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昀是下手术台时收到自己妈妈信息的, 如以往一般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约他下班后见面。
等久违地见了面，果然不出应昀意外，他妈妈的状态比应昀想的还好, 穿着香奈儿套装, 提着爱马仕, 情绪稳定, 显然国外散心和购物让她已经调整好心态, 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出应文俊出轨对她造成的影响。
两人约在一家私密性优越的餐厅里，每张桌子都自带半包式小隔间，大概应昀妈妈来得早, 得以坐在靠窗的位置, 单向玻璃让餐厅里的人能肆无忌惮地欣赏街景, 却不用被外面的人观察和审视。
应昀只点了杯茶, 他看了眼时间, 怕和自己妈妈的这场谈话会占用比较长的时间, 于是给杨雪意发了条约了人见面可能会晚点回家的信息。
“应昀，都多久没见了, 怎么都没和我打个招呼问问我怎么样了, 反而还这么心不在焉在发信息！”
他妈妈今天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挑完应昀没嘘寒问暖的刺, 马上话锋一转进入主题——
“吴律师说你都没配合做资产转移的手续，我给你准备的房子你也没去住。”
应昀抬了抬眼皮：“我一个人没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而且离我医院太远了, 还要重新装修，太浪费时间太麻烦。”
“那你现在住哪里？”
应昀没直接回答：“住医院附近，租了房，比较方便。”
他妈面露不满, 但最终忍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网上怎么回事？”她拿出手机，翻到其中一条视频，用保养良好的手指指了指，“要不是前阵子有人转给我，我都不知道，你工作上遇到医疗纠纷了？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搜了搜，关于你身世的谣言网上什么版本都有。”
“联系过吴律师，已经取证在走起诉流程了。”
可惜应昀的回答显然没能安抚自己妈妈，她皱起眉，径自拿起手机。
应昀只觉得有点头疼，他知道她要打给谁。
果然下一秒，电话一接通，他妈妈就一顿输出——
“应文俊！你搞错没有！你自己出轨搞大了小三肚子，结果网上尽是给我和小昀泼脏水的。远扬货运舆情监测部的人都死了？不知道去处理？”
“我在国外散心的时候就看到这些网上的污言秽语了，当时不想影响心情，不想找你，怕耽误你和你新老婆新孩子恩爱，所以直接联系了舆情监测部，结果回复我说，会走流程，走到现在我回国了没走完？网上的造谣倒是越来越多了。”
“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怀着小昀，从没骗过你，是你保证对他视如己出，我才嫁给你。现在你要觉得自己马上有亲生孩子了，所以不顾小昀死活，也别指望我做小低伏找你低声下气求你给小昀留一份家产。”
“你那点钱我还不稀罕，你都留给你和小三生的孩子吧！我和应昀看不上！”
……
果不其然，应昀妈妈气势汹汹，劈头盖脸就把应文俊骂了一通。
挂了电话，甚至还不解气，直到喝了口红茶，才勉强平静下来。
“妈，没必要。他也没亏待过我。谣言这种事，嘴长在别人身上，谁管得住别人的嘴？也不是他的问题。”
“怎么不是他的问题？你以为他真对外界的谣言一无所知吗？还不是沽名钓誉为了面子？如果站出来把来龙去脉都澄清了，势必暴露他自己婚内出轨的事实，对他自己名誉有损。”
“他出轨后，我不想联系他，但看到网上这些骂你的话，就直接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了远扬货运的舆情部门，结果给我打官腔，你以为这不是他默许的态度吗？不然他们怎么敢？”
“说到底是自私，生怕自己和远扬货运的形象受影响，于是索性当缩头乌龟，让你承受谣言的指责，他倒反而像个可怜的受害者。”
“妈，别这么想，他信托基金一直要给我继续兑付，是我不想要。”
应昀妈妈像是想翻个白眼，但碍于形象忍住了：“嘴上说着还把你当儿子，钱或许也愿意给，可这段时间来，他有主动关心过你吗？”
她冷笑道：“从小把你养大，我信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但天平早就失衡，他心思早偏去小三肚子里自己亲生孩子身上了。”
“他这个年纪地位的人，钱对他又不是什么稀缺资源，给你点小钱他也不至于破产，可他最值钱的精力都留给谁了？真以为给我们母子俩一些钱就能把我们安抚打发了？谁差他那点破钱。”
应昀妈妈抿了口红茶，看了应昀一眼，有点尴尬，语带抱歉：“就是帮你擅自做决定说看不上应文俊的钱了。是我太生气失态了，一气之下狠话都给他甩出去了……”
对此，应昀很平静：“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想继承远扬货运什么东西。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要他的钱名不正言不顺。我自己有手有脚有工作，现在这样挺好的。”
应昀妈妈松了口气，情绪重新好起来：“也行，反正以后要是钱真不够了，我带你去你亲爸那里名正言顺的要他的钱。”
应昀愣了愣，随即有些失笑：“行了妈，别开玩笑了。”
结果应昀说完，他妈难得沉默了片刻，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我没开玩笑。”
“其实刚才那段造谣攻击你身世的视频，是你血缘关系上的爸先看到后发我的。”
“他在网上刷到，发现你长得很像他，加上有些蠢货迫不及待地造谣你是出轨生的孩子，稍微好奇打听了下，在远扬货运一些家庭日活动照片上认出了我，断定你是他儿子，所以辗转找人联系上我。”
应昀愣了愣，完全没想到这种发展。
“当初他为了事业发展要出国，短期内更不想结婚成家，我不想去异国他乡漂泊，更渴望组建家庭，两个人人生选择有重大分歧，我也不想拖着把感情耗尽最后相看两生厌，不如快刀斩乱麻。”
应昀妈妈抿了口茶：“所以我提了分手，分手后才发现怀了你，那时他已经在美国开始了新生活，我就没联系他，决定独自生下你，后来就遇到了应文俊。”
“现在你亲生父亲想见你，但我尊重你的意见，见不见都在你。”应昀妈妈看向应昀，“他很有钱，比应文俊有钱多了，你是医生，可能听过他的公司，端方生物。”
应昀微微皱起眉：“端方生物？蒋毅？”
应昀妈妈的语气云淡风轻：“嗯。几年前他回国创业，正好在风口上，为了事业一辈子没结婚，事业也算回报他，公司之前港股上市了，听说还要赴美上市。”
“蒋毅倒确实没骗我，一心扑在事业上，没结婚没孩子，是个工作狂，听说和我分手后连恋爱也没谈。如今因为身体原因，以后也不可能有别的孩子了，所以一发现你的存在，简直是狂喜，恨不得立刻认亲，好让端方生物后继有人。”
应昀见自己妈妈扯了扯嘴角：“早干什么去了？当年为了事业觉得不婚不育最好，这会儿知道有儿子了就凑上来了，上赶着当现成的爹。这些男人都想得挺美的。”
“之前没告诉过你，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既然和应文俊结婚了，就和过去一刀两断了，应文俊当时也确实把你当亲儿子待，现在情况变了，你也早成年了，心理承受能力也不差，也有权知道这些，所以我告诉你。至于见不见他，随你。”
“不过蒋毅为人强势，虽然我再三和他讲过，见不见最终应该由你决定，希望他给你时间空间，不要贸然打扰你，他面上也答应了，但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阳奉阴违，所以与其你被他突然找上门来吓一跳，还不如我先和你讲这件事。”
对于自己亲生父亲竟然是蒋毅这件事，应昀说不惊讶是假的。
但也没有到想要认亲的地步。
应昀垂眸：“只是陌生人而已，见了也很尴尬，没有见的必要。”
他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意。
之前被公开并非应文俊亲生子的身世，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厄运，但应昀却觉得反而是冥冥之中的幸运。
因为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至少不可能和杨雪意有如今的开始——即便没什么名分，但至少在她身边占据了一个勉强暂时重要的位置。
能在忙碌一天的工作后回家看到杨雪意，让应昀觉得生活平静稳定地像是那种他会憧憬的电视剧剧情，终于在曲折过后来到了幸福的大结局。
就算他现在这个位置，是由于杨雪意阴差阳错的误解才得以实现，掺杂着应昀没有澄清的谎言，越演越烈的误会，以及杨雪意出于朴素善意的同情。
实际并不是真正的大结局，而是某种谎言构成的虚假，被粉饰后的表面稳定。
但即便如此，应昀也不想澄清。
杨雪意对他的好就算是出于同情，他都认了。
就像是乞讨，无法挑三拣四，能有一丁点来自杨雪意的施舍，应昀已经应该感恩和满足。
因此他卑劣地假装着清贫，没去澄清杨雪意的误解，好继续从杨雪意手里分到珍贵的“物资”，人也变得自私，不想管是不是原本有别人应该从杨雪意手里分到东西。
反正有他在，就没有这个别人。
应昀觉得换种思路，他其实应该庆幸——自己至少有一副让杨雪意满意的身体。
如果杨雪意想要，他就会给。
毕竟他对杨雪意的用处好像也就剩下这么多。
所以至少在提供自己仅可提供的服务上，应昀从来不遗余力。
……
“你见不见应文俊和蒋毅，我都无所谓，但有一个人，你必须得见。”
应昀妈妈一向觉得自己开明，她不会逼应昀和蒋毅认亲，也不要求应昀向应文俊服软。
但作为一个妈妈，还是天然地为应昀的终身大事担忧。
她撩了下自己的长卷发：“我朋友家的女儿，年纪比你小两岁，学艺术的，刚英国留学回来，长得挺好看的，人也文静……”
结果话还没说完，照片甚至都没拿出来，应昀就沉下脸，表情不善，十分不给面子地径自打断了她的话——
“不见，没有共同语言。”
应昀妈妈冷哼一声，早有准备：“不见这个也行，我还有一个朋友的侄女是药剂师，和你应该有共同语言……”
然而应昀的声音低沉，态度却坚决到油盐不进：“不想见。”
应昀妈妈顿了顿，抬头：“你有喜欢的人了？”
应昀抿唇，没有正面回答，显然不想和她分享，只言简意赅：“我很忙，现在不考虑这些。”
应昀妈妈不傻，试探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要很漂亮的那种吗？”
“没有。”
“那是要身材很好的那种？”
“没兴趣。”
应昀真是打定主意冥顽不灵了，应昀妈妈有点头痛，揉了揉眉心，刚想再接再厉打探，转头一瞥窗外，却愣住了：“那不是杨雪意吗？她怎么在这里？”
几乎是说到杨雪意名字的刹那，她看到对面永远漫不经心表情冷淡的儿子几乎像条件反射般，倏然抬起头向窗外看去。
单面玻璃外的街上，杨雪意看起来狼狈，她像是刚剧烈地跑过，胸口起伏着喘息，脸颊发红，额头微微沁出汗意，有几缕黑亮的额发便紧贴在脸上，衬得她更加肤白如雪。
然而那双眼睛却带了惶恐和慌乱，像是在找什么人却没找到，带了种期待扑空后巨大的失落，蒙上了雾气，委屈又无助，几乎泪盈于睫，嘴唇紧紧咬着，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了。
确实是杨雪意。
不知道怎么这么狼狈。
应昀妈妈来不及开口，下一秒，原本坐在对面的应昀已经起身，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沉着脸不发一言往门外快步走去。
**
因为一个相似而模糊的侧脸，杨雪意像个傻子似的追了快半小时。
加班时怕有客户来访而穿上的漂亮细高跟，在奔跑时却成了美丽刑具，让她不仅没法加快速度，甚至追到后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杨雪意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是应太太，那她一定要追上她，至少让她去看看应昀。
然而还是跟丢了。
杨雪意踩着高跟夺路而奔时，因为一条小巷不平整路面上的一块碎石，而摔了个狼狈。
虽然早就重新爬起来，但此刻一只高跟鞋扭断了细跟，系在脚踝上的脚腕带也断裂了，膝盖更是因为惯性的冲力而在石子地面上蹭出了一大片擦伤。
伤口不深，但面积很大，因此看着有点恐怖，此刻正往外渗着血，伤口附近是摔地上时沾染到的灰和尘土。
但杨雪意根本顾不上自己，她只觉得懊恼，对自己生气。
因为这不合时宜的一跤，她跟丢了神似应昀妈妈的身影，如今来到这条街上，四周熙熙攘攘，到处是成群结队步履匆匆的行人，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再找回刚才的人影。
明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跑了，明明已经够努力了，但一切好像仍旧是徒劳。
杨雪意茫然而狼狈地站在路当中，突然觉得自己可笑的彻底。
无人知道的角落，应昀不会知道杨雪意做过什么，因为她最终失败了。
他也永远不会因为杨雪意的努力而爱上她。
杨雪意的内心泛起酸痛，比起膝盖，仿佛是她的心摔了一跤，被碎石和砂砾扎满，汩汩留着血。
她努力压制住眼眶里滚动的泪珠，不想在路中央莫名其妙哭得像个傻子。
可能是最脆弱的时候更会想到喜欢的人，杨雪意恍惚间都产生幻觉，依稀像是听到应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难以取悦，带了点怒意——
“杨雪意，你怎么回事？！”
这次的声音比以往都真实。
杨雪意呆呆地站着，朝着声音看去，然后才发现站在她眼前的，赫然就是应昀——
面容英俊，但表情难看至极，看着杨雪意的眼睛里甚至像在冒火，带着隐忍的强烈怒意。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难道以为这场巧遇实则是来自杨雪意的跟踪？毕竟这确实太巧合了。
杨雪意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解释：“应昀，我没有……”
然而应昀没给她机会讲完，他沉着脸走到杨雪意面前，扫了她一眼，然后径自半蹲下，像是根本无心听杨雪意的解释，只看向她膝盖上的伤口：“怎么摔的？”
查看完伤口，应昀站起身，面容冷峻森然，声音严厉：“你在这里等我。”
然而虽然语气训斥，应昀扔下这句话，还是转身往不远处的药店跑去，没一会儿，他带回了碘伏和棉签，飞快对杨雪意抬了抬下巴示意：“别傻愣着，坐那边去。”
因为坏了一只高跟鞋，杨雪意只能一蹦一跳狼狈地往路边的公共座椅边去，她正在奋力保持平衡，下一秒却身体腾空，应昀的手从她的腰间环抱过来，径自把她抱起，然后放到了座椅上。
“你太慢了。”应昀面色如常，语气冷静，“等你挪过去要等到猴年马月。我赶时间。”
他看着确实像是赶时间，因为说完，应昀便立刻蹲在她的脚边，一秒钟也不愿意耽搁，径自沉着脸给杨雪意处理伤口。
被碘酒冲洗消毒时，杨雪意简直疼的鬼哭狼嚎。
大概是喊得太大声了，应昀的动作顿了顿，更变得小心翼翼。
他抬眸看向杨雪意：“杨雪意，你是追着谁跑吗？搞成这样，穿了高跟鞋还这么跑，万一摔骨折了怎么办？你的安全意识呢？”
杨雪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脑袋，有些尴尬，但也委屈，生怕应昀误会：“应昀，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追着你跑，没有跟踪你。”
她垂下脑袋，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底气，也知道说出来很离谱：“其实是看到了和你妈妈很像的背影，我才一路追过来的……”
应昀愣了愣，表情有些不自然：“你看到她了？”
果然一提他妈妈，应昀神色的变化很明显。
不管多大年纪，人对母亲的感情都是无可取代的。
生怕应昀尴尬，杨雪意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垃圾桶：“你应该很想见她吧？也有一堆问题要问她。这是很正常的，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换成我，我也会这样的，不是什么妈宝，你别有心理负担。”
“我不确定是不是她，只是侧脸和背影都很像，但跟丢了……”
果然，一听自己竟然遇到他妈妈却跟丢了，应昀的脸色变得凝重，唇角平直，微微下垂，一看就是生气了。
杨雪意有点难受：“对不起啊应昀。”
应昀的眼神沉静又古怪：“为了追一个可能是我妈的背影，跑得摔成这样？”
“嗯。”
杨雪意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局促，因为细细想来，她这种行动没什么逻辑，实在有点离谱。
“我知道很可能是我看错人了，但万一是呢，万一是的话，被我追到了，你可以和你妈妈见面，好好聊聊，这件事的发生对你们都是很大的变故，你妈妈说不定也有苦衷，肯定不是故意扔下你走的……”
然而应昀根本没有耐心听完，他垂下视线，叫停了杨雪意——
“别说了。我不在乎这些。”
杨雪意料到应昀会这样，自己这样的一厢情愿可能对应昀来说是种负担，然而现实袭来，杨雪意还是像被狠狠抽了一耳光，既狼狈难堪，又酸胀难忍。
她感觉自己真的要哭了。
杨雪意发誓，如果应昀再说一句责备她的话，她会直接哭出来，然后破口大骂应昀的狼心狗肺，和他一刀两断。
然而应昀只是看着她，轻声问：“杨雪意，摔得疼吗？”
这位英俊的骨科医生板着脸：“任何人都不值得你摔成这样去追。我妈妈不值得，我也不值得。就算是我再重要的人，如果你会受伤，我也不在乎这次见不见得到他们。”
“下次别这样了。”
“我不想你这样，不想你受伤。”他别过脸，视线看向地面，没有看杨雪意的眼睛，语气不自然：“不然杨阿姨也要骂我了。”
“还有，我见到我妈了，谢谢你也帮我留意。”
杨雪意愣了愣：“你发短信说要晚上有事约了人，所以见的人是她吗？那你见完了吗？要不要我去和阿姨也打个招呼问个好，然后我先回去，你有什么要和她单独聊的你们继续聊就行，你刚说赶时间，是赶着和她继续聊吧？”
“不用，和她聊完了。”应昀清了清嗓子，移开视线，“她很忙，已经走了。不用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