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黄巾神女

“半月前,你开始命手下人押送武备去青州。”

张角咳嗽了两声,高烧烧的他头脑滚烫,声音也有气无力。

“去了很多批人,可一批都没回来,而那些押送武备的‘士卒’大多是老弱妇孺。同时,你在城郊的那五千亩田地收割完了也没有再次种上粮种。”

陈昭后背肌肉紧绷,思索张角选择对她和盘托出的深意。

她是先一步把士卒和工匠家眷都送走了,可她麾下能打仗的士卒还都留在广宗。

这又算不上未战先怯。不送走难道要让她们留在广宗等死吗。

张角看着像炸毛小豹子一样的陈昭,骤然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悲伤都被巧妙冲淡了些许。

“这很好。”张角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

打仗之前先把士卒家眷安顿好,士卒可以全无后顾之忧拼杀,这很好;自己留在战场上,却愿意费尽心思把和自己没关系老弱妇孺送到安全之处,这很好。

只是陈昭此举对战争走势释放出的信号相当不妙。

又加上他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

其中深意,张角内心抵触去深思,可如今事态发展至此,答案不经思考,便已能清晰揣度出来了。

毕竟陈昭打算跑路的心思遮掩都不愿意遮掩了。

他不死,陈昭不至于这么着急跑路。

张角自嘲一笑。

会跑路也是好事。

“老师好好调养身体,我知道有一南阳人名叫张机,擅长医术,我派人去寻他来为老师治病。”陈昭紧抿嘴唇。

张机,字仲景,南阳人,比天南地北游历的扁鹊好寻。

张角咳嗽两声:“我与仲景之师张伯祖是旧识,你不必找他了,他能治的病我亦能治,我治不了的病他亦治不了。”

陈昭就再说不出什么了。

此时医道不分家,道士大多都熟读医书,医者也多涉猎道学。张角是天下间最有名的道士,或许也熟读医书。

张角看着陈昭沉重的神情,岔开了话题:“我还想着,你没准会问我,既然通晓医术为何还要给庶民搞那一套无用的符水治病呢。”

“药材也很贵。”陈昭平静道。

再便宜的药材也不是流民能用得起的,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其他就更昂贵了。还不如一碗符水,喝点草木灰起码心里舒服。

陈昭离开了张角府邸,张角又给她升职了,如今和张梁一个级别,负责抵御敌军。

来到城墙上,城堞后已经站满了守城的士卒,在陈昭的指挥下一担担箭矢被从武库运出挑上城区,臂宽两丈的几座巨大弩车箭口指向城外空地,成桶的油也稳稳送至城墙内侧,一旦敌军胆敢架起云梯攀爬城墙,滚烫的热油便会倾盆而下

望着如今还空空荡荡的城外,陈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握紧腰侧剑柄,目光锐利坚定。

三十里外,北军大营。

卢植看着面前这一份份伤亡统计,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伤亡惨重。死在那狭长山谷里的北军士卒比死在与黄巾贼正面交锋战场上的士卒还多。

更让他心往下沉的是,从尸体上的痕迹来看,死在与那一股忽然冒出来的铁甲黄巾贼对战中的士卒不多,反倒被落石砸死、被弓箭射死和混乱中慌忙踩踏而死的士卒占据死伤数目的大半。

这代表那支铁甲黄巾贼人数并不多,但是贼首设下了一个巧妙的伏击,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黄巾贼中何时有了这样的良将?

卢植眉心紧皱。

“将军也无需如此忧愁。咱们昨日将张角张梁打的落花流水,只是追击时候上了贼人的当,总归还是一场瑕不掩瑜的胜仗。”副将宗员安慰卢植。

卢植紧皱的眉心又松散下来,他抚平面前地图:“不错,对付张角为重。”

“张角在广宗威望甚高,麾下被愚弄的黄巾贼众各个将他奉若神明愿意为他赴死,又缩入城内占据地利。”

“应当将广宗城围住,慢慢消磨黄巾贼士气。”卢植定下了缓攻久围的作战思路。

营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

进来的是一个用下巴看人的瘦白宦官,怒气冲冲推开守门的将士,声音尖锐:“我听说卢中郎将昨日吃了一场大败,为何会大败?”

见到来人,卢植和宗员眉头双双一皱,卢植面露厌恶:“行军打仗有所折损在所难免,昨日我军已将张角贼子赶入广宗城,是小胜并非大败。”

“那今日为何还不乘胜追击攻打广宗?”宦官尖锐质问。

宗员好脾气解释:“敌军占据地利人和,咱们不占优势”

“陛下可催得急呢!”宦官不看宗员,一双狭长的眼睛只盯着卢植上下打量,“卢中郎将莫不是趁机拖延时间?”

卢植大怒,怒斥:“植对大汉忠心耿耿,我打仗岂有你一阉党之人置喙的余地!”

“你!”宦官尖锐的嗓音几乎要刺破耳膜,片刻后怒气冲冲离开了营帐。

他一定要写密信给陛下。

宦官走后,宗员唉声叹气:“唉,将军何必和此等下作之人置气,陛下信重宦官,这等小人回去以后必定会在陛下面前诋毁将军。”

“陛下信重宦官本就不对!”卢植气得吹胡瞪眼。

宗员头疼,起身说道:“既然陛下催的急,那我等还是先攻城试试吧”

休整三日之后,北军派出大兵前压,乌泱泱的将士扛着云梯悍不畏死前冲。

城堞后伸出一支支箭矢,箭如雨下,一波射完,弓手立即后退一步,身后第二批已经拉满弓的弓手先前一步再次放箭。

三队弓手轮换,足以不间断覆盖整个战局。

惨叫声不断响起,敌军连城墙百步之内都没能闯入。

陈昭手持长弓站在女墙之后,平静俯视下方敌军,对身侧的张梁说:“你知道我麾下有五百个女弓手代表什么吗?”

战前曾建议过陈昭把女兵调到城墙下烧热油的张梁心虚摇头。

“代表我比敌人多五百个更冷静理智耐力更持久的好弓兵。”

陈昭举起弓箭,三箭连射,专门挑选敌军中衣服不同的军官,箭矢飞出,敌军即倒。

她又盯上了三百步开外的牙旗。

这个距离超过了弓箭的射程,陈昭改良后的复合弓射程也达不到三百步。

可弩车的射程能有一千步。

陈昭大步流星走到弩车之前,这是巨弩,需要七人合力才能拉开。

陈昭半眯眼校准了一下方向,拿起令旗插在弩箭前方的城墙上:“箭尖对准旗杆,我下令放箭再放。”

“唯!”

众人合力将弩弦拉开,缓缓调整巨箭方向。

“放!”陈昭大喝。

刹那间,巨大弩箭刺破半空,带着呜呜破空声横跨整个战场,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穿过旗杆。

弩箭穿透旗杆后,速度稍有减缓,紧接着一头扎进敌阵,瞬间将数人刺了个对穿,最后才“咚”的一声,狠狠钉入地面。

牙旗之侧的士卒呆滞抬头看向牙旗,巨大的旗帜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近。

牙旗落地,扬起漫天尘埃。

匆匆赶到此处的将领目瞪口呆。

夺旗、先登、破阵、斩将。

这是打仗四大功劳。

行军时候,牙旗位于全军前列,指引军队前进方向。军旗被夺,士气大减。

可这横跨整个战场三百步外夺旗,这还是人吗?弩箭是有这么远的射程不错,但是谁能隔着三百步外正好射中旗杆?

将领忽然想起敌军的身份,面上露出惶恐。

莫非那黄巾贼黄巾军当真会妖术不成?

将领立刻鸣金收兵,攻又攻不进去,对面的箭矢多的像不要钱一样往下射,在这待着都不安全,上次是瞄准了旗杆,万一下次那弩箭瞄准的是他的脑袋呢。

小命要紧。

见到敌军如潮水一般退去,陈昭面上才露出了疲惫神色,这两日她一直防备敌军攻城,如今终于和敌军交过手她才略微放下了心。

这是陈昭第一次主导全军攻防,而且上来面对的就是卢植这位公孙瓒和刘备的老师,她初出茅庐,卢植举世闻名,压力不可谓不大。

好在她还有几个冰冷但是堆满箭矢的武库,也早早把守城门的士卒全部换成了她的亲信。

“将军在此守着,我先去看看大贤良师。”

陈昭疲惫揉眼,再三叮嘱张梁:“我二人于此处日夜轮岗,城墙之上时刻不可无人。唯有亲眼见我,你方能离开休息;同样,见你前来,我才会暂离,万万不可出岔子。”

张梁带着打退敌军的兴奋,“我知道了,阿昭也不必如此焦急嘛,咱们这不是已经守住了城墙。占据地利,又武备充足,怕他做甚。”

“敌军能攻打我们十次百次,我们只要守不住一次就会满盘皆输。”

陈昭轻叹一声。

曹操在宛城的时候就是打了胜仗膨胀了,结果呢,丢了儿子又丢兵,自己小命还险些保不住。

打仗最怕膨胀。

下了城墙之后,陈昭依然不放心,招过赵溪和赵云低声叮嘱:“你们留在这看住人公将军,他要是想出城迎敌就直接把他套住揍一顿。”

说着眼神还顺便瞥了一眼凑过来偷听的罗市。

这还有个一激就上当的莽夫。

罗市打了个哆嗦,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合着阿昭不是改了性子,原来是还没到时候。

连师叔也说打就打,好可怕啊!

陈昭见到张角的时候他正在喝药。

她简单往药碗里瞥了一眼,认出来了其中几味药材,麻黄、荆芥、桂枝,都是些疏风解表的药材。

看来有好好治病。

“我听说方才敌军攻城了,看阿昭模样,应当是已打退了敌人。”张角虚脱半靠在床榻上。

张角能这么快收到消息在陈昭意料之中,毕竟张角是黄巾军主公,不可能不把握战局。

只是陈昭还是劝了两句:“有病就多休息,好好养病最重要。”

顿了顿,陈昭认真道:“我会守住广宗。”

守住广宗,直到张角去世,也算全了这一场情谊。

张角扬起一抹虚弱的微笑:“我自然相信你的本事。”

往昔太平无事之时,二人相处,总透着几分疏离,如今大军压城,生死一线之时,二人却生出一点真切的感情。

张角又咳嗽两声。

“阿昭觉得造反对吗?”张角开口,问了陈昭一个仿佛可笑的问题。

世人都觉得造反不对,张角不在意世人想法,他此时只想从陈昭口中听到她的回答。

或许是十息,或许是半刻钟,张角终于听到了陈昭的回答。

“对。”

短促而又坚定的一个字。

张角苦笑:“世人皆道黄巾贼杀得九州生灵涂炭,罪该万死。”

陈昭扯扯嘴角:“卖官鬻爵的汉帝刘宏,朱门酒肉臭的衮衮诸公,敲民骨吸食血肉的门阀,哪一个都比活不下去愤而举旗造反的流民罪过更大。”

史书记载黄巾贼滥杀无辜四处为祸。

可史书为何不记载这些黄巾贼是怎么来的呢?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记!

是黄巾贼先四处为祸,还是天下先民不聊生,朝廷先沉重税赋,豪强先土地兼并?

倘若黎庶能安心耕种,养活家中老小,难道他们会放弃安稳生活,偏要成为流民,加入黄巾贼众为祸四方吗。

起码陈昭知道她为何会投奔黄巾军。她原本好端端在村子里跟着猎户一起打猎为生,还算着趁着黄巾之乱的时候招募乡勇四处平叛赚军功,积累资本而后去投奔还没起家的曹操或者刘备

但她最后成了黄巾反贼。

她一开始不想造反。可她不造反,难道要眼睁睁自己和全村老幼一起被那个连官位都是买来的昏庸县令推出去送死吗?

张角从陈昭的脸上读出了一些他并不陌生的情绪,那张还稚嫩的脸上带着愤怒,瞳孔里熊熊燃烧着两簇愤怒的火焰。

张角又多了两分把握。

他曾在很多人脸上都看到过这种表情,那些人几乎都选择了加入太平道。

“你可愿继承我的道统,做黄巾神女?”张角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他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势力继承人。他的那些弟子不行,两个弟弟也都没有这个本事。

匆匆选定陈昭有些仓促,可如今也没有其他人选了。

汉军兵临城下,而他,快死了。

他死,他的道不可消。

“不愿意。”陈昭镇定自若地回答。

张角:“”

是他生病了蛊惑人心的能力也跟着下降了吗?

“罢了。”张角疲惫叹了口气。

他打算过几日再问。

陈昭离开张角府邸之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凝在那高墙之上,久久才缓缓移开。

回到自己府上,陈昭走进了书房。

屋内摆着数张书桌,并非此时常见的桌案,高度合适的书桌和椅子更适合久坐办公。

此时书房里就坐着两个大冤种贤才。

沮授和崔琰,陈昭手下可怜的两位仅有的文臣,身侧摆放着数摞文书,正拼命伏案批阅文书。

张角病重,把城内军务政务交给了张梁和陈昭。军务张梁可以处置大部分,政务则是一窍不通,只能由陈昭包揽。

但是陈昭大半时间要守城备战,于是这些政务就落到了她手下谋士身上。

幸运的沮授和崔琰,跟对了主公每日都是学习进步的好机会。

陈昭心虚片刻之后又迅速心安理得起来。

“公与季珪也莫要太过操劳。”陈昭吩咐下仆去厨房把一直熬在釜中的虎骨汤端上来。

前几日有村子禀告大虫下山伤人,军中就派兵去设下陷阱抓虎,陈昭趁机要了几节虎骨带回来给自家谋士熬汤补身体。

沮授从案牍上抬起头,顶着两个青黑眼圈,幽怨十足,却碍于主臣身份只能冷着脸。

“臣身子还受得住。”

下仆端上三碗烂乎乎的虎骨汤面,陈昭先端过一碗,挑起一筷子面,轻吹两口气,呼噜呼噜半碗下肚,不禁温暖眯起了眼睛。

她一日没吃热食了,中午在城楼上就啃了两块豆饼,看着城外满地的断肢残骸胃里还泛恶心,只是强行逼着自己机械咀嚼食物。

如今一碗汤面下肚,才觉得自己仿佛从冰冷的河水中上了岸。

“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放眼天下谁还能有这样的条件磨砺呢。”

陈昭秉承食不言的规矩,直到一碗汤面全部下肚之后才开口:“尔等所为之事,与那宰相之职并无二致。”

沮授狐疑抬头:“是吗?”

他看看桌案上那比他半只胳膊还高的文书,满心怀疑。

主公分明是把他们当拉磨的驴使唤吧。

“冀州境内大半郡县,再兼及青州将近五成郡县,零零散散统计下来,士卒之数超二十万,庶民更是多达八百余万。无论军政要务,还是民生琐事,大小事务都决于咱们。”

陈昭侃侃而谈:“盖大势力之中身经繁务,诸事纷纭,历练既深,其才具足以驾驭小业。公与正当壮年,应当多磨砺才能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啊。”

“原来如此。”沮授恍然大悟。

趁着年轻在大势力中多干活,这是为了磨砺他的能力。

仔细想似乎没错,主公把军政大事托付给他是因为看重他。

沮授顿时干劲更足,他先前实在郁郁不得志太久,有能一展才华的机会实在不想错过。

“主公打算何时离开广宗呢?”沮授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询问。

久久未能听到陈昭的回答。

沮授心中一咯噔,抬头看向陈昭。

“再等等。”陈昭抿唇,“大贤良师病重,我不可此时走。”

“卢植已然兵临城下,颍川、南阳皆已被皇甫嵩平定,黄巾已是末路穷途。”

陈昭平静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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