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泱泱一群士卒顶着烈日赶路,红底青边黄字的中央军旗帜缓慢移动。
“贼人张角病死,当真是天佑我大汉。”皇甫嵩稳稳端坐于马鞍之上爽朗大笑。
朱儁也满面轻松:“贼道已亡,黄巾贼子士气必败,我等围而困之,待其士气全无之时,既可不战而胜。”
尽管他们在颍川三郡顺利镇压住了黄巾贼,可黄巾贼的反扑却也让朱儁十分头疼。
一群拿着柴刀木棍的贼子往身上贴一张黄纸就信能刀枪不入,不要命一样往上冲,悍不畏死蝼蚁多了咬人也疼。
“如今他们信奉如神明的大贤良师已死,看来那张角也不过是一个会病死的凡人。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五月,黄巾贼士气必无。”朱儁客观评价。
皇甫嵩神色却不太好看,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在前军阵前的汉旗。
“不围城,直接打。”
朱儁诧异:“直接打?妖道刚亡,其在黄巾贼中被奉若神明,此时黄巾贼必定全军缟素。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此时强攻百害而无一利。”
人在极度哀伤之下会怀破釜沉舟之心和敌人拼命,哀伤和愤怒都是“士气”。朱儁认为,此刻与士气正盛的黄巾贼交锋毫无必要。不如静待数月,待贼军因张角病死的哀伤平复,进而陷入群龙无首的恐惧状态,那时才是攻城的绝佳时机。
此时强攻,就算能打赢也只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皇甫嵩言简意赅:“陛下命我速速拿下广宗,荡平黄巾。”
“此贸然行事,必将致使我军伤亡惨重,徐徐图之本可避免无谓伤亡。”朱儁紧抿嘴唇。
“陛下之命,容不得你我质疑。”皇甫嵩强硬道。
陛下懂个屁兵?陛下这辈子亲自带过一次兵吗?
朱儁有一肚子粗话要骂,可看了看态度强硬的皇甫嵩,还是把反对之言咽了回去。
山岗之上,数十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行军队伍。
陈昭本想趁夜偷袭一波,奈何皇甫嵩老奸巨猾,每次安营扎寨寻找的都是地势高、视野广阔的地方,她蹲了好几晚都没找到合适的偷袭机会。
好在机会只要努力找,总是能找出来的。
此处位于兖州冀州交界之地,卢植早已带大军走过一遍,皇甫嵩不会想到卢植已经扫荡完的地界里还能再冒出敌人。
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前陡峭后平缓的单面小山,此山虽小,藏不了大军,可容纳五百人却是绰绰有余。
很适合放一箭就跑路。
陈昭站在树杈后,俯视着山坡下缓缓通过的大军。
射谁呢?皇甫嵩朱儁都在中军,距离太远射不到。职位不高的将领射中了也不算狠狠打脸。
陈昭视线缓慢在那些身穿将领甲胄的军中将领身上巡视。
如今曹操应当是在皇甫嵩手下当骑都尉,不知他此次是否在此军中。
可惜陈昭找了一圈也没看出来哪个将领腿短。
最终,陈昭的视线定在了高悬的大汉军旗上。
“子龙,给我一支火箭。”
陈昭深呼吸几次,把自己脑中所有的情绪尽数驱逐,冷静举起了右手紧握的牛角弓。
这把弓与如今军队所用的虎贾弓在材料和制作工艺上都有较大差别。牛角弓是牛角牛筋木材等多种材料经过数名工匠复杂制作之后才做出来的复合弓,威力更大、射程更远。
陈昭左手持弓,右手接过赵云递过来的火箭,这是特制的火箭,箭头有一层冷凝的油脂,箭枝空心,里面塞满了硫磺和硝石。
调整角度和力气,略微适应了一下重量和普通箭矢有些差别的火箭。
陈昭冷静地注视着百步外飘扬的猩红军旗,腮边肌肉微微隆起,带着薄茧的手指用力,手腕线条紧绷,拉弓搭箭。
“铮”一声脆响,紧绷的弓弦如同满月,箭尖对准汉旗,陈昭目中杀气凛然,放手。
箭矢破空直奔军旗,在半空中,硫磺和硝石已经因为剧烈的摩擦引燃。
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团火如流星般从天而降,落在了大汉军旗上。
刹那间,军旗被点燃,烈烈火焰与飘扬的旗帜交织,不过几息,燃烧的旗帜就带着火星坠地,砸起一团飞扬的烟尘。
“敌袭”
“放箭”
皇甫嵩和陈昭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数百支箭矢像一场稀疏的小雨落在皇甫军头顶。
伤害性不大但是震惊力十足。
士卒纷纷惊恐往天上看,顾不上秩序混乱移动,生怕有箭矢从他们头顶落下。
黑压压的大军之中践踏伤亡的士卒要比被这寥寥几百支箭矢射死的士卒更多。
皇甫嵩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没有让士卒混乱多久,迅速就敲鼓鸣金稳定好了秩序。
“全军收缩,盾手上前。”皇甫嵩镇定指挥。
朱儁则带领着都尉军司马巡查军阵稳定军心。
见一击成功,陈昭不恋战,立刻打手势示意属下撤退。
这座小丘的地形,陈昭已经带着众人熟悉过几次了,众人轻车熟路跑下山之后立刻找到藏起来的战马翻身上马。
这次偷袭的目的就是戏弄皇甫嵩一番,所以士卒和战马都没有披甲,力求一击之后迅速撤离。
陈昭稳稳骑于马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身后,那柄牛角弓斜挎着,在日光下泛着冷硬光泽,乌黑带汗的发丝在炎热的夏风中肆意翻飞。
她双脚蹬着马镫,借着这股力,陈昭猛地回身回头冲着皇甫嵩大军竖了个中指。
“走,回咱们的青州!”
陈昭回过头,一扬马鞭,胸口堵着的那股浊气终于散尽。
赵云从看到陈昭射下汉旗的那一刻面上表情就有些呆滞。
“子龙为何如此神态?”陈昭注意到了赵云的表情不对,主动拉住缰绳慢下一步和赵云并肩。
合格的主公应当及时关注手下谋士武将的心理状态,防止许攸那样的事情发生。
赵云表情复杂:“主公射下汉旗”
知道自己在跟着主公造反和眼看着主公射下汉旗的冲击力完全不同。
有种自己误入匪窝的事实被摆到面前的感觉。
“我对汉室忠心耿耿,方才不过是误射罢了。”陈昭笑着拍拍赵云的肩膀。
赵云有点愣:“咱们不是黄巾唔。”
陈昭放下了捂住赵云嘴巴的手,面不改色在腿上擦了擦。
“你是昭明军,和黄巾贼一点关系都没有。”陈昭眨眨眼。
赵云脑子转了一下,终于反应了过来。
“属下明白了。”赵云面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尽管现在天子已经靡乱到了荒唐的地步,可四百年的汉室天下太深入人心,黄巾不到一年的起义只是动摇了汉室权威,汉室威严要完全颠覆还要再等几年。
“方才我看你的眼神一直在这把弓上?”卸下了守城压力的陈昭也终于有精力和刚到手没多久的未来顶级武将培养感情了。
她往外扔甜枣:“等在平原郡安定下来之后,我就找工匠多打造几把牛角弓,不过子龙还要排队”
留在原地防备敌人偷袭但是半天都没有等到偷袭,派骑兵去搜寻敌人行踪结果连马屁股都没看到的皇甫军依然待在原地。
皇甫嵩愤怒望着地上被烧的只剩下寥寥两三块布角的汉旗。
灰烬一侧的地上摆放着几个空荡荡的粮袋和一滩马粪。
只有这些能够证明的确有敌人在此伏击他们。
“派兵搜寻,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逆贼!”
皇甫嵩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句话。
在万军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代表汉室尊严的汉旗被敌人堂而皇之用火箭烧掉。
这无异于把帝王的脸皮踩在地上。
只是到最后皇甫嵩也一无所获,这忽然出现的伏军仿佛只是为了戏弄他一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陈昭在距离平原郡三百里外的地方终于追上了步卒。
“主公!”沮授怒气冲冲站在营帐外袖手等着陈昭,赵溪像只小鹌鹑一样畏畏缩缩跟在沮授身侧。
“主公为何不与我商议就自行带兵离开?”沮授冷着脸。
陈昭心虚低头,偷偷给站在沮授身侧的赵溪使眼色。
怎么让他知道了?
赵溪往旁边努努嘴,哭丧着脸。
她是跟着陈昭学了不少东西,但是十六岁和三十岁,刚开始读书不到一年的初学者和熟读诗书的谋士差距实在有点大。
沮授几次来问陈昭带领骑兵去何处了,赵溪一开始还想着扯谎,可谎话越扯越多,要填补的窟窿也越来越多。
没过几日就糊里糊涂被沮授套出了话。
陈昭正要再给赵溪打眼色,一道瘦削的身躯却已挡在了她视线前面。
沮授铁面无私:“主公和赵溪肝胆相照,就无需在臣面前使眼色了吧。”
其实沮授想说的是“臭味相投”,可毕竟是自家主公,沮授还是选了一个好词。
“昭非有意瞒着公与。”
陈昭轻咳了两声:“实在是”
沮授抱着胳膊,等着听陈昭的瞎话。
“实在是下次亲身涉险之前一定先告知公与一声。”
陈昭乖乖举起手认错。
顺便表示自己下次还敢。
沮授叹息:“臣并非干涉主公,只是那皇甫嵩有十万大军,主公只带着五百骑涉险,去之前连说都不说一声,臣实在日夜担忧。”
“昭知道了。”陈昭装乖。
“舟车劳顿,臣就不打扰主公休息了。”沮授对陈昭的回答还算满意。
沮授让开了营帐,陈昭拉着赵溪一起窜入营帐他也没说什么。
一侧将其全部看在眼中的崔琰和沮授并肩往外走,走到离营帐略远的地方忽然开口:“公与对主公态度未免有些太过强硬。”
沮授怔了一下。
“主公,主也;臣者,仆也。安有臣训斥主公的道理呢?”崔琰简单提点。
沮授脚步一停,自嘲一下:“授就是这个性子,若是能改了早就改了,也不至多年不受重用。”
崔琰思忖片刻,又一笑:“不过主公重视法度。”
沮授看向崔琰,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这和重视法度有什么关系。
“重视法度,则轻喜怒。”崔琰认真道,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通。
最后得出结论:主公脾气好,不会因为谋士顶嘴就和谋士生气。
若是陈昭听到这一番话必定会吐槽。
两个最后都直接或间接死于主公之手的谋士在这聊识人之法,简直就是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补习。
次日一早,陈昭看到黑眼圈甚至比昨日更重了的沮授大吃一惊:“公与昨夜没休息好?”
“臣昨日对主公口出妄言,实在不对。”沮授昨夜想了半夜,觉得自己的确说话太过强硬。
那不是他觉得自己错了,而是想到陈昭的年纪只有十六岁。
甚至从外貌上看自家主公十有八九都不到十六岁。
主公年少,性子难免跳脱,他不该如此苛刻。
陈昭惊讶道:“难道我招揽公与之前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吗。公与义烈,我心崇敬之,又如何会因公与谏言就生气呢?劝谏乃臣子之责,我若因此和公与置气,只能证明我实非明主。”
陈昭有点怀疑自己,难道自己连后期袁绍都比不上吗?
不行,必须再把古今中外明君帝王行为再复习一遍。
不做的比其他诸侯好,怎么能把其他人手底下的人才都挖过来呢!
沮授不语,只一味低头吃饭。
垂下的眼眶却悄悄红了。
平原郡位于青州西北部,是连接中原地区与北方、东方的交通要冲,地势相对平坦开阔,河流众多,属于华北平原的一部分。
如今的青州刺史名叫焦和,为人“好立虚誉,能清谈”,就是喜好树立虚假的声誉,擅长和其他士人一起谈天说地讨论玄学哲学。
在陈昭眼里等同于把“没用好欺负”写在了脸上。
平原郡太守名为冯奉,曾经是太平道教众,是少数愿意配合黄巾起义的官员。只是在听闻张角身死之后态度有些暧昧,不过陈昭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当好一个给朝廷报平安的信使就够了。
就像五斗米教张鲁与益州牧刘焉一样的共存关系。她保证冯奉太守的位置牢固,在平原郡境内不会出现一起盗匪作乱事件,冯奉则负责向朝廷上书“平原郡内没有反贼”。
为了确保万一皇甫嵩收复广宗和下曲阳之后听说黄巾贼还有一个神女在外,想不开要来讨伐她,陈昭还是示意冯奉将沮授举荐为了高唐县县令。
随后就在高唐县风风火火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修城墙、炼铁。
美中不足的就是高唐县境内有巨大的铁矿却没有大煤矿,只有一点零星的小煤矿。好在目前也足够用了。
陈昭每日都会派人打探广宗的战况。
只是形势不容乐观。
“城中还有多少箭矢?”张梁定定站在城墙上,两只多日未曾合上过的眼睛红的像两颗烧红的炭块。
“还有三个武库的箭矢。”
张梁僵硬的嘴角扯了扯,声音沙哑:“够用了。”
先前陈昭一心要用箭矢把武库填满,张梁那时候不理解陈昭为何会那么过分忧虑。
如今他只恨自己先前头脑空空。上面有兄长顶着,兄长无所不能,仿佛一切风雨离他都很远。
张梁闭上双眼,干涩的眼珠摩擦的眼皮生疼。现在兄长不在了,他还活着,活着消受后辈的恩泽。
“将军!敌军又开始攻城了!”
士卒匆匆禀告,张梁一把抓起长矛匆匆登上城墙。
烛火通明的汉军大帐中,皇甫嵩也已经两日未睡了。
他面前摆着刚从洛阳送过来的密信,质问他为何还没有破城。
陛下还在信中命他破城之后把贼首张角的尸体挖出来千刀万剐以示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