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岚野总是沉默不言, 好似面对这样的人间没多少话想说。
他鲜少以神色表达情绪,更不会像市井里的男人那样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他坐在沉云欢身边, 在长久的静谧里, 听见沉云欢呼吸浅浅, 似乎从极度的疲倦之中再次睡去。
她没有松手,抓得很紧。
这时候的沉云欢才像个凡人。脆弱、无力、气馁,难得地展现了狼狈的一面, 尽管藏在这一方小小的被子里, 却还是让师岚野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坚硬, 时常在打斗中折断,更是经历过全身粉碎又愈合, 照理说撑不起那么重的东西。可当初她灵力尽失突然跌落云端时撑住了, 眼看着至纯至善的奚玉生死在面前时撑住了,亲手引雷劈死母亲时撑住了, 看见顾妄、虞暄、迦萝的尸身散落在地时也撑住了。
许是这些东西累积到一起,到了天魔出世时, 她的脊骨就随那把断裂的刀尖一起, 彻底碎裂。
这一压,就将沉云欢彻底压垮, 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刀断了还可以再补, 但沉云欢的心气若是没了, 就再难挺直腰杆。
师岚野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那被她死死攥住的手, 只需他轻轻一动便能松开。他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没有任何动静,就看见外面已是飞雪漫天, 寒风无比刺骨,好似昭示着这气运耗尽的人间要枯竭于这个严冬。
师岚野往门槛上一坐,侧身倚着门框,仰面看雪。
他并不喜欢这个人间。不止是因为当初入世之后遭遇万人分食,香火断供的惨状,更是因为在后来离开西域,前往大江南北寻找沉云欢的路上他遇见了太多太多的恶事,受到太多太多的欺骗,看尽了人性的邪恶。
对凡世而言,“善”是珍稀的、少见的,“恶”才是凡人与生俱来,无人不有。
可这人间亦是沉云欢在的人间,师岚野想,再是如何丑陋艰险,仍有一些可取之处。
沉云欢心神不宁,睡得极其不安稳。夜晚有人说话,似在她耳边低语,一下就点燃了她心中的烦躁,恼怒地睁开眼睛,刚要凶蛮质问是谁在吵闹,却忽然看见明狸正坐在房中。
沉云欢刹那就吓得心脏一紧,立即左右张望,目光在屋中搜寻师岚野,却见门窗紧闭,桌上点着一盏灯,并无师岚野的身影。
霎时间这屋中的寂静化作吃人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裹缠,挤压着她的身体和呼吸,浑身上下都隐隐泛起旧痛。
明狸转头望向她,盈盈灯火下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摄人心魄。沉云欢不想露怯,可看见了明狸,先前大败她手下的无力和断刀的恐惧便侵袭心头,汹涌地占据她身体的本能,迫使她的手微微颤抖。
“你来干什么?”沉云欢一张口,竟发现自己的声线在抖。
明狸挑眉反问:“你害怕了?”
沉云欢咬着牙,静了好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说:“怎么会?左右不过一死,我有什么好怕?”
“是你的畏惧将我引来的。”明狸起身,身体像缥缈虚幻的影子,轻柔地落在沉云欢的身边,“不必害羞,我是天魔,我能感知到天下人的畏惧,那本就是我的养料之一。”
沉云欢绷紧了身子,抖得清晰可见,此时已顾不得面子,只想往被子里缩,后背全是汗。
明狸又道:“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修得这身本事,连天火九劫都差了最后一阶,实在是了不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可能重回人间呢,你我同源同生,并不是敌人啊。”
沉云欢只感觉那铺天盖地的天魔气占据她的周身,死死压制着她,连张口回应都极为吃力。
明狸的轻笑在耳边萦绕,若即若离,似鬼魅扰心,“你的天火九劫还没有练到最后一阶,不可能伤得了我。天火之境与其他八劫完全不同,从古至今都无人能修炼至最高境,那些凡人却硬逼着你迎战,根本不懂得体谅你。”
“你害怕那位山神离开不是吗?他的身躯是封印雪域神山的关键,倘若想要重新结成万魔封印,就必须牺牲他。你好好想想,在你一无所有,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他陪伴在你身边,你忘记了吗?他将你捡回去,照料你的一切,一点一点帮你将全身的骨头接起来,为你锻打一把全新的刀。他为你续命,翻越千山万水找到你的身边,即使你把他忘记他也从不抱怨,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他对你用情至深,比你更不想离开。”
沉云欢神思恍惚,脑中混乱无比,思绪像是被黑雾冲击溃散。
师岚野也不想离开吗?是了,他憎恶这样的人间,即便入世多年,仍不愿用凡人的造物,哪怕独自住在山脚,都要用自己建造的破旧房屋。
他愿意为人间牺牲自己吗?他当真也会离开她吗?
沉云欢在心头感到巨大的无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得到,然而现在这样的局面让她心生恐惧,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能力终究有限,天生与旁人不同的命格会让她最后什么都会失去,什么都抓不住。
明狸又问:“还有无辜被害,牺牲自己而揭示丑恶罪行的扶笙;分明无罪,却要以魂替他人赎罪的奚玉生;因别人的一己私欲而国破家亡的霍灼音,还有你娘……”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娘?”
“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短暂的一生,被爱人欺骗,被家人抛弃,若非天界将早夭之命强加你身,你娘也不必受那么多苦,直到死都不得安宁。”明狸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问:“顾妄、虞暄、迦萝,那些死了的人,你不想他们复生吗?只要万魔封印完全解封,我恢复了全部力量,就可以让那些离你而去的人回来。”
“你我,何不联手统领人间,洗尽这世间的肮脏罪恶,建立起干净的,崭新的人界。”
沉云欢对她的靠近极为排斥,想用力挥手将她推开,想逃离床榻,想远离被明狸侵占的方寸之地,可不论她多么想动身,都被这天魔死死按住,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袭来。
正在她心急如焚时,面前的景象猛地一花,黑雾冲着她的脸扑来,等她歪着头躲闪,再次睁眼时,场景已经变换。许多人站在她的身边,疾声厉色地质问她。
“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修成天火九劫?是不是平日里懈怠修行?!”
“你先前不是威风极了吗?何以遇上真正的强敌就吓成这样,简直招笑!”
“你为何不顺应天命,死在五岁那年!如今死皮赖脸地活着让天魔出世,害得天下人都因你遭此浩劫!”
“你若早点死,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何以别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你与天魔是同源而生,是这人间的灾殃!”
这些人冲她指指点点,骂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淹死。
沉云欢何时有过这样的境遇,当下大怒,下意识要抽刀将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可她的手摸上腰间的刀柄时,拔出的却是一把支离破碎的刀。
“欢欢……”母亲的哀声传来,沉云欢骤然抬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却见她站在人群之外,一双含悲的眼睛遥遥看着她,说:“是娘无能,不能治好你的病,让你背负了这一切,你可有怨我?”
沉云欢不怨恨任何人,她刚张口要答,又听见扶笙说话。
“为什么死的是我呢?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女,我本该与兄长相伴,嫁人生子,平庸一生才是,却无端被人所害,我不想死啊,谁能救救我……”
紧接着,奚玉生、霍灼音、顾妄、虞暄、迦萝的声音也接二连三地响起。
“纵是千错万错,那也不该让我来赎罪,我一心为民,处处行善,怎么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大夏皇帝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害得我国破家亡。月凤的人死尽了,大夏皇帝却能逍遥数十年,这世道当真有‘因果报应’吗?”
“我还没有找到妹妹被困于人偶驯为魔头的真相,我怎么能就这么死在半路?”
“云欢,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啊,我只想活着,怎么活都行,只要活着……”
“我是生于神山的灵种,收取世音报以神明,为民间凡人撒下赐福,从未行过恶事,只求得道飞升。我只此一命,再没有来生了……”
所有声音交织,拔声尖叫的责骂、仇恨,凄厉哭喊的乞求、自责,一句句话语宛如尖利无比的锥刺,尽数戳进沉云欢的心口。
她只觉得胸膛前破了个巨大的窟窿,没有了任何保护,所有伤害一股脑地涌进,疼得她心脏要爆炸,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以头撞地来缓解。
好痛苦,好痛苦……
为什么是我?
沉云欢想,我也不想承担这些,我不是战无不胜,也不是无所不能。
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应该拥有恩爱的父母,过着平凡的生活,幼时有结伴的好友,长大有心仪的郎君,老了有孝顺的儿女。
我就不能如此一生吗?
“当然可以呀。”明狸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抚摸着她的脑袋,轻声细哄:“只要你愿意与我一起,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给你。那些你失去的亲朋好友会回来,那些令你痛苦的记忆也消除,还有伤害过你,看不起你的人也都会得到惩罚,我会给你……十全十美的人生。”
“沉云欢,答应我吧。”明狸散于空中,只留下一句诱言:“来山上找我。”
沉云欢身子一颤,猛然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她惊慌地四处张望,并未瞧见明狸,方知方才不过一场大梦而已。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沉云欢的余光忽然瞥见什么东西,立即如惊弓之鸟低头望去,就见枕边竟然有一个巴掌大的木偶。
那木偶身着水青色长衣,长发结辫,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与明狸一模一样。
沉云欢不知是大怒从心中起,还是畏惧得失去理智,下意识抓起木偶,猛地摔了出去。
“师岚野,师岚野!”沉云欢扬声叫喊,见房中没有他,匆匆忙忙地下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散着长发,赤着脚推门而出。
万法殿吵作一团,如市井的菜市场一样喧哗,多方人各执一词,分歧极为严重。
有人主张主动出击,既然趁着天魔还没恢复,又有仙兵相助,现在绝对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大家合力一心攻上山,或能将天魔打回封印里。
而有人则主张谈和,毕竟破封的人是沈徽年,好歹也是仙琅宗的掌门,是凡人出身,总不至于看着人界湮灭于妖邪之手,天魔又是他的剑灵,定然也能听他的,只要满足沈徽年,或可暂时换得人间安稳,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实则这两个方法哪个都不行,谭承志听两边人吵得不可开交,头痛得要炸裂。北境战神巫枫则坐于角落,并不参与话题,两个仙童子立于他的身侧。相隔不远处便是雪域山神师岚野,几人在殿中形成了寂静的一角。
神仙的计划非常明确,便是由习得天火九劫的沉云欢打头阵,再有仙兵和其他仙门弟子相助,以人命填补,不计代价地将天魔打败,压回封印。
这似乎是对付那不死不灭的天魔唯一的办法,至于封印还会松动甚至破碎,天魔仍有再出世的机会,但那也都是后世之人要面对的难题,至少当下的人不必考虑那些。
谭承志提出问题:“天魔一代比一代强大,封印又总有破碎之日,到那时人界的覆灭岂非必然?”
而巫枫却漠然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劫难。”
谭承志听得两眼发黑,很想问问他身上有没有天界的文书,查证他是否真的是神仙,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为救世下凡的好人。
天界与人间始终隔着九重天,神仙将庇佑人间当作己任,却并不一定会真的体恤凡民。
按照天界的计划,沉云欢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可眼下她却一蹶不振,让计划难以推进,陷入了僵局。
谭承志正烦着,大殿的门猛地被推开,短暂地打断所有人的争吵,让殿中安静下来。
身着赤衣的沉云欢一路疾行而来,发上落了雪,化作水珠滚落。她在殿中左右张望,无视了一众用奇异目光盯着她的人,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师岚野。
沉云欢脸色阴沉,眉头紧拧,惊慌在那瞬间消弭于眸中,快步上前,拽住了师岚野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拉出了大殿。
沉云欢的脚步很用力,即便是赤着脚,踩在地上也发出咚咚闷响,一言不发地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转身对师岚野问:“你方才坐在那殿中是干什么?”
她紧紧盯着师岚野,即便心里已经清楚答案,她抱有一丝侥幸。
师岚野低下头,目光一落,看见她在雪地里踩得赤红的双脚,再往上一看,对上沉云欢的眼睛。她的瞳孔好似两颗品质罕见的玉,澄净清澈,不含一丝杂质,正隐隐压着怒意逼视他。
却不知这怒意毫无攻击性,落在师岚野的眼中,就充满埋怨的委屈。
师岚野看着她眉眼之间隐隐缠绕的一丝黑气,如实道:“重封天魔的计划,需要我参与。”
沉云欢方做了一场令她惊恐至极的大梦,神经绷成极致的弦,随时要断:“我不是说了,天魔根本不可战胜,去再多的人都是送死!你为何不听我的?你不是对人间失望了吗?你一个被天枷所困,失了神格的神,何以固执要以身封山,做无谓的牺牲……”
沉云欢越说,声音就越弱,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不对。
可是她无法改口说自己错了,她的耳边嗡嗡作响,明狸的话和梦中的声音不停交织响起,叫嚣着让她放弃,离开,就此躲起来,只要万事不管,就清静了。
可她又因此觉得痛苦。
沉云欢声音低下去,茫然无措地想来想去,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师岚野不去送死,最后只能说:“你身边只有我了,若是你……你不去参与封印天魔的事,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不再分离。”
师岚野往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手掌落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他的玉神心在沉云欢的胸腔里跳动了十三年,他看得懂沉云欢的神情含义,也听得出她言下之意。
她的惶恐和痛苦明明都呼之欲出了,却因着好面子,不肯吐露一个“痛”字。
沉云欢说“你身边只有我了”,并非是说他这个自入世起便不融于世,从不与任何人结交往来,始终游离于人世之外的山神。
实则说的是失去了所有人的自己,说的是“我身边只有你了”。
她将脑袋埋入师岚野的胸膛里,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体凉的山神怀抱如此温暖,好似能驱散漫天的寒意,将她冷得指尖都发麻的身躯暖热,能在这天寒地冻之处让她寻得短暂而安宁的庇护所。
师岚野将她抱起来,一路回了寝房,将她放在床榻边,将她冰凉的脚握住,拿出一块锦布给她擦拭满是雪水的脚底板。
沉云欢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虞暄之师留下的。”
“拿走,拿走!”沉云欢立时叫起来,“他居心不良,送来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岚野却始终沉稳平静,给她擦净了脚后又往上套鞋袜,边问:“为何说他居心不良?”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说是来问虞暄的下落,他不言虞暄死得无辜,不言沈徽年罪该万死,反倒迫不及待地讲了沈徽年的旧事,天魔分明无恶不作,他却说当年的事无法分辨是非,处处奇怪……”沉云欢当时就察觉出关良的古怪,但因心事杂乱,无暇顾及其他,因此并未挑明,却并不影响她判断:“就算他不与沈徽年一伙儿,来到这里送东西的目的也不单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速速拿走。”
师岚野应她之意,将那红锦布包着的东西收起来,而后对她说:“外面下雪了,想不想下山看看?”
“雪域百里除却密林就是荒漠,有什么好看的?”沉云欢下意识拒绝,可脑中思绪纷乱,这拒绝的话才刚说出,她又点头道:“好。”
师岚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件洁白的大氅,像是用雪织就而成,轻盈但厚实,沉云欢穿上之后立即感觉身体被温暖包裹,一丝寒风都灌不进来。
她与师岚野一同离开了万法殿,殿中的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无人发现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岂不是逃走的最好机会?沉云欢跨出门槛的时候,脑中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她向师岚野看了一眼,却没将想法说出口,二人出了万法殿后便一路向前走。
山脚下本应是一望无际的密林,那里埋葬着数千年来被用以压阵的人牲白骨,亦是薛赤瑶的家乡。
一场大雪匆匆赶赴人间,遮蔽了日月,放眼望去一片黑暗,能见之处的大地皆披上银装,似云海茫茫,澄澈干净。
似乎没有凡人的地方,风景就格外壮丽秀美。
师岚野伴着她走了半晌,忽而主动开口说话:“我并不喜欢人间。”
沉云欢耳尖一动,因鲜少听见师岚野主动开口表露自己的内心,便觉得有些稀奇,微微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当初我在寻你的路上,几乎走遍人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凡人。我每次都抱有一丝希望,能够从凡人的身上看见良善,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失败的。人性脆弱,很难经得起考验,在利益之前几乎没有好人。”师岚野淡声说:“凡人的七情六欲中,贪欲、恶念永远占上乘,人间就是如此浑浊污秽。”
沉云欢想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舍身封山?这样的人间值得你救吗?
却见眼前云开雾散,原本无尽的雪原渐渐有了颜色,两侧出现街道商铺,脚下的雪地也变作石板铺成的长道。沉云欢走着走着,进了人间的城镇之中。
邪祟如决堤的洪流奔腾下山,无穷无尽地涌向人间,已遮天三日。有些地方妖怪作乱,有些则因邪气挑起纷争不断,而边境之地则瘟疫肆虐,百姓皆染上严重疾病,街头随处可见横尸,流民,更有地痞恶霸烧杀抢掠,早已无秩序可言。
沉云欢在路中行走,看见有人为了几口饭被打得半死,看见有人被邪祟侵蚀痛不欲生,也看见到处都是残碎的尸骨,年轻人将衰老的父亲怒骂着丢弃在路边,年幼的孩子趴在枯瘦的母亲尸身上痛哭,人人蓬头垢面,面容狰狞,在这不见日月的天幕下,仿若人间炼狱。
沉云欢知道,这不过是人间的缩影,现在整个人界都充斥着这样的惨剧,天魔出世必会带着千万邪魔侵占人间,毫无修为的凡人只能任人宰割。
人间再无净土。
忽而一个半大的丫头从远处奔来,慌慌张张地从沉云欢身后跑过,却不想被路边的残肢绊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怀里捧着几块发黑的碎馒头,摔落一地。她顾不上疼痛,赶忙爬起来捡,发现其中一个馒头滚在沉云欢的脚下,于是不敢靠近,只用紧张惶恐的目光盯着沉云欢。
沉云欢低头与她对视,见这小姑娘浑身脏得没眼看,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也因此显得眼睛很大,带着几分可怜巴巴。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一只手藏在衣袖中,另一只手将几个馒头捧在怀里,一会儿盯着沉云欢看,一会儿看她脚下的馒头,不敢上前去拿。
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约莫才十岁。沉云欢半蹲下来,将那脏兮兮的馒头捡起来,递给她。却见她下意识想用捧着其他馒头的手去接,发现手一动其他馒头也会掉之后,她便伸出了另一只一直藏在衣袖中的手,从破破烂烂的袖中探出一只没有手掌的断肢,用白布包着,血还在往外渗,像是新伤。
沉云欢顿了顿,问:“手怎么弄的?”
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讷讷道:“被吃了。”
沉云欢皱眉:“谁吃的?未闹饥荒,为何要吃自己的肉?”
小姑娘说:“家中存粮被别人抢光了,弟弟妹妹们没有吃的,快要饿死了,我就把手砍下来给他们吃。”
“既然你家的存粮被抢,那就去抢回来啊。”
小姑娘说:“我爹娘都被杀了,我打不过那些抢我家存粮的人,也,也不想去抢别人的东西,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
沉云欢神色有些古怪,盯着那小姑娘看了许久,忽而拿着馒头说:“你要拿去哪里,我帮你送过去。”
小姑娘往前一指,说前面有家面馆,可以拿馒头换面吃。馒头是冷硬的,但面却是热腾腾的,所以面馆里有不少人。
沉云欢跟在小姑娘的后面走到面馆,果然见里面坐了许多人,也有穿得较为干净,四肢健全的百姓,但大多都是衣不蔽体,患病或受伤之人。那面馆没有牌匾,只在门口贴了一副春联,挂了一盏大红灯笼,散发着赤红的光芒,给这混乱无序的街头添了一抹亮堂的光。
沉云欢看见那春联才意识到,人间正值春节。
这是属于凡人的,一年里最为盛大隆重的节日,本该阖家团圆,欢声笑语,却没想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沉云欢进了面馆,就见一个女子捧着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撩开帘子行出,笑着将面放在桌上。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棉衣,发髻梳得整齐,只是露出来的手背和脖颈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瞎了一只眼,但从五官也依稀能分辨她曾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然而此人沉云欢并不陌生,她曾在睡梦中见过此人面目狰狞,满口斥骂的凶狠模样,正是薛赤瑶那个变成了千眼妖怪的母亲。奇怪的是她不知为何变回了正常人,只是身上还残留着沉云欢打她时的烧伤,和那只被迦萝抓瞎的眼睛。
沉云欢不知道她是人,还是什么力量留下的缩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她脸上细看。
她神色自然,皮肤下还有常人的体温和心跳,显然是活人。回忆起先前薛赤瑶站在鹿台上高唱祭曲,手起刀落砍断了自己的头颅献祭,说不准是先前就与沈徽年约定了,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命,让她从千眼妖怪的状态变回了寻常人。
倘若异化的人能变回本来模样,那沉云欢在林中砍死的那么多人算什么?还有那些被沈徽年害死的人呢?
薛赤瑶为自己的族人鸣不平,想让母亲变回常人,便与沈徽年为伍,换走她的命格在先,设计诱他们一步步走进沈徽年的陷阱在后,最后以命为祭开了山脉,帮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如今天魔出世祸乱人间,薛赤瑶有着不可磨灭的大功劳。
她的母亲却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做起了救济难民的大善人。
实在该死。
这女人沉云欢突然的动作被吓了一跳,先是惊诧地看向沉云欢,随后又放松下来,笑了笑说:“吃面是吗?坐下来等吧,很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