日的魔族君侯。”

苍溟对这件事可谓是记忆颇深,当年为了替息棠隐瞒行迹,他硬生生挨了灵蕖几十鞭,终于将事情掩过。

若是被神秀察觉息棠做了什么,就算她是自己弟弟的女儿,已经不容任何人违逆于他的神秀,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为此,不得不躺了足足半月才养好伤的苍溟当然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不知何时越凑越近的陵昭竖起了耳朵,听到这话时瞪大了眼,师尊和那位魔族逢夜君之间,原来还有这么多纠葛吗?!

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上回被景濯从头到脚挑剔过一遍的陵昭沉默了。

“这世上的事,并非是以一命抵一命来算的。”息棠心不在焉道,何况他还是因她招惹上灵蕖。

何况还有许多事,许多连苍溟也不知道的事。

算起来,息棠与景濯相识的时间,其实比苍溟这个弟弟还要长。

作为商九危的数千年,她与父母亲弟都没有过什么交集,尚且年少的苍溟只以为她在骊丘养病,并不知她的神魂原来寄身于苦无花。

“那,阿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苍溟忍不住问,便是他,也有些看不分明息棠如何看待与景濯的关系。

“他恨我就好。”息棠躺在竹椅上,微垂下眸,轻声道。

伤痕会愈合,但造成的伤害永远不会抹去。

息棠很清楚,就算重来一次,墟渊之上,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也会有同样的结果。

所以他尽可以恨她。

他恨她就好。

闻言,陵昭怔怔地看向息棠,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苍溟也一时无言,良久,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声,似不经意间道:“听闻魔族君侯前来九天,紫微宫悬镜一脉传讯,特地请他前去观礼今次紫微宫擢选。”

神秀当年令景濯修为尽废,险些要了他的命,紫微宫却没有什么对不起景濯之处。只是后来困于立场,双方不得不刀剑相向。

如今神魔修好多年,悬镜掌尊又是曾对景濯多有照顾的师兄,他既来了九天,就没有推拒之理。

是以一时之间,他应该不会有余暇前去丹羲境。

至于息棠,虽然苍溟不明内情,却很清楚她是不愿再踏足紫微宫的。

或许是为当年那位天载大师兄的原因,他想。

苍溟转开了话题:“阿姐所需灵物,只差孤月海棠等几味还未到手,至于在何处,倒是都查到了……”

要取来,还需花上些时日。

“我亲自去取。”息棠打断他的话,不打算再假手于人。

这也是最快的方式,她看了眼陵昭头顶草叶,他身上的问题,还是要尽早解决为好。

挥退水镜,看着不知不觉已经蹲到了自己脚边的陵昭,息棠顺手敲了敲他的头:“发什么呆?”

陵昭回过神:“没有……师尊,你要这么多灵物干什么用啊?”

“连你一起煮了?”息棠思索着回道。

“啊?”

看着陵昭茫然的神情,息棠笑了起来,还真是好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陵昭也没反抗,就地在她脚边坐下,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没忍住好奇:“师尊,你为什么说,希望逢夜君恨你?”

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怎么会有人想要被恨?

对于年纪还没有息棠零头大的陵昭而言,这实在是句无法理解的话。

这问题虽然不怎么好回答,息棠也没有敷衍他的意思,她姿态轻松地躺在竹椅上,望着竹林上方天空,认真想过后回道:“大约是因为,我不需要被原谅。”

这是陵昭不曾想过的答案,他听得有些迷茫,露出像小狗一样的表情,引得息棠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

‘想被恨,不就是不想被忘记。’重嬴没忍住,晃了晃叶子,在陵昭耳边道。

“师尊是因为想被记得吗?”陵昭大约是想得太入神,不由脱口而出。

重嬴真想拿叶子捂住他的嘴,现在看来,陵昭到现在也没把他的存在主动泄露给息棠,当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息棠愣住了。

怔然之后,她缓缓笑了起来,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些道理。

原来她是不想被忘记吗?

“或许是吧。”息棠轻叹着答。

她抬手,用力再揉了揉蹲在自己面前的陵昭,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的意思:“我怎么好像闻到了糊味?”

经她提醒,陵昭才想起自己火上还烤着鱼,原地跳了起来:“我的鱼!”

好在他抢救得还算及时,总算没有白白浪费了食材。

“味道不错。”以息棠境界,早已不必以灵食来增进修为,不过时隔多年尝上一点烟火气,感觉也还不错。

听了她这话,陵昭顿时得意道:“当然!”

“当初跟着聂叔浪迹四海的时候,还是靠我才养活了我们俩!”

聂叔烤的肉,狗都不吃,真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聂叔是谁?”息棠问。

就算是上神,一时也难以查明陵昭许多年前在世俗王朝的经历。

陵昭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口中答道:“聂叔就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婆婆死了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

他口中的婆婆,是个住在破庙的老乞丐,便是她将还对这世间懵懵懂懂的陵昭捡了回去。

那时候他看上去同人族不过五岁的幼童相若,这也是陵昭所有记忆的起点。在被老乞婆养了十多年却还是幼童模样,丝毫没有长大的迹象,他才意识到自己和人族的不同。

聂逐以为陵昭是妖,只是他看起来太小,实在下不了杀手,但就这么放了又怕他会为祸凡人,最后只好带着个拖油瓶继续行走天下。

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也就不能指望会将陵昭养得如何精细,好在陵昭也不是人族,才能在他这样的养法下活了下来。

又过数年,聂逐意外遇上火雀前来人族,便潇洒地让陵昭跟着他们走了。

一只妖,总是跟着人混也不像话。

何况聂逐自己也是阴差阳错才入了道途,对修行之事所知不详,陵昭跟着他实在学不到什么。到了火雀族,他才能学会妖族是如何修行的。

在火雀族待了些年月后,陵昭被送去章莪山,做了毕方鸟族少族长尧珠的侍从,没过多久,便遇上了息棠。

息棠安静地听陵昭谈起过往,这是她无意中错失的岁月。

对于上神而言,百年只是弹指一刹,息棠沉眠一场,醒来或许已过千百年。但对于陵昭,这已经超过了他记忆的全部长度。

虽说没有隐瞒,但过往许多事,陵昭都并未细说,息棠却还是从他只言片语间窥得隐于其下的暗流。

他在人族的经历,又为什么会从火雀族去了章莪山,陵昭都一笔带过。

息棠查到了一些事,但还有许多事,或许只有陵昭自己才清楚详情。

她并不强求他在这个时候就将所有过往毫无保留地剖露给自己,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午后的日光自裙角攀上,竹影摇曳,她与陵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光好像在这一刻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