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终章(一)

根据古籍记载, 万魔封印破碎并非头例,但那已经是数千年之前,人界仙门尚在鼎盛时期, 然而即便如此, 那次天魔出世还是几乎屠尽人族, 险些覆灭整个人界。后来不知用了多少凡人以鲜活生命和躯体,在夹缝之中鏖战数年,才硬生生将封印重新落下。

可人界安宁得太久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谁都懂, 但人界仙门仍旧是在安宁的岁月里一代不如一代, 逐渐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 如何能对抗万魔出世, 天魔重现人间的浩劫。

雪域神山封印破碎当日,长夜便从三日前持续到了现在, 数以万计的邪祟铺天盖地,涌向浩瀚人间。

瘟疫、战乱、天灾在各地频发, 邪祟肆虐之处, 河流干涸,草木枯竭, 凡人暴虐袭心, 互相残杀。同一时刻, 天机门倾巢而动, 奔赴雪域而来, 而几乎能动身的其他仙门弟子则赶赴大夏各地,大大小小的防护结界在一夜之间落成,极力阻拦邪祟的入侵, 保护寻常百姓。

而与大夏边境相邻的蛮夷之族也在变故发生时集结于雪域山脚,带着族中高手前后抵达万法殿。

不过万魔封印未能完全破碎,天魔尚没有恢复全部力量,此刻正留在山腰之中没有冒然下山。这给人间留了一口喘息的机会,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短短三日的时间,人间已千疮百孔。万法殿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修行之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如何解决当下的浩劫,却因各族语言不通加上积怨已久,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互殴,谭承志作为万法殿的驻守官,一边因天魔出世急得焦头烂额,一边还要拖着受伤的身体解决纷争。

仙琅宗掌门斩破万魔封印一事传遍仙门,一时间仙琅宗成众矢之的,其弟子更是人人喊打,仙琅宗被找上门的人砸得稀巴烂。而沈徽年的师兄却在此时冒着风雪上了万法殿,差点被人抓住按在地上杀了,幸而谭承志出面阻拦,将他带进了殿中。

关良能在此时登门万法殿,就恰恰说明他与沈徽年并非同伙,否则他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来送死?沈徽年捅破封印绝非一时兴起,只有与他同门几十载的关良才是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谭承志岂能让别人杀他。

只是关良着急寻沉云欢,进了万法殿便在沉云欢的门口蹲守,日日朝门内呼喊着“求见”,今日总算有了回应。

那紧闭的门忽而被一阵风吹开,溢出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关良原本倚着门蹲着,见状猛地爬起来,就听里面传来声音道:“进来。”

关良赶忙作揖,跨过门槛而入,谭承志见状立即也撂下手里的烂摊子,飞快跟进了屋中,随后门一闭,吵闹的声音被阻隔在外,二人便在灯下分站于屋内。

师岚野端坐桌边,摇曳的火光落在脸上,照出一张不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冷淡面孔。他身后不远处,沉云欢盘腿坐在床榻上,腿上横着一把刀,她低着头轻轻抚摸。

许是重伤未完全恢复,她弯着脊背,衣衫勾勒出脊骨的形状,浓黑的卷发未梳发髻随意散漫地披在肩头,看起来身形单薄,恹恹无力。

关良进门前还知道作揖,待看见沉云欢之后当即也顾不上面前还坐着位雪发金眸的神仙,立即开口道:“向隐呢,他在哪儿?他不是同你一起吗?为何我来此处未见他人?”

沉云欢没有任何动静,指尖落在刀刃上一动不动,只在灯下露了半张沉默的侧脸,使人窥不出她的情绪。

其他人皆不言,房中死寂沉闷,没得到回应的关良也顾不得老脸,再次问道:“云欢,你快告诉师伯,你师兄去哪了?”

师岚野此时动了动手,从衣袖中摸出一块剑的碎片,轻放在桌面上。

“这是……”关良傻眼,起初是迷茫,看了看师岚野,又看了看碎片,随后他走几步上前,脚步有些虚浮踉跄,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但仍是不敢相信,直到他的手触摸到碎片后,猛然感受到属于虞暄的气息。

关良双眼发黑,刹那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一张口竟是任何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啊啊地叫着。他想喊虞暄的名字,想问问自己那乖巧懂事,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徒儿,怎么会附着在一片碎剑之上,可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说话,启唇便是恸哭。

他攥紧碎片,血液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手往下流,不过片刻整只右手都血淋淋的,染红大半桌面。

谭承志不忍心,上前低劝,“关前辈,节哀啊。”

他岂能认不出这剑是沈徽年佩剑的碎片,上面雕刻的花纹染了血之后更加清晰,显然虞暄也是死于沈徽年之手,此人为了释放天魔,简直到了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地步。谭承志便趁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徽年乃是仙琅宗掌门,他怎么会存了打破万魔封印,放出天魔的心思?关前辈,浩劫当前,还请你切莫隐瞒,或许我们能从内情之中找到些应对的办法。”

关良伏在桌上痛哭流涕,那把几近枯竭的嗓子,好似彰示着关良快要走到尽头的生命一样,嚎得凄惨而无力,久久难以平息。

谭承志又劝了两句,眼见关良险些晕厥,才往他后背送了些灵力进去,助他稳住了情绪。关良的手仍流血不止,反反复复确认,也只在碎片内探到了虞暄的残魂。他擦着眼泪,停下哭嚎的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沙哑着声音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向隐,也害了天下人。”

谭承志忙将他扶着坐下,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关良红着眼,轻轻拂开了谭承志想为他包扎的手,就任由掌心的血液这么流着,强打起精神道:“年代太久远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人几乎不知道。几十年前雪域封印动荡,玉石碑开裂,天魔之气重现人世。那时沈徽年是仙琅宗最出色的弟子,他奉命来到雪域清剿天魔之气,却不料途中出了意外,受了重伤,失联数月。”

“待他再回仙琅宗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那是他的剑灵化人,唤明狸。”

沉默许久的沉云欢在此时开口:“她就是天魔。”

“不错。但……当年她进仙琅宗时,是个性子极其纯净善良的姑娘,加之沈徽年的刻意隐瞒,我们都不知她是天魔的化身,直到她在宗门里露出魔性,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宗内师长,我们才知道明狸就是天魔。可当年的事,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时至今日是非我已无法分辨,只记得后来宗门师长要将明狸送往雪域封印,可沈徽年不从,从牢狱之中逃出,带着明狸逃出仙琅宗,躲在俗世里。”

“其他仙门得知此事后,自是联合起来尽全力抓捕沈徽年与明狸,当时还临时组建了猎魔队,参与其中的都是各大仙门之中拔尖的高手,在疯狂的抓捕下,沈徽年二人没能逃多久,很快便被抓住。最后沈徽年受了极其严重的惩处,险些丧命,明狸也被人合力押入封印之中,此事才算罢。”

“沈徽年捡了一条命,被门内师长封了与明狸相关的记忆,他伤势痊愈后便再没提过此事,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后来仙琅宗遭遇妖邪夜袭,混战结束后,宗内师长几乎死尽,沈徽年也接手掌门之位。”

谭承志倒吸一口凉气,心肝肺都凉了个彻底。仙琅宗的那场大难人界仙门皆知,可谓极其惨烈,当时仙琅宗上下死了不少人,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师长都没命活,若非沈徽年顽强不倒,仙琅宗怕是就此灭门。

谭承志惊道:“他没有忘记明狸?难道那场妖邪夜袭,是他一手策划的?”

“他的记忆仍在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只是那场仙琅宗大难是不是他所为,我尚没有确切证据,只是猜想罢了。”关良擦了把眼角的老泪,糊了一脸的血色,又道:“渐渐地,我发现他总是外出,与宋氏往来也较为频繁,今年宋氏城被翻了个底朝天,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世,我才意识到,沈徽年可能并未放弃救出明狸。”

谭承志急眼:“那你怎么不早说!”

“万魔封印,岂能是世人想破就破?我猜出此事后劝过他好几回,原想着他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没有宣扬此事,却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关良痛哭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掌中的血溅了一地,“是我该死,我竟如此大意,酿成现在的大祸!还害了向隐,我的徒儿啊——!!”

谭承志满腔怒意,听完后恨不得提着关良打他,然而见他哭声如此凄惨,面色惨白,已是悲痛欲绝的模样,却又不知如何动手。关良先前的想法并非有错,毕竟想释放天魔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谁知道沈徽年竟然真的做到了。

现在便是将关良打死也于事无补,与其拿一个几十岁的老头撒气,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现状。

可情况显然不妙。外面邪祟遮天蔽日,已有三日长夜难明,屋内这沉云欢斗志也不显,无论怎么看都蔫巴巴的,也不知是不是重伤在身的缘故。谭承志越是看越觉得心慌,这几日他根本合不上眼,也不信任旁人,就等着沉云欢苏醒,结果醒来却是这副模样。

若是天塌下来没有个高的人顶着,那死局则必定。

“沉云欢……”谭承志忍不住唤了一声,才刚要说话,忽而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一阵寒风灌进来。他转头一瞧,是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站在外面,身边还站了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长发高束,身着银色长袍,肩头、胸膛、双臂处隐隐有鳞甲闪烁,一身将军的打扮,又像生了一身仙骨,看起来不似凡尘之人。

果然就见他抱拳作揖,“北境巫枫,拜见岚野山神。”

谭承志大惊,脱口而出道:“战神巫枫?”

巫枫转而看他一眼,平静地冲他颔首,随后带着同光渡水二人走进了屋中,立于桌前。渡水道:“山神,天界派出一千仙兵助人间平乱。”

“一千?这怎么够啊?!”谭承志都还来不及高兴,立即又从云端跌落,心情大起大落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声道:“封印下成千上万的妖魔破土而出,连天魔也出世了,一千仙兵怕是无法与之对抗,神仙大人,你们能否从天界再多要点人?”

渡水对他道:“仙兵不是天魔的对手,来得再多都无用。”

谭承志质疑:“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束手无策?”

“天魔不死不灭,存世千万年,只有一个克星。”渡水转头,目光投向床榻之中身影拢在昏黄里的沉云欢,道:“便是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

沉云欢听到这话,眼睫轻颤,身体不由自主往里侧了侧,更融进昏暗之中。

巫枫道:“她便是沉云欢?”

渡水点头。巫枫的目光略一打量,忽而察觉面前寒意袭来,瞬间让他皮肤上结了一层寒霜,他当下转头,视线落回师岚野。两人一对视,巫枫便从师岚野的眸中看出冷意。

他叹一口气,转而寻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们凡人只将它称作“天魔”,却并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既非生灵,也非器物,而是一种自上古时期便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诞生混沌之时,若究其根本,应是凡间万灵修炼时所汲取的灵力是同源,这也正是它不死不灭的原因。”

所以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某个人或者妖,凡间对其的记载极为贫瘠,谭承志先前翻阅古籍时也曾注意到这天魔有男有女,正是这个原因。

巫枫语气平静地叙述,讲起天魔的来历。

它附灵而生,本身并不分善恶,在人间曾现世过两次。头一次出现时,他剥夺了一位神的神格,而后将人界西北之境的灵气吸得一干二净,千万年过去,至今任由大片荒漠没有生灵,最后有天界与人间习得神法的修士联手,落成万魔封印,将天魔与其子民压在雪域神山之下。

数千年后,一个修为高深的玄门道人找到破开封印的办法,寻得吉星入命之人开山脉,再以三灵魂魄附剑斩破封印,放出了神山下的天魔。许是在漫长的年岁里,那位天魔的肉身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天魔气的原体,出世后附在破封的道人身上,才有了第二个天魔诞生。他利用窥天术法百战百胜,大手一挥引邪祟入世,更有数以万计的妖族为其鞍前马后,世人便为案板鱼肉,而后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几乎被屠尽,后来便是凡人以血肉筑起高墙,惨烈的战争持续几十年,最终被众人合力重新落下了万魔封印。

第三个是明狸。她本体为剑灵,还未来得及作恶便被镇压,因此没有掀起风浪,只是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日她会被释放。

谭承志听到这,忍不住问道:“天魔分明被镇压在雪域封印之下,为何总是能偷偷跑出来?”

巫枫道:“阴阳、祸福、生死,这世间的东西都是相依相生。天魔不死不灭,附着生灵,自有其生机。它的生机便在人间,是吉星入命,拥有绝处逢生命格之人,此凡人气运越旺,镇压天魔的封印便会越薄弱,这正是千万年来神山封印屡次动荡的缘故。”

“天道为何要给这种涂炭人间的大魔头留有一线生机?”

巫枫冷静而漠然道:“天道之下,没有善恶之分,万物万灵都有生机,谁规定了只有凡人才配活着?”

他瞥了师岚野一眼,又道:“只不过天界庇护人间,发现此事后便在司命仙宫设有专职,用以寻找天魔生机。”

谭承志问:“找到了当如何?”

“施以早夭命格,将此人扼杀在幼童时期,如此万魔封印便可稳定。”

“那为何这次封印破了?难道是你们没能找到,让那天魔的生机平平安安长大了?”

“原本是成功了的。”巫枫望向师岚野,“但后来生了些变故,她不仅没死,还得了神佑,气运一飞冲天,正因如此,万魔封印才变得轻薄如纸,一斩即碎。”

谭承志怒而拍桌,恶声恶气道:“究竟是何人!”

巫枫道:“便是这位名唤沉云欢的姑娘。”

谭承志的目光猛地落在沉云欢身上,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倒流,汗毛乍起,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沉云欢的大名在人界仙门也算是无人不知了,她被誉为“绝世天才”“天生剑修”,少年时其名号就震响千家百门,当真是如巫枫所言,气运一飞冲天。

沉云欢越强,万魔封印便越是脆弱。

谁都没想到相隔千万里的两者竟在冥冥之中有着这样的奇妙关联。

“原来如此。”沉云欢眸光落在刀上,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我先前还不信,不明白薛赤瑶为何说该死的人是我,原来这天魔出世,竟然真的还有我的一部分功劳。”

难怪她生来体弱,怪病缠身,她母亲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名医,谁也无法查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原来她这早夭之命是天界下的诅咒,令她无论如何活不过五岁,虞青崖当然治不好她,拿什么跟天斗呢?

倘若五岁那年她真的就这么顺应天命,一死了之,如今这万魔封印也决计破不了。

“不不不,沉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这封印决计不是她开的!”谭承志心想,沉云欢先前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论谁见了她当时的样子,都说不出“这万魔封印破碎是因为她”的话来,他辩解道:“一定是有误会。”

巫枫道:“我们方才已查清来龙去脉。沈徽年用偷命术将沉云欢的气运换到了薛赤瑶身上,此女以命为祭,将命格献于神山开了山脉,才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

“不过他在以三灵之剑破封时出现了差池,其中凡灵沾染了天魔之气,所以封印未能完全破开,尚有挽回的余地。”

听到这谭承志满腔怒意已经无法抑制,霍然起身,质问道:“查清?你们这些神仙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查清又有什么用?你看看人间成什么样子了!只带了一千仙兵,都不够那些邪魔塞牙缝!万魔封印松动的消息,几十年前就有了,何以你们现在才来,人界与天界相依相存,唇亡齿寒,若是这场浩劫毁了人界,你们天界又何以安宁?!”

巫枫面对指责并未开口,倒是站在一旁的同光忍不住道:“你们这些朝夕相处之人都没能发现有人暗中计划打破万魔封印,更何况远在九重天上的众仙?况且这封印已落成太久,缝补千百次,终有一碎之日,不是今日,也有明日。天魔之力吸收世间万恶,一代比一代强大,天界比你们凡人更不希望封印破碎,为了拖延这一日的到来已经倾尽全力!如今雪域山神出世,就足以说明人间必有此劫,祂就是为了重落封印而生!若非那天魔的生机逆天改命,死而复生,人界至少还能再安宁几百年……”

“砰”一声巨响,门窗在刹那间被寒风吹开,重重砸在墙上。

寒冷刺骨的风掠进屋中,汹涌地扑在每个人的身上。同光一惊,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捂住了嘴,连渡水都无法抵御这股严寒,冷得抱臂缩身,牙关打战,更不提冻得龇牙咧嘴的谭承志。

巫枫起身将门窗一一关上,而后对师岚野作揖道了句冒犯,道:“往事不提,我也并非代天界追责而来,您是人界之神,应运而生,我此番下凡,便是代天界全力助您封山。”

“应运而生……”沉云欢将这四字嚼碎在唇齿间,忽而动了,抬头望向巫枫,“是何意?”

沉云欢的眼眸向来承载着她的意气张扬,漆黑明亮,不管望向谁都是直白而坦然的,从不曾畏缩闪躲。现下却像是注入污秽浑浊,眸中的明亮消失后,只余下空洞无力,怔怔无神。

从前沉云欢只要一开口,不管是对谁说话,师岚野的视线就会落在她身上,而此刻他却从一开始就背对着沉云欢,始终沉默着。

沉云欢没得到回应,目光看着屋中一圈人,最后落在同光身上,“你说。”

同光缩了缩脖子,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出声制止,就道:“雪域山神出世即代表万魔封印必将破碎,因为万魔封印本就是以山神之躯落成的呀,前两代山神都以身祭阵,不然怎么镇压得住万千妖魔……”

沉云欢满目茫然,缓缓看着师岚野的背影,有些不相信地询问:“师岚野,他说的是真的吗?”

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无人应声,好半晌的安静之后,师岚野才开口道:“我受天下凡人香火供奉,镇压万魔,庇佑人间安宁,是我生来之责。”

沉云欢只觉得双耳嗡鸣,脑子也混沌一片,吃吃地想,原来这就是母亲先前所说的,压在她身上的“天责”。

师岚野本是为重落封印,镇压万魔而生,却因将玉神心给了她从而丢失神格,那这重任自然就落在她的身上。

她既是为救天魔而生,也是为封印天魔而生。

沉云欢喃喃道:“这不对吧?我一个凡人,能做得了那么多的事吗?”

无人能知她心中的想法,渡水立即接话道:“所以天界派了援兵下来助你们,沉姑娘,你得天所授九劫神法,须知这天火是天魔唯一的克星,所以能打败天魔,将她压在山下的,只有你一人啊。”

“没用的,我……”沉云欢停了停,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我败了。”

沉云欢从不肯让自己的嘴里说出这三个字的,可先前一战,那些名为“无力”的钉子密密麻麻,钉入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脉,让她连挺直腰背都觉得吃力。

被明狸玩弄股掌之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段不敬刀的茫然与惶恐死死地纠缠沉云欢,无孔不入,融进了骨子里,泡软了她的骨头。

她就算不愿承认,可事实也如此明了。

她就是输了。

昔日宗门比试、斩妖除魔若是输了,最多也就丢面子,受些伤,而今日一输,却输来了天下浩劫。

“败局尚可挽救,人界苍生皆系在你一人身上,怎可轻易言败?”

沉云欢将横在腿上的刀举起来,给几人展示,“看见了吗?我的刀都断了,我根本无法战胜天魔,你们另寻高手吧。”

“时间不多了。”巫枫道:“现在尚有五成胜算,假以时日封印完全破碎,天魔的力量不再受神山压制,万魔倾巢而出,那人界的胜算恐怕不到一成。若是你的武器断了,我们可为你再寻一把,而今你是战胜天魔的唯一希望。”

“我说了,我打不过她。”沉云欢翻身倒下,将被子一拉,背对着几人,恹恹道:“你们找别人吧。”

谭承志一见沉云欢这情况,就知道眼下急眼也没用了。她这一败,被狠狠挫了士气,少年心气折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恢复不了。

再且说,逼一个刚受重伤醒来的人提着刀出去跟天魔打架,属实是畜生行为,就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鸭子有腿才行,再急也好歹让人喘口气,休息一下。

加之那位山神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屋里冷飕飕的,显然不适合再聊下去。他退了一步,道:“神仙大人,这世间那么多人,哪有将生死存亡的重担压于一人之身的道理?这几日各方修士也都赶到了万法殿,林林总总有数千人,还是与我们一起商议如何应对当下邪祟蔽日之事吧。”

虽然方才拍桌急眼,吼了几句,但谭承志还是做了个请的姿势,客客气气地将巫枫三人请出了屋子。而关良捧着剑的碎片在房中颓然坐了好半晌,一双老眼似流干了所有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起身,将剑的碎片放下,道:“人已死,我留着这一缕残魂也无用,倒不如放在山神身边,盼我这蠢徒儿能沾染几分仙气,好转世后投去富贵之家。”

随后他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用红色的锦布层层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他搁在桌上,浑浊的眼望向沉云欢,慢声道:“云欢啊,你生来命格不凡,承他人所不能承的重任,人界生死存亡虽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但你的决定至关重要,我等这把老骨头的命不值钱,甘作你脚下的铺路石,为你助力。”

沉云欢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关良也并不多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房中再次寂静,门一闭上就只剩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的呼吸声交错。师岚野将那沾满鲜血的碎片擦干净收回袖中,转而来到榻前坐下,伸手触碰沉云欢的耳朵。

沉云欢不过才十八岁,细说起来也没多少入世的经历,平日里风风火火,意气风发时倒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年龄,眼下她蔫蔫地蜷缩在被子里,立时显出了背影的伶仃。

师岚野凉凉的指尖在她耳廓轻轻描摹,像无声的细语。

沉云欢陡然抓住了他的手,沉闷的声音传来:“难道就是因为我生来是天魔的一线生机,不容于世,就注定要孑然一身,失去所有吗?到最后,连你都要离开?”

师岚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沉云欢岂能看不明白?师岚野这是故意将那天界的神仙放进来,告诉她山神需以身躯落成万魔封印之事,借以他人之口,预告他的离开。

她细数起自己这短短的前半生,不过十八年,撇开恩怨不谈,她父母亲朋尽死,数次死里逃生,劫难重重,最后竟然连师岚野都要离她而去。

沉云欢顺风顺水得太久,从风光荣誉中走过,就进了这么一条布满荆棘崎岖的不归之路。

她收紧手指,把师岚野的手死死握住,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好像用这样的方法就能让师岚野不要离开。

沉云欢明明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照理也说不会对任何人出言挽留,可现在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念头,哪怕有一万个理由需要师岚野舍生为天下,可沉云欢仍偏执地不想他离开。

“破了一半的封印与完全破碎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人界已经没有人能够打败天魔,你倒不如跟我离开此地,我们去深山里,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然后……”

然后干什么,沉云欢还没想好,说不出来,满心迷茫。

师岚野是为人界而生,是天下苍生的生机,沉云欢好像没有资格带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