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应昀妈妈坐在单面玻璃的一侧, 看着另一侧的杨雪意和应昀。

杨雪意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年,她一直知道这孩子漂亮,但从没想过自己儿子和她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因为他们看起来关系非常差。

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她终于恍然大悟。

关系差可能是因为某些人过高自尊下的恼羞成怒, 生怕流露出真实情绪, 因此过激地表现出强烈的排斥。

越不屑一顾, 越是在乎。

【杨雪意摔伤了, 我带她先回去, 不和你一起吃晚饭了。】

她看了眼手机上自己儿子刚发来的信息,再看玻璃窗外,应昀已经背起了杨雪意。

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 然而作为母亲, 她还是在他眉眼里看到了柔情的注脚。

儿子没撒谎, 他确实不喜欢漂亮的, 也不喜欢身材好的, 因为他喜欢的是漂亮身材还好的。

她叹了口气, 认命地给朋友打去电话——

“不用安排小昀和女孩子见面了。”

“他已经在恋爱了。”

应昀妈妈顿了顿,公允地补充道:“单方面的。”

……

杨雪意是被应昀背回去的。

“你不是赶时间吗?真的来得及先送我回去吗?是赶着去干什么事?”

对于她的问题, 应昀不予正面回答:“是赶时间。”

“见过我妈了, 所以现在赶着回家。”他抿了抿唇, 有点没好气,“你难道和我不顺路?”

一提应昀妈妈,杨雪意有些小心翼翼:“阿姨都不和你一起吃个晚饭再走?”

应昀有些不自然, 但还是回答道:“我妈就这样,不然能一出事扔下我就去国外吗?”

他的声音变得淡淡的:“可能也不是很关心我的死活吧……”

杨雪意不好意思再问了,怕再问下去,又要戳到应昀的伤疤。

这爹不疼娘不爱的, 以前众星捧月,现在无人问津。

应昀一提及他妈妈的话题,似乎也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两人最终选择了默契的沉默。

**

在外面对伤口能做的处理到底有限,回到家,应昀拿了医药箱,又再次仔细地二次处理了杨雪意的膝盖。

好在骨科医生亲自测评,确认杨雪意没伤到骨头,只是些皮外伤,没必要再去医院处理。

只是杨雪意因为高跟鞋扭伤,脚踝微微有些肿,变得行动不便。

杨雪意扶着墙,蹦跶着准备去洗澡。

“杨雪意。”应昀叫住了她,“你洗澡需不需要帮忙。”

他垂下视线:“我的意思是,淋浴间里有水,容易滑倒,你的脚又这样,如果再摔一跤,严重起来可能会骨折骨裂,我不好和杨阿姨交代。”

睡一起是一回事,但洗澡什么还是太亲密了!

“不要!”

杨雪意抱着浴巾睡衣,身残志坚地蹦进了淋浴间。

然而理想很伟大现实很骨感,虽然淋浴时杨雪意极尽注意,但洗好澡推开玻璃移门时,还是得意忘形,忘了不可以用自己受了伤的脚,当下意识把重心倚靠到那只脚时,钻心的疼痛当场让杨雪意发出了哀嚎。

接着发生的事杨雪意不想回忆。

应昀像是警犬一样,以至于杨雪意都怀疑他就趴在浴室门口竖起耳朵听,好来一段毫无悬念的钓鱼执法。

杨雪意发出声音后几乎没有时间差,应昀就推门而入,像是演练过训练有素的急救人员,一把打横抱起只松垮披着浴袍的杨雪意,把她抱回了房间。

杨雪意发誓自己没有预料到这种发展,因此甚至没有正经地把浴袍的系带系好,等晕晕乎乎躺到床上,才意识到以应昀的角度,能从微微敞开的胸口里窥探到什么。

白色松软的浴袍犹如山岚,像欲盖弥彰的云朵,又如朦朦胧胧的雾气,遮盖住起伏的山丘、耸立的地形和一切引人想要探究的东西。

在杨雪意含着水雾的眼神里,应昀像是一位熟知地形的旅客,不请自来的指腹在腰间摩挲。

然后他俯身,像是猫见了猫薄荷一样,没什么抵抗力地吻上来。

两片身体紧贴,应昀虽然什么话没说,但身体已经给出了答案——有些东西无可藏匿。

明明人冷冰冰的,但身体却很热。

吻得很温柔,但力气又很大。

自己滑倒时应昀抱着她小心翼翼温柔的样子曾让杨雪意一瞬间心猿意马,她的身体食髓知味,在应昀的攻城略地下溃不成军,然而想起此前的困惑和事业上面临的抉择,杨雪意内心的理智重新回笼,刚才的情热急速冷却,像一条瞬间结冻的河流。

是因为应昀对自己的身体满意,想着上床,所以才每次对自己这么温柔吗?

所以这是杨雪意对他唯一的吸引力吗?

这种浅层次的吸引力真的有办法变成爱,发展出一段长久的关系吗?

是不是一开始就走进了一条死路里。

一想到这些,杨雪意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仿佛从愉快的虚拟世界被强行拽回残酷的现实社会。

她推开了应昀,别开了脸,躲开了应昀又要吻下来的嘴唇。

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赌气:“我今天不想。”

应昀果然停了下来,他的气息不稳,但声音还是带了正人君子的礼貌:“怎么了?”

“摔了一跤,不太舒服,加班一天了,很累。”

杨雪意明白,拒绝应昀是有风险的,又不是情侣,还能好商好量,何况即便是情侣,这种事被拒绝多半也不会高兴,或许她说完,应昀就会不可避免地撤回一些温柔。

果然,她说完,应昀起身,像是打算离开,干脆利落地近乎绝情。

杨雪意也不是没预测到这个结果,只是刚才一时冲动拒绝应昀的时候,以为自己能承受的,然而事情真的如此发展,她又后悔和难受起来。

就算应昀不喜欢她,但她喜欢他就够了。

不是早有名人说过,“人的一生中,至少该有那么一次,会为了某一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结果,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吗……

杨雪意想,自己这一辈子是不是所以也至少有这么一次不计后果飞蛾扑火一样的爱情?

带着这份不理智,杨雪意起身,几乎生出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祭给神的决心。

杨雪意的手摸上应昀的皮带。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准备脱掉自己的浴袍,看向应昀的身下,他果然一点没有冷静。

杨雪意浴袍滑落额瞬间,他的反应更大了。

杨雪意贴上应昀,扯掉他的皮带后,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

然而就在她以为应昀也会顺势回应她的时候,应昀却先一步轻轻推开了杨雪意。

明明气息急促,身下反应不小,但应昀还是面色冷静地和杨雪意拉开距离。

然后应昀扣好皮带,重新变得一丝不苟到仿佛毫无破绽。

明明仍旧在状态中,但他脸色正直冷静,仿佛完全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与他的身体反应完全背道而驰。

“对不起,杨雪意,是我头脑发热考虑不周。”

然后他弯腰,面色不改地从地上捡起了被杨雪意扔掉的浴袍,重新给她穿上。

“不冷吗?”

他冰冷又仿佛带着热意的指腹划过杨雪意的皮肤,规规矩矩给杨雪意系上浴袍的带子,系得很紧,像是生怕有些人不敌诱惑又想拆封礼物一样,应昀把杨雪意的浴袍带子打了个死结。

“这样好了。”他声音有些不自然,“怕你冷,这样不会冷。”

杨雪意把手轻轻地放在应昀的胸口,仰头问他:“不做了吗?你想的话,我也可以,也没有那么累。”

“你累了。”

应昀移开杨雪意的手:“挺巧的,我其实也有点累了,也没那么想。”

只是嘴上说着有点累,杨雪意把视线下移,却并没有见到应昀累的任何证据,他精神得不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应昀这么讲,杨雪意的心情都真的变得好了一些。

于是那点招猫惹狗的毛病又开始复发,她故意夸张道:“累吗?怎么没看出来哎,应昀你怎么回事啊?不会是神经传导方面的原因吧?身体的真实感受和反应脱钩什么的……”

应昀没说话,只抿唇看着杨雪意,声音已然带了努力压制的沙哑和低沉,他低声警告:“杨雪意,安分点。”

头顶的灯光把应昀原本纤长的睫毛打出蝴蝶翅膀般的阴影,让应昀显得更加克己复礼,如果忽略他身体的反应,活脱脱禁欲而难以接近的高岭之花。

这位高岭之花移开视线,像是故意不去看杨雪意:“累了就早点休息。”

“那万一我睡不着怎么办?”

生怕应昀误会,杨雪意很快补充解释道:“不是想和你怎么样,今天加了班,还穿着高跟鞋追人,身体确实挺累的,只是感觉今晚可能还是会失眠。”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因为现在思维很活跃,只有头脑放空的时候我才能入睡。”

杨雪意说完,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既不想和应昀睡,又不想失眠,哪里有这种好事。

她泄气地摆了摆手:“你走吧,晚安。”

然而应昀没走,他的眼睛像两口井,深沉又幽静:“那要怎么做你才能头脑放空?”

“我要知道怎么放空我就不会失眠了好吧。”

杨雪意垂下视线:“但以前我小时候,外婆还在世,每次我晚上睡不着,她就会给我唱摇篮曲,然后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是真的有点想外婆了:“可惜外婆走以后就没人给我唱了。”

杨雪意也不是没想过让妈妈给自己唱摇篮曲,但一来她都这个年纪了,成年都好几年了,失眠了想听摇篮曲这种事说出来都显得矫情;二来杨美英女士一天活干下来,累的几乎沾到床就能睡着,哪还有闲劲给她唱摇篮曲。

摇篮曲对她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奢侈品。

杨雪意有点失笑,刚想喊应昀走,就听应昀先一步开了口——

“杨雪意,我给你唱。”

应昀的声线低沉,他像是故意站在阴影里,表情隐在光线的暗面,让人分辨不出脸上的情绪,然而语气带了种脚踏实地的稳重和真实:“如果你想听的话。”

“我会唱到你睡着再走。”

**

杨雪意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不用付出对等的价位或者交换,其实应昀也会对自己很温柔。

是因为应昀骨子里就是个温柔的人吗?

还是十年来,在杨雪意不知道的地方,应昀逐渐成长成了一个稳重可靠的男人?

是因为毕竟是医生,所以容易对人怜悯,即便是杨雪意这种对他有非分之想情绪还不太稳定的人,他也能平和地对待吗?

还是……杨雪意有点忐忑,本来不敢想,但如今还是忍不住大胆猜测——应昀是不是对自己也是有好感的?

反正肯定不讨厌。

两个人虽然什么也没做,但应昀耐心地给杨雪唱了很久的摇篮曲,和外婆的曲调完全不同,然而却一样有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功效。

杨雪意真的没有失眠,在应昀怀里,在他轻声的吟唱里,她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杨雪意简直神清气爽。

她睡了很好的一觉,醒来下地,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可能是她睡着后,应昀给她的脚上贴了膏药,杨雪意回想起睡梦中脚上传来的冰凉触感,猜测应昀甚至可能帮她冰敷过,因此如今脚踝才消肿这么快,杨雪意活动起来竟然也已经没什么大碍。

应昀似乎今天要代表医院参加什么活动,因此一早就走了,但桌上摆了简单的早饭。

生活变故让人飞速成长,原本做饭只是依靠杨雪意的应昀,现在竟然也能做出简单的一桌菜了,而至于洗碗,应昀也更精进了。

杨雪意慢条斯理地吃了应昀留的早饭,出门前才发现他在门口留下了一双新的平跟鞋和一张便签。

便签内容言简意赅——

“穿这双。”

杨雪意皱了皱鼻子,拿起手机,嘴上抱怨,心情却很好——

【好霸道啊应昀,为什么要听你的穿平跟鞋啊。】

【什么时候买的鞋子哎?】

【可是我穿高跟鞋比较好看。】

应昀的回复来得挺快,言简意赅,就两个字:【医嘱。】

鞋子款式简洁大方,穿上确实非常舒适。

应昀的对话框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然而没有新的消息发来。

直到杨雪意上了地铁,才延迟一样收到他的第二条、第三第四条信息——

【昨晚很多店关了,能挑选的款式不多。】

【重要的不是鞋子,是人。杨雪意,你没有必要通过高跟鞋增色了。】

【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增了。】

早八的地铁里拥挤又闷热,充满了各种各样让杨雪意想要摒弃嗅觉的复杂气味,周围人们脸上是疲惫和麻木,像是一列运送机器人的列车。

杨雪意本应该是其中一员,然而因为应昀或许只是心情好之下的只言片语,杨雪意的世界被涂抹成彩色,不再是机械的躯壳,而是被点亮了自我意识,拥有了快乐和情绪起伏。

看到应昀消息的瞬间,早高峰的拥挤烦闷似乎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不真实的背景,只有杨雪意有力跳动的心才是真的。

也不知道哪里突然奔窜来的灵光一闪——

如果现在自己去和应昀表白,他是不是会考虑?

至少如今两个人地位上是平等的,不存在谁高攀了谁。

杨雪意从没指望过嫁入豪门,也不想嫁入豪门,只想找一个自己爱的人过平淡但温馨的生活。

以往应昀是少爷的时候,她从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如今……

杨雪意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然而又实在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和过去十年恶劣的应昀相比,现在的应昀对杨雪意简直算好得出奇,考虑到两人现在关系某种意义上和同居试婚没有太大差别,应昀也不再是家境高高在上的少爷……

她甚至没什么良心地想,早知道应昀变穷后说话会这么好听,和自己竟然能温和相处,老天应该早早安排他家道中落,自己让他倒大霉的生日许愿还是许晚了。

不过几秒钟后,她就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很危险很邪恶,偷偷双手合十撤回了这个希望。

现在指望应昀过的差可没什么好事,他还欠自己六万没还呢!

杨雪意虔诚祈祷,要是万一应昀和自己在一起了,那就让应昀发财,让她也跟着享享福;要是应昀不和自己在一起,那就让他还完自己六万后继续穷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