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手持朱砂批注的货册,逐项清点这三年心血:”占城稻种五十石、甘蔗苗两百株、胶树幼苗五十棵……”
指尖停在”椰油”项上——整整一车的陶瓮都用蜂蜡密封着。交州人以此物照明,光焰比中原的膏油明亮数倍。往日虽有商队贩运椰油北上,却将制法视若珍宝。他费尽周折,终以三十匹锦换得这卷秘方。”海龟胶三车,制法一卷。”陈群特意用朱砂圈出此项。此物得自日南郡海滨,那边哇哇叫的土人部落世代秘传,其胶黏舟楫防水防腐之效远胜桐油。
车队末尾尘土飞扬,十余头巨兽缓步而行。
“驯象五对、白象一匹;黑犀两尊、白犀一头。”
温驯的巨象由驯象人牵引跟随,而凶猛的犀牛则需关在铁笼中,靠大象拖运方能北行。
陈群望着那头罕见的白犀——花了他足足三百匹布帛,才从一队商队手中换来。
交州地处大汉最南,远离中原,天高皇帝远,风气彪悍,时常有商队从扶南、天竺运来货物交换。中原昂贵的象牙珍珠等物,在交州却不算稀罕。
合上册页时,陈群终于长舒了口气。
虽说陈昭只让他找占城稻,可陈群生性谨慎,还是把自己在中原没见过的东西都带上了。
反正来都来了,尤其是日南郡那边热的鬼都不愿意待的地方,他绝不会再让陈昭找到由头把他派来第二回 !
多亏他生性谨慎背后又有家学渊源,前来并州之前就请了神医华佗两位弟子跟随,到交州之后又与士燮搭上关系,请了十几位本地有名的大夫随队,才能在数次生死一线间保住性命。
陈群回忆起自己被疫病折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痛苦回忆,哪怕已经过去了一年,依然觉得浑身难受。
核对好东西,陈群又找到士燮,试图再商量一番交州与中原通商之事。
一年半之前,陈群前往交州南侧几郡之前,他便寻过士燮,想要在冀州和并州之间建立一条商道。
当时士燮婉拒了陈群,自言他年事已高,只想安心养老,不愿意多生事端。
陈群只能作罢。他也能猜到士燮几分心思,无非就是依仗交州偏远,是兵家不争之地,想要袖手旁观,不愿意在中原时局未定之前选择亲近一方诸侯。
“先前群所提及商队之事……”陈群还没说完,士燮却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一口应了下来。
“那日贤侄走后,老夫思忖许久,心中已生了后悔之意。老夫虽已是风烛残年,膝下诸子却还年幼,此事于交州又利,合该应下才是。”
年过七十的士燮抚摸胡须,长吁短叹,似乎是当真后悔莫及一样,还十分应景捶胸跺脚:“此事就是贤侄今日不提,老夫也要舍下一张老脸来重提。”
士燮以一种不符合其实岁老人年纪的速度,迅速从怀中掏出几张契书:“还请贤侄将此契书转交昭侯。”
这么顺利?陈群挑挑眉,想到了更深入的原因。
应当是陈昭又做了什么事,才会让士燮回心转意。
这个念头刚起,陈群猛地掐住自己掌心。三年!整整三年!他再不要为那个(tUnI)专坑亲戚的便宜长辈费半点心思!就连这商道,也不过是为自己脱身铺路——总得有人接替这“贤侄”的苦差不是?
想起那些与毒虫为伴的夜晚,陈群霎时面如土色。什么世家前程,什么族运兴衰,此刻都比不上回颍川老宅晒晒太阳来得实在。
陈昭的臣子谁爱当谁当,反正他打死也不会再干了!
思及此处,陈群好奇全消,蔫蔫收下契书,爬上了马车。士燮还特意派一支兵马将车队护送到交州边界。
数日后,车队抵达扬州边界。
陈群才从乘车换成骑马,领在车队最前方,准备遇到城池,先打听一番此地是谁做主,也好攀一攀关系,借道北上。
按理说此事,前两日陈群就该派人先行一步打听好这些情报。可陈群实在懒得动弹——没有人能在连续三年高强度的出差后,还能保持对工作的热情!没有人!
不远处村落外,乌压压的庶民围作一团,远远望去如蚁群般攒动。陈群走近时,才看清众人围着个丈余高的黄土台子。
简陋的土台上一个身披黄袍的道人正挥着桃木剑,唾星四溅。
这幅画面让陈群没有来觉的眼熟,复行数十步,道人声音传入陈群耳侧。
“遭雷劈并非雷公电母发怒,无需人祭。雷公电母乃正直之神,专劈伤天害理之徒,若见活祭,便会降下雷火使得方圆百里化作火海。”
南野曾是楚地,鬼神祭祀之说盛行,如今依然保留许多在中原士人看来十分残忍的活祭恶习。
这番用鬼神打败鬼神的说法,让陈群觉得熟悉极了。
曾几何时,他就是看了“九幽之下怨气横生溢出地面,江河之水都带怨气”才养成了喝烧开之水的习惯。
这个法子在中原之地一时半会还没觉出什么大用,在交州那毒虫横生之地倒是效果肉眼可见显著。交州湿热,毒瘴横行。他们这支中原人马却少有病患,连当地巫医都啧啧称奇。现在想来,怕是那煮沸的水真祛除了什么邪祟。
此时土台上的道人也注意到了陈群这浩浩荡荡一大群车马,尤其是在见到队伍中那几只巨象后,更是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土台上。
“你们、你们是何人?”道人手脚并用从土台爬下,咽了口唾沫,两股战战,恨不得转头就跑。
最终还是心中对自家神女的信仰战胜了生存本能,硬着头皮走上来询问。
原本围着土台的村民更是一眨眼就跑没影了,原地只留下几只被踩掉的破烂草鞋。
陈群安抚:“我是颍川陈氏子弟,昭侯麾下使者,汝可知晓我若想进城,该去拜见谁?”
陈群认出了这是自家便宜姑母的太平道信众。既然太平道能在此传教,那此地诸侯应当与陈昭关系不错。
道人松了口气,哆嗦的腿也硬回去了,抹了把汗:“使君若有昭明军腰牌,直接拿着腰牌便可入城,都是自己人。”
陈群沉默片刻。
这给我干到哪去了?不是才两年吗?
陈群记忆还停留在陈昭与袁曹联军对峙东阿的战报上。
交州本就消息闭塞,深入丛林后更是音讯全无。初到交州时尚能收到迟来三个月的邸报,待陈群寻找稻种钻进那些本地野生猴子都找不清路的深山老林后,外界消息更如石沉大海。
难怪士燮态度那么好,原来是自家主公打到他家门口了。
陈群进入县城之后,向当地县令又仔细打听了一番这两年的详细消息。
抛却自家无辜被袁术辱骂的可怜祖先,其他一切都是好消息。这就拿下大汉的半壁江山,还顺利跨越长江天险了?
陈群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唇角忍不住上扬。
——他笑那荆州刘表无能,益州刘璋懦弱,幽州公孙瓒无智,如今天下还有何人能是自家主公的对手?
陈群轻咳一声:“多谢使君招待,群着急赶路,便不在城中休息了。”
县令十分热情:“哎,一路车马劳顿,多待一日无妨,有何要事连一日工夫都歇息不得?”
陈群顺口一提:“家中长辈交代要事,不得不急。”
“贵长辈是?”县令吃惊。
“正是昭侯。”陈群略有些矜持。
对,我亲姑母,祖坟认证过的那种。知道昭侯为何讨伐袁术吗?就是因为袁术骂了我亲祖父!
被注入一桶鸡血后,陈群赶路速度瞬间提了上来,咬着一口牙愣是赶在开春之前抵达了邺城。
——为了姑母大业,必须今岁就把带来的这数十石新稻种种上。
邺城。
陈昭围着车队转了数圈,主动伸手摸了把白象,白象温驯,见陈昭抬手主动把象鼻递到陈昭手中。
“贤侄当真是昭明军不可多得的贤才。”陈昭翻看陈群呈上来的簿册。
这家伙真是个人才,去交州一趟,把交州能薅的东西都薅来了一份。
她驻足在那排盛放占城稻的木桶前。金黄的稻粒细长,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陈昭伸手插入谷堆,任凭略带糙感的谷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谁能想到这小小的一粒种子,才是解决乱世的根本答案呢?
东汉乱世,一是因为大汉王朝气数将尽,昏君奸臣当道,二就是因为连年的天灾了。史书上血淋淋的几笔记载,大旱、人相食。
从曹魏而启,随后吴蜀都用的屯田之法,曹六民四,吴蜀略轻,也是五五分成。也就是屯田税赋都达到了二抽一的重税。
而眼前这一车车稻种——汉稻生长需百五十日,一年一季,此稻生长仅需百日,一年两季;而且根系发达,需水量仅为汉稻的六成,丘陵山坡也能种;能耐高温,毕竟原产交趾……
“多么善良的稻种。”陈昭感慨,“日后便称为昭明稻好了。”
陈群闻言,莫名觉得那稻粒金灿灿的外皮下,仿佛都藏着几分奸诈。
“本侯向来赏罚分明。”陈昭领陈群径直走入书房,写好一张封侯诏书,大大咧咧掏出传国玉玺,如盖戳般“咔”地按在绢帛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顿时在朱砂印泥中纤毫毕现。
至于曹操那“挟天子以令诸侯”颁布的诏书,陈昭从来就没听过,反而有模有样弄了一个“挟玉玺以封群臣”,玉玺一盖,就是名正言顺的昭臣。
陈群瞳孔一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忍不住弯腰劝谏:“臣此次还带回了白象白犀,臣可寻人将白犀称作麒麟,白象称作祥瑞之兽,再加上传国玉玺与半壁江山已在主公之手……主公何不封公称王耶?”
作者有话要说:
陈群(变脸):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