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就是黄巾神女

半月以来,卢植对广宗接连发动了七次进攻,每次规模都不大,但是接二连三骚扰。

张角似乎和张梁达成了某种默契,张梁直接把被褥搬到了城楼里,陈昭每次一过去就会被他找理由赶去张角身边。

“我听说城中不少人都生了病。”

张角咳嗽两声,“你今日便替我去城中布施符水吧。”

陈昭头都不抬,身侧堆了一大堆文书。

“弟子忙于军政,不得空闲。”

“军政你可以把这些文书拿回府上。”张角轻飘飘暗示。

陈昭笔尖一顿。

张角眉眼含笑:“你府中上下嘴都很严,我不知道你府中事务。”

“不过我猜一个人应当没法子白日巡城晚上还能挑烛批阅文书。”

陈昭府邸中,正在书房辛勤批阅公文的沮授崔琰二人忽然觉得背后一冷。

“谁把窗子打开了?”沮授抖抖身上忽然起来的鸡皮疙瘩,起身把打开的木窗合上。

崔琰也跟着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看着桌面上所剩不多的文书心中油然生出一点欣慰。

看来今日能早些完成工作休息了。

忽然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崔琰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青衣的仆役捧着一个熟悉的带锁木箱走进来。

眼熟的木箱,木箱上有两把锁,两把钥匙分别在他二人手中,只有两个人同时在场才能把“宝物”从木箱里拿出来。

如果里面的宝物不是永远批不完的文书就更好了。

崔琰板着一张死鱼脸,一想到他投奔陈昭之前还怀疑过陈昭手下能不能有他用武之地就想发笑。

主公可太会重用谋士了。

日光刺眼。

陈昭身上穿着道袍,头戴葛巾,身后跟着临时客串道童的赵溪。

战乱起后,广宗城内也不免起了混乱,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城中疫病横行,不知究竟是因春夏交替时令更迭还是传染性恶疾致使风寒肆虐。

无数神情或狂热或呆滞的庶民拥在街上,争前恐后伸出手讨要符水。

陈昭重复分发符咒的动作,桃木剑挑起一张符咒,往清水里一扔,某些遇水变色的字迹就会从符咒上显现,抢到符水的庶民就千恩万谢跪下来叩头。

符咒很快就分发完了。

分到符水的庶民兴高采烈捧着碗回家,没抢到符水的庶民呆滞往远处走。

正在往张角府邸走的陈昭仿佛忽然看到了什么,抿抿唇,掉转脚步朝一面破墙走去。

墙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你的儿子病还没好吗?”陈昭蹲在老妪身边询问。

老妪呆滞抬起头,看到陈昭身上道袍的瞬间神色立刻惶恐起来。

陈昭安抚她:“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见过。二月底的时候,大贤良师施舍符水。”

那时候她好奇,还专门混进人群打听“符水要是不灵怎么办”,正是这个她不知道姓名的老妪告诉她心诚则灵。

老妪眼球动了动,面上闪过迷茫,依然没有从记忆中想起陈昭,她太老了,这个年纪就是很容易忘记事情,何况只有一面之缘。

“老妇儿子喝了大贤良师的符水,本来已经要好了,可前些日子又得了风寒。”

尽管想不起来见过陈昭,可老妪认识陈昭身上这身道袍,是方才施舍符水的大贤良师之徒。

她干枯苍老的手不住搓着打满补丁的衣袖:“老妇本来想再求一碗符水给我儿喝下,回头想来晚了没挤进去。都怪我!”

她一边懊恼自责一边期期艾艾看向陈昭,陈昭轻易就读懂了她眼里的渴求。

陈昭看看空空如也的符咒布袋,沉思片刻,抽剑割下一小块袍角,又从随身带着的干粮袋子里掏出两块粟饼。

“这是大贤良师亲自在太乙神像前供奉过的道袍,你回家后把此道袍泡过的水煮沸,和着这两个粟饼一并给你儿服下。”

陈昭把袍角和粟饼一起放入老妪手中,“不用心诚也灵,若是不灵,你就带着你儿去陈监军府上,我替他寻医治病。”

“老妇心诚、老妇一定心诚”老妪狂喜,紧紧握着那点袍角颠三倒四发着誓。

随即反应过来,又哐哐给陈昭磕头。

陈昭已经走远了,老妪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抱着袍角和粟饼就踉踉跄跄往家里跑。

“施完符水了?”张角披着一层厚厚的大氅坐在案边,手中握着一卷道经。

陈昭点点头,张角偏头看她,眼尖地看到了陈昭那缺了一个小角的道袍。

“你遇到了刺客?”张角正襟危坐,神色凝重。

陈昭下意识随着张角的目光看去,瞧见自己那缺了一角的衣袖,顿时明白了张角为何有此一问。

“没有刺客,我自己割的袍角。”陈昭简短道。

张角没有往下再问,他靠在窗边感受着久违的太阳,闭着眼睛:“多好的日光啊。”

“一刻钟后就阴天了。”陈昭言简意赅。

张角面露无奈:“我还记得你刚投奔我的时候,多么乖巧懂事。”

陈昭扬起一抹假笑:“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我有求于老师,如今是老师有求于我。”

张角是一个精通人性的男讲师。

无论是前几日那一番“造反对错”之论,还是今日让她去施舍符水,其实都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

“所以阿昭可愿意当黄巾神女,救一救这些可怜流民?”张角被拆穿也不恼。

陈昭视线下垂,盯着地上的砖缝:“安天下的志向我原本就有,无需做黄巾神女。”

“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神上使、黄巾神女,这些尊号也不好听。”陈昭微微吐槽。

何况如今的黄巾军就是一个烂摊子,黄巾成也张角败也张角,依靠对个人神力的崇拜组织起来的队伍也只会随着“神灵”的死亡而崩塌。

“我知道你有安天下的志向。”张角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目光深远。

“你那支军队叫昭明军,不叫黄巾军。”

“从一开始,就注定这场黄巾起义成不了。”

张角感慨:“我原本定于三月起事,可我的弟子唐周告发了我,于是我只能仓促起兵。从一开始,时间就错了。”

“也许不是时间错了,是你的做法不对。”陈昭突然说。

“若是你仿照王莽,先入仕,以权臣身份摄帝王事,时机成熟未尝不能代帝王位。”

张角低低笑了一声:“我是修道之人,没有入朝为官之心。”

“觉得不可思议?”张角没有错过陈昭面上的诧异。

“一个反贼也敢说自己修道,道士,就该不沾染世俗之事。”张角安静躺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

张角剧烈咳嗽一阵,陈昭把他扶起来,往他身后塞了两个软枕,端起一碗温水递到张角嘴边,张角轻抿温水,急促的呼吸才平静下来。

陈昭叹了口气:“要不然你也喝碗符水试试?”

“符水不能治病,可我知道什么能治病。”

张角看向陈昭腰侧佩戴的长剑,低笑:“刀、剑,这才是能治病的神药。”

“能治天下万民的病,将我的太平道传遍天下。”

外面天阴了,黑云像是从天上压下来的黑山。

“报”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喜的通报声,传信士卒跑入院内,大喊:“启禀大贤良师和监军,敌军退兵了!”

“卢植退兵了?”张角诧异。

身为敌人他更清楚卢植策略的精妙之处。

围城打援。一边以长期围困,消耗他们的粮草和士气,一边抵御其他地方来援的黄巾军渠帅。

这是个很稳妥,损伤也低的战术,黄巾军士气盛悍不畏死是因为有他大贤良师在此处,可教众也是人,是人就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城中士气衰败之时,就是城破之日。

这大好的局面卢植为何会说不要就不要?

陈昭露出早有意料的表情:“卢植和宦官关系一向恶劣,他又是士人,刘宏防备他,宦官也不会让他轻易立下军功。”

卢植立下军功了功高盖主怎么办?汉灵帝刘宏可不会愿意听卢植对他指手画脚劝谏。

“是谁接替卢植为帅?”张角没有看传信兵,而是目光复杂看向了陈昭。

陈昭笑了笑:“董卓。”

“为何?”张角不禁问,又哑然失笑,“我忘了你是我的弟子,自然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陈昭侧目,她想问张角:这本事你真有吗?

“董卓是袁隗的门生,袁隗出自四世三公的袁家,是天下士族的领袖,卢植推不上去,士族就会另外再推选一个自己人掌握兵权。”

陈昭评价:“所以董卓会迫切想要立下军功巩固地位,可能他不会继续围困广宗,而会先掉转兵锋去捏软柿子。”

不用说的太明白,张角不是蠢人,他从陈昭寥寥几句话中就听懂了陈昭的意思。

“去信一封快马加鞭送至下曲阳,让二郎整顿武备备战。”张角提高了声音。

从屋外走进来一个随从,端着帛书和笔墨,张角提笔即书,随从快马加鞭带着帛书奔向下曲阳报信。

张角挥退传信兵,面带急色询问陈昭:“你以为二郎和董卓谁更胜一筹?”

“不知道。”陈昭瞥了眼张角。

张角面露失望,陈昭又慢吞吞道:“但可以从朝堂局势分析。”

“刘宏会愿意看到袁家门人立下大功掌握兵权吗?”陈昭问了一个问题。

黄巾军的败势从颍川南阳二地黄巾军接连失利的时候就已经显现了。黄巾军势力大的时候,帝王和士人能站在一起抵御黄巾维护汉室统治,可黄巾军眼看要失败了,先前刚发动了党锢之祸的刘宏还会放心把军功送给士人门生吗。

陈昭苦中作乐想,她军事水平虽说还平平无奇,可好在以史为鉴的镜子比天下所有人的镜子都大。

张角略微放下了心。

他又接着打起了陈昭的主意。

“你何时离开广宗?”张角凝了凝,才缓缓开口。

陈昭起身,避开了这个话题:“弟子去城墙巡逻,万一敌军只是佯装撤退,实则想要趁我等不备回头偷袭就不妙了。”

张角咳嗽两声,垂下了眼眸。

他知道黄巾是个烂摊子,可在他死后若是无人再立起大旗,这数百万的黄巾教众要怎么办呢?

无人管辖,没有容身之地,这些黄巾军就会彻底变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贼寇。

就算他贪图身后名不成吧。

谁让他好好的大贤良师不做,非要举旗谋反当天公将军呢。

接下来的一个月风平浪静,董卓带着北军浩浩荡荡往下曲阳去,广宗得到了暂歇一会的时机。

工匠已经全部被送到了青州,陈昭只能带着士卒修缮城墙,又紧急收割了一批将要成熟的粮草储备在城中,冶炼出了最后一批箭矢把武库塞满。

而后敲碎了高炉。

张梁得知此事后怒气冲冲找张角评理,又在离开张角府邸中不发一言,默认了陈昭的行动。

一个黑的见不到星星的夜晚。

陈昭敲响了张角的屋门。

“我做黄巾神女。”

陈昭坐在张角床榻前,平淡宣布。

“我在青州举旗,无处可去的流民和黄巾士卒都可以去投奔我,我有一口饭吃就会给他们一口饭吃。”

面色灰白的张角不敢置信睁开双眼:“咳咳先前你不愿意咳咳,为何?”

“先前你逼我,我不喜欢别人逼我做事。”陈昭平静的语气仿佛陈述。

“如今为何咳咳”张角止不住地咳嗽。

“定国安邦,救民于水火,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陈昭低头看着张角,深吸一口气。

“我先前觉得接手黄巾这个烂摊子有害无利。黄巾军,长久以来声名狼藉,为世人诟病,其麾下士卒更是良莠不齐,涉足其中百害而无一利,实非明智之举。”

张角半靠在榻上,闭眼道:“无需先前,现在黄巾也是一样。这段时日我已然想开了,我此生传道,起义,做事无愧于心,你我是半路师徒,我并未教过你多少东西,你对我也有情有义,已然全了情分你既然图谋天下,就不该做不明智之事。”

陈昭嘀咕:“是啊,理智让我快点跑路不要多掺和。”

“神女就神女,无非多个兼职。”陈昭咬牙。

朱元璋还出身小明王麾下的红巾军呢,也没耽误他逐鹿天下。

当了黄巾神女,也就是摆脱反贼名声困难一点,可能被朝廷派兵剿灭,需要对抗四处剿匪的队伍

但人不是只有理智。

人的理智是看见刀剑就逃命,可史书上写满了舍身成仁,慷慨赴义。

她要是只想着理智做事,那就应该去投奔曹操,好好养生和司马懿比命长。

可她不想当谁的附庸,她要在史书上单开列传。

当个神女还能多麻烦呢,总不会比逐鹿天下更麻烦。

“好好好。”张角连说了三个“好”字,病中一直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离开广宗?”

这次陈昭没有避而不谈。

“八月。”

张角似哭似笑感慨了一声:“八月。”

“拿纸笔来,我要给张让写信。”张角边咳嗽边道。

他一边写信一边给陈昭交代:“十常侍中有数人信奉我,曾经我还差点联合他们一起造反。”

这个她知道,三个十常侍都被唐周举报说和张角勾结,死了两个,还剩下一个最机灵的张让推卸罪责没死。

陈昭还感慨过张角蛊惑人心的本事宦官都做到十常侍那个位置了还跟着张角造反图什么,难道张角当了皇帝之后还能让他们再进一步吗?

只是陈昭没想到现在张让还和张角有联系。

看出了陈昭的疑惑,张角解释:“张让推卸罪责,只是因为他怕死,不代表他不信奉太平道了。”

“宦官没有子孙,富贵名利皆寄希望于帝王,他们往往更相信鬼神之说。”

张角扯扯嘴角:“用好你的本事。天下间每十个人里有九个人相信世上有鬼神,那世上就真的有鬼神。”

“我会告知张让我将亡于八月,而后告知他你学会了我所有的神通。”

张角表情平静的仿佛不是他要死一样。

“我会一直和他保持联系。”陈昭低声应下,若有所思。

她比张角想得更远,张角或许只把张让当作帝王身边情报的来源。

陈昭却觉得张让还有其他用处。

说不准她洗白反贼身份的破局之法就在张让身上。

连夜派人将信送去之后,张角又披着外衣和陈昭回到了他的府中。

他有太多东西要和陈昭交代了。

在信奉鬼神蔚然成风的时代,一个天底下名气最大的道士人脉能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人或许不会跟随他造反,可却不一定就不再和他保持联系了。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一夜张角和陈昭谈论了什么。

最后,天色蒙蒙亮起。

张角站在院子内,远眺着初升的朝阳。

“商之后为周,周之后为秦,秦之后为汉。天下大乱之后必将再次一统,汉之后又会是什么呢?应当是比汉更强大富足的朝代吧?”

陈昭迟疑了片刻,垂下了眼睛。

汉之后是诸侯林立三国鼎立,而后三家归晋。晋朝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人如两脚羊。

四百年的乱世,几乎和四百年的汉朝一样长。

“会是一个比汉更富足强大的朝代。”陈昭平静道。

八月中,烈日高照。

大贤良师张角病逝于广宗。

七日守灵之后,陈昭领兵离开广宗。

驱马离开广宗之后,陈昭回头最后遥遥看了这座处在战火中的城池一眼。

这是她的发家之地,她来此城时,只有五十人跟随,加起来只有七幅轻甲,没有一个谋士也没有一个武将,在天下间籍籍无名。

她离开时,两千精兵跟随,甲胄数千,战马五百匹,有谋士武将数人,虽还称不上名扬天下,却也能称一句声名鹊起。

可更大的危机还在前方等着她。

要如何洗白名声?要如何养活数以十万计的流民百姓?平原郡能守住吗?

陈昭最后遥望广宗一眼,拉扯马缰掉转马头,头也不回离开了冀州。

如血残阳安静看着这天下,不同州郡,不同城池,同一个被夕阳笼罩的天下。

此时的洛阳城中,汉帝刘宏破口大骂,下令让皇甫嵩领兵全力赶往广宗平叛;董太后与何皇后在后宫各自揽着刘协刘辩打着机锋;何进府中,四世三公的袁绍正和大将军何进举杯共饮,商讨如何除去十常侍。

此时的南阳,皇甫嵩手下的一个名叫曹操的骑都尉正在奋勇杀敌,另一个名叫孙坚的军司马也因作战英勇崭露头角;此时的幽州,公孙瓒巡查军营,卖草鞋的一个长耳汉子正领着两个义弟四处剿贼。

此时的冀州,董卓正带兵攻打下曲阳,战况却很不顺利,他麾下裨将丁原和他似乎不太对付

乱世帷幕,才刚刚开启。

夕阳之下,陈昭一骑当先,身后两千士卒如汹涌铁流滚滚向前,身上反光的甲胄拉出一条银白的亮线,黄底玄字的“昭明”大旗在风中奋扬,猎猎作响。

行到半路,陈昭忽然停下。

“不行,越想越不甘心。”陈昭头带白色孝巾,她猛然转头。

“赵溪,你和罗市带着步卒接着往青州平原郡去。”

“赵云,你带着五百骑兵随我折返。”

陈昭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嘶鸣。

“临走之前再去埋伏一次皇甫嵩,他肯定想不到大贤良师刚死就有人不在城里守孝反而在路上等着伏击他!”

同样头带孝巾的罗市虎目含泪:“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陈昭语速很快,“你去了会拼命,我去了只射一轮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