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封公称王?”陈昭挑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陈群。这可真是皇帝不急侄子急了,陈群看上去恨不得现在就掏出黄袍来给她披上。

“主公且听臣一言。”陈群垂在广袖中的十指缓缓握紧,掌心微微出汗,神色平静沉稳。

尽管三年没有参与政事,游离在诸侯争霸之外,陈群却没有因此而鲁莽轻率。

他比三年前更加沉稳,他直面过发狂的巨犀,在深林中领兵伏击过鬼魅般的土人,巨蟒的鳞片擦过他的胳膊,疫病让他命悬一线。

中原诸侯的铁骑并不比巨犀的巨蹄可怕。

“主公德被苍生,仁风远播。臣自交州北上,沿途所见黎庶安其业,野无惰农,田畴尽辟,禾黍盈畴。鸡豚遍野,牛羊被陇。犬守夜,豕充庖,六畜蕃息,民无饥馁之忧。

教化大行,童蒙习礼,耆老传训。途有颂声,巷无争讼。人识廉耻,户晓忠孝。此皆主公之泽,主公仁政所及,禽兽驯扰。”

陈群声音温润如溪水流淌,听起来很舒服,而且真情实感,一句“假话”都没说。

只是一点点文学的修饰罢了。

“禽兽驯扰?”陈昭眼角狠狠一抽。

陈群躬身长拜,广袖垂落如云:“麒麟踱步于州府庭前,白泽栖于后院之内。明主出则祥瑞现,此二灵物正是循德而来。”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如炬:“昔日子贡赎人拒金,孔子责其失宜。今主公德被四海却辞尊位,岂非令天下贤士进退失据?”

陈昭的嘴角已经扬起来了,她矜持点头:“言之有理。”

陈群趁热打铁:“尊卑有序,犹天地之位也。今主公为侯爵,而麾下诸臣皆位列侯位,此甚为不妥。”

“倒也有几分道理。”陈昭指尖轻叩案几,眸光微动。

她不会因为陈群有私心就完全摒弃陈群劝谏。更进一步这事,郭嘉也借着酒意打探过她的口风,只是郭嘉的身份毕竟没有陈群方便。

郭嘉劝就有佞臣的嫌疑了,陈群劝倒能说一句为亲亲为大。

陈群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昔秦王政扫六合而称始皇帝,高祖据汉中而王天下,光武以萧王之尊承继大统……此皆天命所归,循序渐进之理。”

陈昭摸摸下巴:“此事我记下了。现在不急,如今尚有曹操、公孙瓒威胁,平定此二人后,便商议此事。”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几个步骤前几年她已经走完了。如今粮草已足,武备已利,再犹犹豫豫不敢上进,那才是废物。

大不了当出头鸟引得各路诸侯讨伐嘛。可若真到了那时,曹操和公孙瓒已经没了,凭借荆州刘表和益州刘备,哼哼,他俩不动手,自己也要打过去。

“你也别闲着,我欲再建业设一造船厂,此事便交给你。”陈昭不客气吩咐。

陈群从日南带回来了新船只粘合技术,正好可以应用在新船上。

陈群利落应下了这桩事务,心中非但没有觉得从零做起困难,反而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

比起瘴气弥漫的交州,建业简直是天上人间。

“还有一事。”陈昭漫不经心玩弄掌心玉玺,“昭明船厂拟行股筹制,官占七成,余下三成分作三百股,每股作价百金,许民间认购。日后盈利,按股分红。”

陈群一愣,第一反应是陈昭没钱了。毕竟一般合伙做生意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没钱了,二是图谋对方的门路。

旋即暗自失笑。陈昭为一方霸主,再穷也不至于连开个造船厂的钱也拿不出来。至于关系门路,数十万大军剑锋所指,天底下哪有打不通的关系?

“主公之意是?”陈群思忖许久,还是询问出声。

“颍川陈氏认购三十股。”陈昭看向陈群,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陈群一惊,三十股就是三千金。颍川陈氏虽门第清贵,祖上两代大儒积攒下的尽是些孤本典籍,田产不过中人之资。

虽也不至于拿不出三千金……可大部分家财都是孤本书画和田地,少不了要变卖些家产。

“遵主公之命。”陈群喉结滚动,声音却稳如磐石。既已将全族性命押在陈昭麾下,莫说三千金,便是要剜心剔骨,陈氏上下又何曾皱过眉头?

三年前接到前往交趾寻粮的调令时,他连棺木都备好了。

望着陈群缓步离开的背影,陈昭托着腮,一动不动。

陈氏不投,其他士族富户怎么敢投呢?不制造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又怎么能顺利发展起工业呢?

发展工业,只依靠她一人之力可不行,就算有朝一日她成了皇帝也不行。

陈昭抽出一张白纸,狼毫在宣纸上勾画如飞。

东汉的人口巅峰是汉和帝时期,有人口四千九百余万人,随后连年天灾人祸,人口也迅速下滑,时至今日,或许不足三千五百万。

如今理论上能达到的人口巅峰应当对照北宋,北宋时期得益于占城稻推广,人口到达了一亿两千万;明朝又引进了番薯,加上一条鞭法实施,人口到达一亿五千万。

再过几年,昭明稻逐渐推广开,加上这些年已经陆续推广开了的先进农具和“粪丹”化肥,吃饱应该不成问题。

当然,只是理论上——

有权有势的人不会停止兼并田地。这甚至和品德关系不大,人的天性就是占有更多的财富。

“堵不如疏啊。”陈昭搁下墨笔,起身走到窗前,眺望院中那正和婢女嬉戏的长鼻子“白泽”。

她现在在做的事情,是引导世家富户把原本用于买田地的钱换成投资手工业。

她今日所为便是对的吗,能解决土地兼并吗?陈昭也不知道。

“与其忧心百年后的事……还是想法子欺负一下阿瞒吧。”陈昭轻啧一声。

想那么长远干什么,多情善感难道就能拯救天下苍生吗?

看到院子里长鼻子的“白泽”,陈昭又想起来了曹冲称象,顺带着想起来了曹操。

总之,都怪曹操!

*

距离邺城数千里路的凉州,武威郡姑臧县,此处汉羌杂居,民风剽悍。

武威郡是凉州要地,近些年战乱频繁。韩遂、马腾本依附了董卓,却不是董卓亲信,不得董卓重用,董卓前往洛阳挟持天子,就把二人扔在了凉州。董卓前脚刚死,后脚韩马二人就结为了异性兄弟,瓜分了凉州。

而后二人反目,中间又夹杂了一个从关中逃窜回来的董卓旧部张济,三方整日征战不休。

武威郡人烟就更稀少了。

这日旭日初升,张济大步流星站在一处茅草屋前,满心怀疑:“那个贾诩真住在这?”

“已经打听过了,他从冀州过来之后就结庐在此。”张济身侧站着一个眉眼间与他有三分相似的青年,正是他的侄子张绣。

张济没有子嗣,一直将侄子当做亲子养育,对张绣本事也十分放心。

“真是奇怪了,好端端的陈昭不跟随,这个贾诩回来凉州这鸟都不拉屎的地干什么?”张济一提起陈昭还是心有余悸。

他是董卓旧部,当年在洛阳也见识过陈昭的本事,多亏他跑路快,要不然十之八九也要随董卓一起葬身洛阳。

张绣连忙讲出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听说贾诩和陈昭闹掰了,才弃官而去。叔父,机不可失,谋士不易得啊。”

“先试探一番再说。”张济也知道谋士难得,董卓能权倾朝野,可离不开他身边那个狡诈阴险的李儒。

甚至在张济看来,若非董卓后期狂妄自大,不再对李儒言听计从,说不定董卓不会死的那般快。

张济心痒痒,谋士啊,西凉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想找个谋士可不容易……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道扛着锄头的身影就徐徐而来。

贾诩远远望见几个身披甲胄之人站在自家茅屋外,细目微眯。

钓了这么久的鱼,笨鱼终于上钩了。

张济是贾诩挑选的跳板。贾诩与韩遂马腾并不认识,贸然投靠只会引起怀疑,贾诩便想到了张济这位昔日同僚和武威同乡。

从张济帐中过一遍水,他贾诩就能从昭侯谋士摇身一变成为西凉本地势力谋士。

主公卖毛笔就是这个卖法,成本三十文的毛笔,到蔡琰身边过一圈水,再摆到书铺中,便成了天下第一才女赞叹不已的上好毛笔,转手就卖五千文。

张济远远看到贾诩,立即迎了上去:“可是文和先生?张济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张将军。”贾诩颔首见礼,把名士风范摆足。

他是一支天下第一诸侯赞叹不已的毛笔,身价高昂,必须摆一摆架子。

张济见贾诩倨傲,也不恼,心中还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心思。

不张狂点能叫名士吗?

张济热情询问:“文和先生大早扛着锄头外出,可是有田地需要打理?济麾下有些许人手,愿意为文和先生效劳。”

“私事耳。”贾诩含笑。

不过是他回乡之后发现当年曾当道打劫过他的那些盗匪早就死在了乱世中,贾诩便去找他们的坟墓寻仇,贯彻何为“君子报仇,刨坟不晚”罢了。

张济瞧见贾诩即便扛着锄头依然气度非凡,眉目疏朗,眸光沉静如深潭举止从容似山岳不移,心中更加赞叹。

要不然人家怎么能叫名士呢。瞧瞧这风度,简直就是神仙中人。

说不准人家早起出门,就是找地方感悟天地至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