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对帝王的一切命令都没有异议。
他长呼一口气,雾气升腾。
如今已经是二月初了,他原本以为能在年前攻破广宗,可不知何缘故,广宗城内的箭矢仿佛用不完一样,他几次想要派兵强攻都被箭矢打了回来。
还有那贼道张梁,他先前分析过张梁此人,此人行事莽撞,好战恶守,勇猛少谋,只可作前锋不可为主帅。张角既死,这张梁没了主心骨,应当很好骗才是。
只是不知为何这贼子像是改了性子一样,死守广宗连城门都不出,让他无从下手。
皇甫嵩闭目深思,还要再骗一骗,广宗城内粮草储备必然不多了,贼子也该着急了。
是夜,张梁疲惫躺在床上。这两日敌军攻势稍缓,他终于有时间能歇息片刻。
一道惊恐的声音忽然划破夜幕,身上满是血迹的黄巾士卒踉跄跑进来:”敌军夜袭城门,城、城破了!”
这一瞬间,张梁脑中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城破兵败他该如何,而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小段记忆。
“兵法学得如何?敌军来袭,夜袭我军当如何防范?”
那时大兄的脸色尚且红润,坐在书房里言笑晏晏考核他兵法。
只是他那时候大脑空空,自以为有大兄在就永远万事无忧。
事到如今,悔之晚矣,他到今日也没有学会应对夜袭。皇甫嵩夜袭,他该如何应对?张梁闭目狠狠一咬牙关,知道广宗城已经守不住了。
他终究没守住大兄的埋骨之地。
张梁冷静起身,抽出了数月不曾离身的环首刀。
“大兄。”张梁把手伸进怀中,掏出一块已经沾满血污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城破,点火假死,速走,去青州寻陈昭】。
张梁最后珍重摩挲两下兄长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叮嘱,而后眼皮都不眨一下,把纸条团成小团吞入腹中。
他决然提刀走向战场,哈哈大笑:“生一母腹中,死一城之内,痛快!”
他岂是贪生之人!
只是可惜,看不到那皇甫老儿挖他大兄棺材时被吓一大跳的模样了。
想到陈昭放入他大兄棺内的东西,张梁笑声更加放肆。
光和八年二月初七夜,广宗城破,张梁力战而亡。
一地血腥,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冲天的血气缭绕着这座空荡荡的城池。
朱儁身披甲胄,脸色不太好看大步迈入厅内。
“将军既已破城,又何必要再寻张角坟墓将其掘尸泄愤?此非大丈夫所为!”朱儁愤慨。
皇甫嵩亦是一身甲胄,脸上血污还未洗净,负手站在厅堂内。
“我意已决。”皇甫嵩背对朱儁,并不解释。
朱儁脸色涨红,恼怒:“皇甫义直,我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
“张角乃反贼,千刀万剐亦不足惜。”皇甫嵩抿直嘴唇抬脚往外走。
张角的坟墓就在广宗城北侧的一处空地上,空荡荡的一座坟包。
周围已经围满了皇甫嵩派来挖坟开棺的士卒,却迟迟无人动手。
看到皇甫嵩过来,围着的士卒下意识让出了一条道路。
“为何还不动手?”皇甫嵩斥责他派来负责此事的都伯。
分明是寒风正冽的二月初,都伯头上却满是热汗,他支支吾吾让出了身后的墓碑:“属下等实在不敢动手”
皇甫嵩定睛看向墓碑,再看清楚墓碑上镌刻之字的瞬间,冷峻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一抹惊骇。
【张角,请大汉入棺与我同墓】
一人高的墓碑上,只有这洋洋洒洒的一行字。
皇甫嵩定定神,想起了帝王送来的密信,提高声音怒斥:“此弄虚作假之说,不足信!开棺!”
在皇甫嵩的催促下,终于有人战战兢兢掘开了坟包。
乌木的棺材渐渐从土中露出一角。
渐渐土堆越来越高,棺材全部挖出,露出的却是一幅双人棺材。
“开棺,戮尸。”皇甫嵩的声音也不禁带上了一丝颤抖。
棺钉被一根根拔出,沉重的棺木簌簌往下掉着土块。
离得最近的士卒大着胆子往棺材中看了一眼,却仿佛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惊恐大叫一声,蹬腿往后退。
“有、有东西!”
皇甫嵩眉毛一皱,他这些亲兵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都过来了,亲手杀人不知多少,绝不会被一具死了已有数月的尸体吓到。
皇甫嵩快走几步,居高临下走到棺材前。
开棺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确认张角的确是病死,不是借假死窜逃。
皇甫嵩曾见过张角几次,那时张角还只是大贤良师,是他上官的座上宾。
张角八月病死,如今已经过去数月,好在正好赶上秋冬两季,尸体虽已有腐烂,却也还能认出来这具尸体的确是张角本人。
但是
皇甫嵩惊骇后退两步。
双人棺中只有一具尸体,另外一边只放着一块深黄布巾,布巾上以红漆写着两行话。
第一句话就让皇甫嵩神情大变。
【皇甫将军,一别数年,君在人间,我入黄泉,未见一面,实在可惜】
“此、此”皇甫嵩第一时间觉得这是阴谋,让其自己上手查看棺材是否有事先开启过的痕迹。
没有,棺钉完好无损。
也就是说这快带字幕版是张角下葬的时候就放入棺材里的。
可那时候在冀州的将领还是董卓!
皇甫嵩头皮发麻,提心吊胆往下看。
【请君戮吾尸,如戮大汉】
皇甫嵩的手指颤抖,不自觉后退了几步,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张角如何得知带兵攻破之人会是他皇甫嵩?又如何得知他会掘墓挖坟?又是如何得知陛下下令让他开棺戮尸?
一下子,皇甫嵩进退两难。
请君戮吾尸,如戮大汉。
若这张角当真有神异,那这句话到底是张角临死前放的狠话还是一个谶言?
东汉开国帝王刘秀年幼时曾被谶言“刘秀当天子”,后来也果然当上了天子,刘秀登基之后更是“宣布图谶于天下”。汉章帝更是命班固写《白虎通德论》,以谶言治理天下,儒生多习谶纬,称“七经纬”为“内学”,把经书反称为“外学”,谶言之重可见一斑。
皇甫嵩是儒生出身,亦是自幼学习图谶之学。
“来人,将此布拿出包好,快马加鞭送回洛阳呈给陛下。”
皇甫嵩最后也做不了决定,只能将此事再反推给帝王。
一路跑死三匹快马,黄布终于入了洛阳。
汉灵帝刘宏打着哈欠,眼眶虚浮,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脂粉味。
“这个皇甫嵩昨日不是才刚传急报说已经拿下了广宗吗,今日为何又急匆匆送八百里加急过来?”
刘宏带着些许怒气向张让抱怨。
在他看来,张角死了就代表黄巾之乱已经平定,他可以接着万事无忧享乐,谁曾想连一晚上的安稳都没有就又送来一封八百里急报。
张让眼神闪烁,口中奉承:“说不准又是一封捷报呢。”
同时决定要把张角寄来的那封信再往深处藏一藏。
原本张让去岁收到张角送过来的那封密信之后就打算立刻烧掉,可思索再三,张让还是把那封密信收了起来。
但是没有拆封,若是日后事情败露,他也能假言说自己连信封都没有打开过,不曾和黄巾贼勾结。
说话间,小黄门已经将送信的士卒带了进来。
传信兵刚一进来刘宏就捂住了鼻子,皱眉:“什么东西这么臭?”
“启禀陛下,这是皇甫将军亲笔密信。”士卒跪下,双手捧着黄布和一封帛书。
刘宏嫌弃看了一眼,给张让打了个眼色。张让立刻上前拿起帛书在刘宏面前展开。
顺便偷看。
刘宏曾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以张让赵忠为父母,对十常侍的信任非常。
刚开始看密信,刘宏还漫不经心,越看脸色神情越严肃,读到最后脸上甚至露出恐慌。
一侧也跟着看完了密信的张让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回去就把密信翻出来,他就看一眼。
刘宏又惊又怒,他恨不得将张角的尸首千刀万剐,可看着这铁证一般的谶言,却实在说不出让皇甫嵩戮尸的话。
“既然确定了张角已死。”刘宏定定神,努力让自己不要想什么谶言,“那就再把他埋回去。”
张让眼珠转了转,凭借他这么多年对刘宏的了解,张让已经确定刘宏怕了。
待到传信的士卒拿着帝王的命令离开后,张让随意就找了个借口让小黄门替他顶班,自己一溜烟出宫回了他在宫外的宅子。
“在哪呢、在这!”
张让撅着屁股从书房暗格里掏出密信,爬起来头伸出屋门左右看了一圈,啪叽把门关上,迫不及待展开信读。
读到一半手就打起了哆嗦,读完更是手连信都攥不紧了。
张让咽了口唾沫,心中怕得要命。
张角在信中不但说了他自己的死期,还暗示了刘宏死期将近。
大汉亡不亡跟他一个阉人没什么关系,可刘宏死不死和他关系就太大了啊。
张让没怀疑刘宏活不了几年这个“预言”,东汉皇帝一个比一个死的早,三十岁都算高寿了。当今陛下前面的十一位先帝只有五人活到了三十岁,明年陛下也要到三十岁了。
说不准那天说死就死了。
可一朝天子一朝宦官,陛下驾崩那些看不惯他的士人肯定会找趁机借口杀了他。
张让焦急的在屋内踱步,眼神一厉。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反正如今张角已死,黄巾之乱差不多已经平定,那位神女陈昭又没有公开造反,他与之来往也算不得和反贼勾结。
没有用多少工夫张让就说服了自己,迅速拿出笔墨刷刷写了一封信派人秘密送到青州。
或许陈昭也是反贼,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汉室江山和自身性命,自然还是自身性命更重要。
光和八年四月,皇甫嵩带兵攻破下曲阳,地公将军自焚身亡。皇甫嵩下令筑京观于城南,警示天下。
至此,朝廷宣布黄巾贼首已被悉数剿灭,黄巾之乱平定,改年号为中平。
下曲阳已然成了一座空城,数万人的头颅摞在城南,乌鸦啄食着他们的眼珠,空荡荡的瞳孔无言望着这天下。
“嘎嘎”
一群瞳孔冰冷的乌鸦叼着血肉振翅飞向四面八方。
“中郎将,将军为何不接着起兵去青州灭贼?”一身形不甚高大,细眼长髯的武官与朱儁并肩而行。
朱儁摇头:“陛下令将军班师回程孟德此次剿贼有功,回朝后前途便分明了。”
“哎,操只是听闻黄巾贼还有一神女流落在外,日后恐又生祸端。”曹操摇头。
二人并肩踏着一地的“贼血”带着满身的军功离开了广宗。
一马迅速飞驰,快马加鞭疾驰进入了高唐县。
三十里外,又有几人打扮成流民模样,伸头探脑看着大军从身侧经过。
不多会,又是一匹快马奔向青州地界。
高唐县县衙后堂内,陈昭与麾下文武皆在此屏息静气静候消息。
传信士卒入内,气喘吁吁才刚抬起手,等在门前的左校就一把夺过了密信。
“皇甫嵩大军已经离开了冀州。”
“往西还是往南?兖州还是青州?”沮授追问。
“往西,走了兖州。”
陈昭率先松了口气,放松了紧握住的拳头,沮授和崔琰跟着松了口气。
赵溪看看陈昭,也跟着松了口气。
其他几人则看看主公,看看同僚,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高唐安矣。”沮授看向陈昭,“主公也有此断论吧,臣与主公各自说一说断论依据可好?”
自从过完了年别人都长了一岁,但是陈昭依然坚称自己十六岁之后,沮授已经能肯定自家主公的年纪绝对比他想象的更小了。
一般谋士或许不会干涉主公的私事,但是沮授不是一般谋士,他是什么都爱管一管的谋士。
所以,哪怕是主公,这个年纪也正是学习的年纪。
陈昭本人则举手赞同这件好事,顺便拉上了也还是少年期的赵溪赵云还有超龄但是文化不高的罗市。
甚至还打算让沮授在工作和给她们补课的空闲再开一个扫盲班给昭明军中高达九成九的文盲扫盲。
最后为了自家谋士的身心健康只能依依不舍暂时放下此事。
不过陈昭依然把此事提上了日程,打算她骗到的下一个谋士就让其兼职昭明军扫盲班老师。
“公与先讲?”陈昭扫视了一圈竖起耳朵的武将,含笑道。
沮授点头:“授抛砖引玉。”
“授以为陛下急欲平乱,今颍川、南阳、冀州三路黄巾已灭,天下于陛下而言重归安宁,汉室威严彰显。其余州郡小股黄巾,陛下自不将其放在眼里。”
“四处剿贼,就算进展顺利,也需两三年才能遍历八州。区区一群由道士引领的流民,竟能让天下动荡三四年,实在有损汉室名声与帝王威严,必须尽快平定。”
沮授面上露出一点讥讽:“当今陛下只想天下太平。事情不闹到天下皆知,他就会当做没有此事。”
说完之后沮授就把目光投向了陈昭。
陈昭言简意赅:“国库没钱了。”
她不清楚汉灵帝爱不爱面子,但是陈昭知道卖官鬻爵的汉灵帝一定要钱,而且缺钱。
国库里要是钱够,刘宏也不至于明标价码卖官鬻爵。
“此次大军出征的钱可都是当今天子辛辛苦苦一个官职一个官职卖了攒出来的钱,打仗多烧钱啊,大军再不班师回程,天子就要穷的把皇位卖了。”
陈昭辛辣讽刺。
原本去年十一月就该平定的黄巾之乱如今被生生拖到了今年四月。
这可是十万大军多打了五个月的仗,将士要吃饭喝水睡觉,战马要吃饭喝水睡觉,磨损的兵器需要补充,粮草要千里迢迢运到前线。
加上东汉如今糜烂的军队中必定少不了人贪污。
这花的都是天子的钱啊!
若是皇甫嵩攻破下曲阳之后带兵直奔青州,那陈昭还畏惧。可既然现在走了兖州,班师回朝的路都走了一半,就绝无可能再折返回青州。
一来一回路上多走两个月,十万大军的路费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主公观点十分新奇。”沮授感叹。
他分析天下大势只敢说做出的判断有七成把握,可主公这番“国库没钱”的判断,沮授思索了一番之后甚至觉得比他分析天下大势要靠谱。
毕竟天子的心思可能说改就改,但是空荡荡的国库绝无可能说冒出钱就冒出钱。
“我等也终于能暂且把心放回肚中了。”沮授松了口气。
这段日子为了防备可能到来的战争,高唐县把城墙修了又修,武备刷了又刷。几人天一亮就坐在大堂里等消息,整日提心吊胆。
负责后勤的崔琰幽幽出声:“外患已无,主公也该考虑内忧了。”
“空荡荡的不仅有国库,还有咱们高唐县的粮仓。”
陈昭又苦着脸揉了揉腮帮。
虽说她提前数月就和黄巾军在青州的渠帅管亥沟通过把粮食都放在了平原郡,从广宗离开的时候也带了一部分粮食过来。
可奈何人实在太多了。
管亥带领的青州黄巾军,五万士卒和二十万流民;投奔过来的左校带领的部分冀州黄巾军,两万士卒三万流民,比起来她的嫡系昭明军两千人都不值一提了。
附近几个州郡去岁收上来要送往洛阳的税赋都被她借完了,也没打算还。
可依然不够。
只能再去找地方借点了。
开棺戮尸和筑京观的来源(京观就是把人头砍下来垒成小山示威)
《后汉书皇甫嵩传》:“角先已病死,乃剖棺戮尸,传首京师”
《后汉书皇甫嵩朱俊列传第六十一》:“嵩复与钜鹿太守冯翊郭典攻角弟宝于下曲阳,又斩之。首获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
皇甫嵩对东汉是个好将军,治军很严,但是emm对敌人比较凶狠,不过这也是当时通病,董卓就不用说了,曹操对徐州也没留情
关于东汉有多迷信居然真的把算命这东西当成选官标准,有点奇葩的
东汉光武帝刘秀以符瑞图谶起兵,即位后更是“宣布图谶于天下”,将谶纬之学作为施政用人、重大决策的依据。如根据“赤伏符”,任用王梁为大司空,孙咸为大司马等
谶纬之学与今文经学相结合,成为官方的统治思想。汉章帝召集博士和儒生于白虎观讨论五经同异,由班固写成《白虎通德论》,把谶纬和今文经学糅合在一起,使经学进一步谶纬化,当时的儒生为了利禄,都兼习谶纬,称“七经纬”为“内学”,原来的经书反称为“外学”,谶纬的地位实际上凌驾于经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