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的时间过得远比杨雪意想得快。
端方生物的驻扎点在一座非洲大城市的郊区, 周边环境都还保持着原始的非洲风貌,少有人类机械痕迹的勘测和侵袭。
虽说生活条件自然不比国内,但端方生物提供的后勤保障充分,杨雪意与其余几个长期驻派人员一同生活在一栋提供24小时安保的公寓里, 公寓内提供过滤后的直饮水, 每个月除了工资外, 还有驻外补贴, 收入确实丰厚。
自然, 和这样的待遇相匹配的,杨雪意的工作也十分繁忙,几乎一落地, 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虽说非洲即便是城市里当地人的生活也慢条斯理, 然而端方生物为了加紧药物的出海上市, 几乎是争分夺秒。
杨雪意这个海外药品上市岗成立的本就紧急, 说要配给她的几个下属也还没到岗, 此前端方生物在非洲海外上市这块更没有精细的工作流程, 连药品资料也是纷繁杂乱没个头绪,可谓是一穷二白百废待兴。
杨雪意花了很大的劲才终于摸索出门道。
好在其余几位同事人都很好, 杨雪意很快融入了环境, 几乎马不停蹄地工作起来。
因为实在太拼, 同事们都担心杨雪意工作强度太大,但只有杨雪意知道,自己需要繁忙, 因为繁忙让她没有时间想应昀。
但难得的偶尔,她还是无法避免地想到应昀的脸,他的笑,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朝杨雪意俯身压下时的表情。
杨雪意拉黑他后,他会生气吗?会试图联系杨雪意吗?
极少的夜深人静时,杨雪意也会猜测,但更多时候觉得这些想象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或许应昀早已经忙着和安馨谈恋爱,因此连被杨雪意拉黑也并没有发现。
每每这时候,杨雪意会在员工宿舍的阳台抬头看夜空。
非洲的夜晚是她最喜欢的部分。
因为没有那么多路灯,少了光污染,因此能看到更多的星星,在杨雪意的头顶连绵成银河的形状,让一切变得静谧又神圣,也让杨雪意那颗学不乖总为应昀伤神烦躁的心奇迹般的安宁下来。
应昀会和她在看同一片夜空吗?
她很快被自己天真的想法逗笑,她和应昀像是永远隔着时差,并无可能有同步的感受,就像她喜欢应昀,但应昀并不那么喜欢她。
人真是贪心,明明之前自我安慰只要和应昀睡一觉就好,结果睡一觉以后又想多睡几觉,多睡了几觉后,又想应昀喜欢她,那下一步,应昀真喜欢她了,她就能满足吗?多半会要应昀和她谈恋爱,真谈恋爱了,又要应昀和她结婚……
杨雪意越来想去,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
或许是工作给了她底气,杨雪意现在的情绪平和了很多,说不遗憾是假的,但也多少有些释然。
东边不亮西边亮,感情上虽没什么建树,但事业上让她看到了很多新的机会。
杨雪意甩了甩脑袋,如今忙碌起来,才知道时间多宝贵,她决定起身去整理明天的工作日程和安排。
工作一旦走上正确的路,就知道自己的付出一分一秒也不会白费,勤勉的人绝对会有回报,这个认知让杨雪意也干劲十足。
失眠也没再犯过。
白天工作实在繁忙,连胡思乱想的机会都少,来了非洲后睡得香甜,今晚这一觉原本睡得也异常踏实。
然而杨雪意没能一觉安眠到天亮。
她在睡梦中被剧烈的摇晃惊醒时,一开始尚且以为是做梦,然而明显摇晃的床铺,天花板上剧烈晃动的吊灯,周围乱糟糟的尖叫声,让杨雪意瞬间清醒过来。
地震了。
这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自然灾害显然没有得到任何预警。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颤抖,杨雪意书架上的医学翻译书籍被震得全部砸落下来,那些厚厚的书砸在地上本应发出很大的声音,然而在周遭巨大响动的背景音里也只变得微不足道。
宿舍的墙体晃得像是快要分崩离析,仿佛每一块砖都想离体独立。
杨雪意第一反应是往门外跑,去空旷的平地上,心跳得像是快蹦出胸腔,内心是无法形容的恐惧。
而直到跑出房门,看到外面的景象,杨雪意才知道这次地震有多严重。
屋外天还是黑的,杨雪意打开随手找来的应急手电筒,然后看到了满目疮痍。
除了这栋端方生物所属的宿舍楼尚且还没彻底倒塌,周边当地居民的矮房已经尽数坍塌,残垣断壁下有被压住了尚在呻吟呼救的伤者,而另一些已经失去呼吸。
杨雪意在剧烈的摇晃里奋力往楼下跑,幸而沿途大部分同事的宿舍门都已大开,显然人已逃生,唯有住着端方生物聘请来负责做饭保洁的帮佣阿姨的房门紧闭。
杨雪意当然也害怕,和那位阿姨也不过点头之间,然而对方年纪和自己妈妈相仿,做的也是和妈妈相似的工作,在国内有个和杨雪意差不多大的女儿,因为想给女儿筹集大学出国的费用,才接受了端方生物远派海外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工资是国内的几倍。
员工宿舍楼虽没倒塌,但断裂扭曲的钢筋已经脱里出墙体,四处是散落的水泥块,震感强烈,充斥着哭声和不同语言的呼救声,夹杂着狗惊恐的狂吠声,杨雪意忍着惧意,用力踢开了房门。
她想着即便帮佣阿姨受伤了,她也要把人拖出去,然而屋内的场景远比杨雪意想的惨烈——
她看到的不是等待救援的帮佣阿姨,而是残肢。
帮佣阿姨大概是睡梦中被屋内坠落的吊灯砸中,已经没了声息。
刺目的死亡现场和血腥味让杨雪意几乎快要站立不住,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和她是这么近。
杨雪意胃里翻江倒海,根本没能忍住,恐惧糅杂着悲痛,扶着已经变形的门框吐了个干净。
她不知道自己是靠着怎样的意志力才艰难地挪动着逃出这栋宿舍楼的,直到被同事搀扶着跑到临时避难安置点,还心有余悸。
杨雪意和大家挤在一起,周身颤抖不止,周围有人大声哭泣着,有人在祷告。
在短暂沉寂的几分钟后,比刚才更恐怖的余震袭来,像是地底深处有吞噬万物的巨兽,杨雪意听到轰然陷落的声音,呛鼻的尘土血腥味以及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突袭而来。
人群里带着恐惧的骚乱,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仿佛确信已经在生命尽头徘徊,有人开始拿出手机录制遗言。
人的生命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杨雪意也没能免俗,拿出手机录了几段语音,努力不带哭腔,告诉杨美英女士,自己很爱她,希望她快乐健康,又给乔倩倩录了一段,感谢乔倩倩成为她的朋友,甚至还给许昕然录了几句,希望他不要自责,选择接受这个工作本是杨雪意自己的决定。
只是看起来似乎和所有人都做了交代,但杨雪意最想见的人她却无法告别。
她的后悔在这一刻比余震还剧烈地反扑。
不应该拉黑应昀的。
比天灾更让杨雪意绝望的是,在人生可能走到尽头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彻底在生命里抹除应昀的存在。
即便物理意义上的远离应昀,她还是忘不了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偷偷地关注应昀的?
杨雪意已经记不清。
她只记得,十五岁时,相依为命的外婆去世,被迫来到一直渴望想念但却并不熟稔的妈妈身边,从农村小镇到五光十色的大都会,杨雪意像是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她胆怯、自卑、谨小慎微,努力微笑,试图讨好每一个人,不想成为妈妈的拖累。
作为雇主的应太太人很好,因为杨雪意和应昀年纪相仿,因此应昀的任何活动,她都很热情友好地邀请上杨雪意,生怕她初来乍到没有朋友。
只是她的好心并没有带来好的结果。
因为杨雪意在那些格格不入的聚会里反而更孤单了。
应昀作为男生,总是和其余男生在一起,打壁球、射击或者做别的,杨雪意便不得不和其余参与活动的女生坐在一起。
只是当别的同龄女孩讨论着当季的新衣服或限量款包时,杨雪意像块木头一样插不进一句话,她甚至都听不懂她们嘴里那些品牌的名字。
但好在,只要安静地听着保持微笑,也不会显得突兀。
然而等用餐时,杨雪意就一点办法没有了——
应昀和朋友们的那些聚会,吃的都是西餐,但不是那种意大利面汉堡之类的西式速食快餐,如果等过几年,杨雪意就知道,是fine dining。
然而当时她茫然无措,甚至不懂任何西餐的严格餐桌礼仪,根本连刀叉都用不好用,也根本吃不惯那些几分熟的牛排。
因此,当带血的牛排被端上桌时,即便饥肠辘辘,杨雪意也选择不吃,只克制地表示自己不饿。
“难怪你好瘦好美,原来是天生小鸟胃,吃一点就饱。”
有女生羡慕,有女生感慨,但没人知道杨雪意其实胃口很大,只是怕露怯。
因为在前菜的鱼子酱部分,她已经犯过一次错了。
当别人都用小汤勺舀了一点鱼子酱品尝时,什么都不懂的杨雪意挖了大大一勺,她更不懂鱼子酱不能咀嚼,而是应该用舌尖和上颚将它顶破,享受那种在口腔里爆破的感觉,她茫然无知地直接咀嚼的食用方法就招来了几个女生的侧目。
其实只是轻飘飘带了诧异的眼神,对方并没有说任何让人难堪的话,是杨雪意自己的自卑作祟,让她变得坐立难安。
如果是现在的杨雪意,势必不会有这种焦灼的内耗,可以更坦然更大大方方做自己,但十五岁的杨雪意有着难以想象脆弱又高傲的自尊,实在太想要认同,不想变成异类。
仿佛一个明明囊中羞涩的小乞丐,却还异想天开觉得只要逞能,就不会被人发现自己的窘迫。
于是她什么也没吃。
只是没想到这场聚会远比想的结束的晚,当晚餐结束,众人又要去打电动游戏,杨雪意饥肠辘辘饿到快两眼发黑。
“喂。”
也是这个时候,应昀叫住了她。
十八岁的应昀面色沉静,和二十八岁一样,造物主明明丝毫不吝啬给了他一张好脸,但他偏偏要挥霍,完全不想加以利用,像是生来不爱笑,难以取悦又让人捉摸不透,英俊的唇角眉眼里都透着冷淡和难以接近。
失去狗以后应昀就这么不冷不淡,显然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带杨雪意来参加聚会已是极限,不可能指望这位大少爷面面俱到照顾杨雪意。
杨雪意望着眼前这张让很多人会心跳加速的脸,明知道应昀的恶劣脾气,但心仍旧不争气地悸动,随即而来的是理智盘旋上升后的忐忑和紧张。
她咬紧嘴唇,不知道应昀是不是要当众给她难堪,取笑她的格格不入。
然而应昀没有。
他只是漫不经心般瞥了杨雪意一眼,把自己的钱包扔给了她:“去给我买一桶泡面。”
身边的损友有取笑起哄的:“不是吧应昀,刚才牛排没吃饱吗?”
“你食量变这么大,怎么回事啊?交女朋友了吗?所以晚上有做额外的运动?”
“你不是嫌泡面是垃圾食品从来不吃吗?”
如果这些话放在杨雪意身上,她势必会被调侃得脸红羞愧,恨不得打个地洞逃跑,会觉得自己不登大雅之堂的泡面爱好实在有碍观瞻才会被人当众取笑,根本不会敢像应昀这样坦然地说出来,只会偷偷买泡面偷偷吃。
然而应昀面对朋友的嘻嘻哈哈却很波澜不惊。
“别烦。突然想吃了,犯法?”
有损友直接上手撩起应昀的衣服:“腹肌还在啊,我以为你放弃身材管理了……”
杨雪意虽然在一瞬间快速地低头移开视线,但应昀的腹肌还是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一点缓冲也没有,让杨雪意整张脸像是被点燃一般炽热发烫,捧着应昀的钱包几乎不知道要做什么。
好在应昀的驱赶下,几个损友都被他赶跑了。
“你还留着发愣干什么?”他俯身看向杨雪意,语气恶劣道,“是我腹肌你还没看够?还不快去买?”
杨雪意简直羞愤难当,当即抓着钱包扭头就走。
只是即便不想承认,这份应昀的差遣对她来说反而像是散心,她得以脱离她难以招架的气氛,短暂地出去放了个风,在便利店里买了一桶泡面。
不过应昀阴晴不定,指使她泡完泡面后,他又一口都没吃,把整桶泡面推给了杨雪意——
“我突然不想吃了。”
“你帮我吃了。”
有男生过来解围:“别了啊,人家胃口小,吃不下好吧,而且女生要保持身材,这个点吃泡面太罪恶了。”
“应昀你这人怎么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啊!”
应昀面无表情地把人都推开,端着泡面,把杨雪意拉到了另外一个安静的小活动室。
“行了,你吃吧,别管他们。”
冷淡的男生抬眸看向她:“你刚才没吃饱吧。”
杨雪意记得自己那一瞬间巨大的心跳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应昀的脸英俊的不真实,但在暖光灯的照射下又糅杂了奇异的温柔。
热气腾腾的泡面近在眼前,杨雪意再也没有顾忌别的,端起来慢吞吞吃起来。
声音也变得嚅嗫:“谢谢。”
她不是傻子,知道应昀叫她买泡面应该就是故意的。
他确实不喜欢吃泡面。
泡面是买给杨雪意吃的。
这一刻,杨雪意不想再逞能,即便被调侃泡面上不了台面,她实在饿的要命,顾不上别的了,只觉得被应昀看穿就看穿吧,横竖不过被他损两句,脸皮厚点闭闭眼就过去了。
这碗泡面简直比精致讲究的牛排和昂贵的鱼子酱更对杨雪意的胃口,不一会儿,她就吃了个精光。
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应昀还坐在她的对面,冷淡的脸上多了点似笑非笑。
杨雪意以为这讨厌鬼要口出狂言嘲笑自己的泡面爱好了,然而应昀没有。
因为下一秒,他只是歪了歪头——
“泡面是挺香的。”
“杨雪意,你食量也挺大的。”
“会不会把我家吃破产啊。”
……
杨雪意至今记得自己当时那种快要气死的心情,她觉得应昀真是烦死了。
自己只是吃了他一桶泡面而已!
……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杨雪意无法否认,因为应昀的这几句话,她的心情没再那么沉重,虽然有点气急败坏的无语,但重新变得轻盈。
后半场聚会,虽然她仍旧不懂怎么打那些高级的VR游戏和电竞,但并不再觉得如坐针毡,因为她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应昀身上。
她一直偷偷盯着应昀,试图找到可以反击他的点,只是很可惜,应昀像是十项全能,不仅运动上体格异常优越,打电竞游戏手速也不逞多让,杨雪意盯得眼睛发直发酸,也没找到一点漏洞,只能偷偷在心里骂了应昀一个晚上。
对应昀的感觉,十五岁的杨雪意不明白,二十五的杨雪意不愿承认,然而如今被困在非洲,没法再见到应昀的杨雪意,却终于绝望地意识到。
喜欢应昀是一件不论推演多少次都百分之百会发生的事。
是宿命般的灾难。
难以否认,她确实对应昀的感情一直很微妙。
……
这晚在临时的帐篷内,杨雪意抱紧自己的身体,余震似乎总算告一段落,当地已有救援力量开始介入,然而杨雪意还是恐惧,即使怀揣着和应昀的回忆,试图分散一点注意力,她仍旧恐惧到浑身哆嗦。
她根本不敢闭眼,帮佣阿姨灰败咽气的脸让杨雪意心脏抽痛,而路面上散落的人体残肢让一切看着像一个地狱。
她开始幻想应昀陪在她身边,试图用有应昀的梦境去抵抗那些残骸带来的可怕记忆。
她好想应昀。
想十八岁的应昀,想二十八岁的应昀,想每一个应昀。
杨雪意开始后悔自己全网拉黑的行为,她应该和应昀好好道别,至少要让应昀借他亲爸的劳斯莱斯给自己到机场送行,体会一下富婆的快乐才是。
**
杨雪意没想到,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下,她的失眠卷土重来。
她睡不着,索性没再尝试入睡,而是起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如今黑夜褪去,天光破晓,幸存者们开始组织进行救援,有些被石块压住的伤者还有生命体征,只是灰尘太大,多数被掩埋,需要耐心搜寻。
当地也派来了医疗队和搜救队,陆续也有志愿者加入。
端方生物的工作人员里,除了帮佣阿姨不幸罹难,其余同事都只是或大或小的受伤,严重的几个除了骨折外就是怀疑有内出血,总之急需医护团队治疗。
端方生物驻扎在非洲的除了杨雪意这样的翻译行政人员外,其余基本是技术研发团队人员,英语水平并不多好,杨雪意便充当了当地医护人员和他们之间的翻译。
她白天跟着搜救队一起在废墟里找人,晚上则帮着医护人员一起照护当地伤者,对他们进行简单的擦伤,消毒包扎,几乎一天一夜没合眼。
但杨雪意没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忙起来的感觉更好些,让她也不至于胡思乱想和害怕了。
通信尚未恢复,大家不得不回到最原始的手段去记录。
杨雪意的大部分同事开始写日记或书信,给自己的恋人写各种缠绵悱恻爱的告白,有一位甚至还准备回国后立刻向女友求婚。
不过杨雪意无情话可写。
她觉得沉重而疲惫,虽然有搜救到幸存者,但更多的是尸体,她今天甚至还掩埋了一只伤重离世的小猫。
好在第二天,国际社会显然开始对这片遥远的土地伸出援手,陆续有别国的医疗救援队伍到来。
杨雪意的同事卢林几乎第一时间告诉了她这个让人颇为振奋的消息——
“下午我们中国会有三支医疗救援队来!带来了很多药品和物资,通讯和网络也在陆续恢复了!”
“我们公司那边也派了团队过来!”
卢林和杨雪意同龄,是几个技术骨干中的一个,除了少许擦伤外,基本没受伤,为人很热情主动,人也很善良,杨雪意从宿舍楼里逃生后,一度惊慌之下浑浑噩噩,吐过以后人也病恹恹的,最后都是由卢林照顾和安慰的,因此虽然原本不熟,但经由这次地震,杨雪意和他迅速地变成了朋友。
他也不藏着掖着,为人坦诚,告诉杨雪意,自己叔叔是端方生物一位中层管理,因此地震一出事,他那位叔叔就最先调动资源用卫星电话和非洲驻派点的联络人取得了联系,对目前公司人员伤亡情况有了大致掌握。
“不过这次蒋总真的非常关心我们驻派人员的情况,对你这个新部门更是特意询问,来确认过你的安危,他连你名字都记得!”
卢林大约在联络人那里,用卫星电话和国内已经联系过,心情放松不少,还在感慨:“今年和你一起新招聘进来的员工最起码五六十个啊,蒋总竟然记得你名字,看来你给他印象应该很好,你这个部门也肯定是以后的重点部门,未来前途无量啊。”
卢林显然以为杨雪意在入职面试时曾经见过蒋毅并给对方留下过很好的印象,但事实是杨雪意其实从没见过对方,怀疑对方能记得自己,多半也是因为作为成功人士极佳的记忆力,可能只是随手翻了翻人事档案,也或者确实很重视这个出海翻译的部门。
但好在虽然私人通信还没畅通,但端方生物得到消息后已经与员工在国内的家属亲友都联系过,做了安抚和慰问。
一想到杨美英女士不用为自己提心吊胆,杨雪意心头的石头总算松了些。
卢林是个很会活跃气氛的人,当杨雪意和其余同事都有些低落时,他作为消息灵通人士,和有便一直在给他们打气——
“这次我们遇难,公司那边非常重视,蒋总年纪大了不能亲自来,但是他儿子会来,亲自来慰问,所以别急,他儿子之后都会来非洲,他肯定会尽最大的人力物力把我们救出去的。”
果然,这个八卦一出,还真有人提起精神了:“蒋总不是没结婚也没孩子吗?哪来的儿子?卢林你这什么假消息啊。”
卢林挺委屈:“千真万确好不好!我用卫星电话和我叔叔联系过了,听他说的,蒋总真有个儿子,但没跟蒋总姓,可能是跟的妈妈姓,他的妈妈和蒋总也没结婚,蒋总保密工作做得好,所以之前管理层内部根本没人知道。”
“你说蒋总那些等着瓜分端方生物的是不是现在傻眼了?以前笃定蒋总没后代,结果人家蒋总有后招,有个亲儿子一直捂着,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亲儿子亮相了。”
“而且蒋总肯定是在下一盘大旗,他儿子据说早就把来非洲需要打的疫苗都打完了,感觉是早有准备要来,可能本来是想让儿子接受非洲市场海外拓展?现在意外遇上地震,倒是能不用等接种疫苗,第一批就赶到我们这里。”
别说别的同事,就连杨雪意,也有点惊讶,她尚且记得许昕然和她说的一些内部纷争,如今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不过倒是也真心实意替公司松了口气。
如果蒋总有儿子,后续公司也可以避免很多内斗,对长远发展倒是好事。
有人好奇:“蒋总儿子多大了啊?”
“二十七八的样子吧。”卢林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他去集团的时候我叔叔看到一眼,你知道我叔叔的,因为我表妹的关系,他看适婚男性眼光巨高,但是蒋总的儿子,他惊鸿一瞥就赞不绝口,说人又高又帅,外形是好得不得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蒋总请来的代言人。”
果然一提帅哥,气氛终于没之前死寂,其余几个女同事也从沉闷的地震伤痛里短暂解脱出来——
“得了吧,中老年男人和年轻女生看男性的审美不一样,你叔叔觉得他大帅哥,没准来了一看就一个国字脸忠厚藏狐。”
“就是啊,而且人家身份自带滤镜,蒋总的亲儿子,以后端方生物的大股东,你叔叔好歹也是在端方生物打工的,昧着良心也要说他帅好吧。”
“他就算颜值才一分,背后的钞能力也会给他加上九十九分。”
卢林自然是据理力争维护自己叔叔的审美水准:“我叔叔当时偷拍了一张,我问他要,他还没给我呢,不过下午来了就知道了,人家和医疗志愿队一起来。反正蒋总就这么一个独子,摆明了就未来‘太子’,大家到时候注意点。”
有同事纳闷:“蒋总也舍得啊,把儿子送到这里来。”
“你懂什么?蒋总这一步棋下得才好呢——出这种大事,把藏着的儿子推到台前,这不就和‘太子登基’‘昭告天下’没什么差别吗?”
“我们这儿地震也差不多结束了,国际救援也已经介入,说实在的除了条件艰苦点,也没更多危险了,媒体关注度倒是足够。这时候让‘太子’来,除了彰显蒋总对我们驻外员工的重视和体恤外,不就是昭告公司上下自己有这个么个儿子吗?”
“让儿子这时候出来,还能发一些新闻稿,提升一下端方生物的口碑形象,之后应该会跟进对受灾地区捐款,对进一步打开非洲市场也有益,‘太子’来非洲这么转一圈,也容易赢得员工的认可。”
……
几个人你一眼我一语,气氛倒也轻松了不少。
比起其余同事,杨雪意对蒋毅的儿子没什么兴趣,卢林组织了几个同事准备去为蒋总儿子接风洗尘,杨雪意没去。
大量当地儿童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不仅身上有擦伤,情绪也十分低落,杨雪意因此主动承担了安抚这些孩子的工作,在志愿者帐篷里给孩子们讲故事。
不过医疗支援队倒是顺利到了,同帐篷的当地志愿者告诉杨雪意,来的几个医生一分钟没休息,已经直接去重伤安置区搭建临时手术室,开始为受伤的患者动手术,跟着医疗队一起送来的,还有大批的物资。
志愿者们的脸上也终于不再愁眉不展,露出些高兴,几个当地志愿者和伤者家属更是不断感谢着中国的医疗救援团队,让杨雪意也与有荣焉,为自己国家的大国情怀和医生团队的悲悯负责所骄傲,看到当地人得到救援,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晚上,她本打算在帐篷里和孩子们随便分食点罐头,但卢林倒是特意找了过来——
“就差你一个了,我简单安排了个小聚会,去欢迎下我们‘太子’啊。”
只是等杨雪意洗完手整理完衣服,卢林又带来了新消息。
聚会取消了。
“人家在救援动手术。”卢林有点讪讪,“本来还以为是来慰问镀个金走个过场,回头发个新闻,昭告下公司上下,结果没想到人家是真的来干活的。”
比起卢林,其余几个女同事反应就热烈多了:“真是想不到,我们蒋总儿子是个医生哎!”
“而且不是绣花枕头,我找医疗队的人打听了下,说他虽然年轻,水平很高,人也好,一下飞机直接就去手术了,忙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一口。”
“人挺强势的,手术时直接拒绝拍摄,端方生物这边的公关总监都急死了,至今没拍到可以发新闻稿的照片。”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真的帅炸了。”明明此前还诟病过卢林叔叔的中老年审美,如今这位同事简直是一秒倒戈,“原来帅到像一束光真的不光是一种形容,明明外面灰尘那么大,临时手术间里照明也不够,但我光门口晃了下,护士进出时瞥到他,只一眼啊,真的一眼,就一下子记住了他那张脸。”
“他什么时候能来接班?以后会天天出现在我们总部大楼里吗?”
……
其余同事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杨雪意却心不在焉。
医生。
她的大脑像是装了过滤器,只筛选出了这个词。
那么多医生,她只想到应昀。
应昀现在在干什么?知道她遭遇地震被困了吗?会看在好歹认识那么多年的份上,因为她的遭遇而担心哪怕一秒替她祈祷下平安吗?
杨雪意没有答案,只是有些感伤。
继而又有点生气,他能知道个鬼。
肯定是忙着上班下班然后和安馨聊天,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么死装,有没有成功谈上恋爱了。
是不是认上了亲爹,开着亲爹的劳斯莱斯载着安馨去逛街了。
杨雪意很不甘心地内心骂道,应昀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她这辈子都还没坐过劳斯莱斯呢!
杨雪意内心骂骂咧咧,最终没凑热闹跟着其余女同事去瞻仰“太子”,只是尽心尽力地继续照顾着这些因为天灾突然流离失所的孩子们。
其中一个小女孩玛丽却不论杨雪意怎么讲故事都情绪不佳,杨雪意耐心询问,才知道玛丽的妈妈此刻正在中国支援医生的临时手术间里动手术。
“她妈妈被碎石块砸伤了腿,肌腱断裂了,腿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应该在清创和缝合,没有生命危险,手术现在可能快结束了,在北边帐篷那边的临时手术室里,你可以带孩子过去看看。”
杨雪意从志愿者嘴里得知这些,为了缓解玛丽的焦虑担忧,便牵着她的手,往临时手术室那里走。
然而手术室里已经没有人。
好在护士看出杨雪意的意图,笑着告知:“手术完成了!很成功。医生刚把患者推去挂水了。”
杨雪意翻译给玛丽,玛丽喜极而泣,她很坚持,既想见妈妈,也想要当面感谢为妈妈动手术的中国医生。
护士热情地给两人带路。
在一个简陋的临时帐篷里,玛丽显然一眼看到了自己妈妈,她挣脱杨雪意的手,就往病床上挂水的人跑去。
而就像玛丽一眼看到她妈妈一样,杨雪意一眼看到了应昀。
杨雪意先是愣了一秒,然后很快怀疑是自己刚才心里骂应昀太频繁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然而说是幻觉,细节又实在太过真实。
应昀穿着白大褂,其实蓝色的医用口罩蒙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留下那双让人很难忘记的眼睛。
他看起来有一些疲惫,然而看向玛丽妈妈的眼神很温和,正弯着腰,说着什么,像是正解释病情安抚病人。
“这是我们应医生,骨科的,他真的很负责,连续做了几台手术了,骨折患者很多,几个小时了连口水也没喝,我递给他,他也说不要,生怕喝多水了会中途去厕所,浪费宝贵的救治时间……”
护士的话里充满了毫不吝啬的赞美,也让杨雪意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应昀不是假的。
她呆呆地站着。
先是内心涌动起难以克制的雀跃与欢欣,像是参与了一个什么都没有准备的比赛,却竟然侥幸获得了名次。
杨雪意很想应昀,然后应昀就来了。
然而很快,这种隐秘的欣喜在稍稍理性回笼之后就变得分崩离析——
应昀的到来只是巧合,根本没什么值得杨雪意高兴的,他多半是跟着医院的医疗救援队一起来的。
还能是为了自己特意来的吗?
可能都不知道杨雪意在这里。
毕竟应昀可能很忙,根本没和自己妈妈见过,无从得知自己经历的境况,而虽然杨雪意随口一提过自己要去端方生物就职,但自己对于应昀又不重要,应昀多半没在意,所以他根本没想起来杨雪意就在端方生物的非洲厂区也再正常不过。
……
大概是杨雪意盯着应昀看的眼神实在有点超出普通范畴,护士有些意外,但很快又一脸了然:“应医生专业过硬,人长得也很帅,一直很受欢迎。其实从过来救援的路上,就有别的医院救援队里的女医生问他要联系方式了。”
似乎觉得气氛沉重,为了活跃气氛,她打趣道:“要不是我已经结婚了,可能我也会主动。”
看了眼杨雪意的眼神,对方欲言又止好心提醒般暗示道:“不过应医生觉得救援是第一位的,很反感不分场合要联系方式的,之前的都拒绝了……”
杨雪意哪会去要。
她有过,已经拉黑了。
眼下玛丽已经和妈妈团聚,杨雪意也没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性,她不想再看应昀,明明是朝思暮想的人,没见到的时候很想念,真见了,杨雪意又不多高兴了,那种患得患失的挫败感又来了。
护士也很快有新的患者要照料,杨雪意不便多叨扰。
于是谢过护士,目送她带着患者离开,杨雪意也决定回去照顾别的孩子,发挥自己的光和热,抿唇转身就走。
然而这一次,刚迈出几步,就被人从身后捉住了手腕。
“杨雪意。”
应昀的声音很克制,大约是动了几小时手术没喝水,带了点嘶哑,并不好听,可能干涩让他不适,连带着声音里也似乎带了种痛苦和隐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终于也看到了杨雪意,朝着杨雪意快步跑来,表情严肃,目光执着,仿佛杨雪意是要他争分夺秒才能抢救的什么病人,跑得白色的衣服都被风吹得鼓起,在灰色的废墟里像是一朵飘向杨雪意的雪花,以至于杨雪意都生出错觉——应昀在乎得不得了。
这朵雪花不给她任何机会,裹挟着冷意,命中她,终于站到了她的面前。
而这样近距离,杨雪意才发现,应昀比自己想的还疲惫,眼神大约还延续着看病人的温柔,一时之间没调转过来,仍旧柔和地看着杨雪意。
然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乌青的眼圈也明显,像是已经有几天几夜没睡好觉,然而他来灾区也才一个下午,算上飞机上的时间,也不超过一天。
他盯着杨雪意的脸,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没说别的,只紧紧抱住了她,声音低低地喊她的名字,像是确认眼前的杨雪意是真的。
周遭仍旧嘈杂,但杨雪意还是清楚地听到,从所有背景音里分辨出独属于应昀的声线——
他喊,“杨雪意。”
周围虽然没有中国的救援组成员,但也有当地志愿者,正狐疑好奇地朝着两人看过来。
搞得和生离死别似的,杨雪意有点不好意思,心跳变得很快,怀疑这样下去自己也会需要抢救,又有点想骂应昀神经,以为演电影呢。
只是下一秒,应昀捧起杨雪意的脸,吻住了她的嘴唇,把她那些快要脱口而出的骂骂咧咧都堵回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