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形成包围圈, 在周围的树木上跳跃,散发出炽热的气浪。这样的大火,在密林之中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变成巨大的火海, 沿着茂密的树枝朝四周吞噬, 然而眼下这火却非常“规矩”。
就见这火焰虽然在树上燃烧, 却没有半点烧毁树木的样子,好似只是借树皮一用,既不扩散, 也不破坏。
沉云欢站在火焰圈唯一的出口之处, 位于火焰的正中心。她那一手苍灵之火已经非常熟练, 借木而燃火却不伤及木的本身,召出的火焰只是形成一个简单的结界, 用于将受伤的人关在火圈之中。
按照沉云欢先前的决策, 顾妄带着其他人已经继续前进,只有她一人守在此处。
哭声已经逐渐平息, 虽说他们都是年轻的弟子,但到底也是修仙之人, 遇到这种变故时一时情绪崩溃也算正常, 稍稍平复后便不会像孩子那样哭闹,反倒开始想办法催动灵力, 尝试自愈。
师岚野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坐在地上, 低着头的样子像是平静地睡着了, 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泛起的红晕越发明显, 连带着耳朵, 脖子都烧了起来,温度相当高。偶有弟子偷偷瞥来目光,眸光中流转着别的心思, 似乎仍没有放弃想要从师岚野身上取血的念头。
但沉云欢就站在他的身边,怀里抱着刀,因此就算有人心思活络,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以火圈在此画地为牢,其目的再明显不过——所有弟子都心知肚明,沉云欢有方法救他们却不愿尝试,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异化之后被她一刀砍死。
一阵寒风拂过,树上的火焰晃动得厉害,有一处地方火势骤减,像是出现了第二个出口。一弟子见此良机,当下猛地蹿起,飞快朝那火势减弱之地冲去,企图一鼓作气突破火圈逃生。
就在他眼看着快要逃出火圈的刹那,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横在面前,生生截住他的生路。
“回去。”沉云欢的面色冷得好似覆了霜雪。她的动作简直快如闪电,谁都没看见她何时动身的,分明方才还背对着众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逃跑的人面前。
那弟子吓得浑身发抖,眼看着生路在前,那柄泛着寒光的墨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堑,绝望之下他冲沉云欢怒吼:“你分明有办法,为何不救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要白白死在这里?!”
众人面对沉云欢本就敢怒不敢言,这一句话像是开了个口子,那些抱怨和哀求顿时倾泻而出:
“我也不想死……”
“救救我们吧!”
“不过是几滴血而已,就当施舍于我们又如何?”
这央求的声音中难免带着埋怨,沉云欢目光扫过去,一一落在众人那年轻又仓皇的脸上,最终没有回应任何人,只对面前这个执意闯出去的人道:“回去。”
那弟子自然也明白,在火圈里好歹还能活一会儿,现在硬闯便会立即毙命,他含着怨恨的眼睛盯着沉云欢,缓缓撤步,后退。
沉云欢抬手,将周围的火势加大,轰的一下烧得更为猛烈,彻底挡住了所有出口。她穿过火焰,来到师岚野的身边,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半蹲下来望着他。
他从方才开始就没了动静,轻轻闭着双眼,像是沉稳地睡去,连呼吸都不见胸膛有起伏,跟小时候被取血之后的状态一模一样。沉云欢收刀,慢慢凑近了他,抬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去探他的体温。
师岚野的变化仍然停留在发热的阶段,没有像别的弟子那般要么长出黑白毛,要么肚子鼓胀两肋生肉,但是他的体温却在不断上升。
沉云欢血液里流淌的都是火种,平日里她浑身滚烫时都会贴近师岚野,依赖他身上的冰雪凉气降温,现在师岚野反倒烫起来,她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偶有几句不大好听的抱怨低低传来,沉云欢却毫不在意,只是在师岚野边上盘腿坐下来,那柄肃杀的墨刀就插在边上,她目光平静冷然,倒映着灿烂的火光,长时间地安静着,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没多久,第一个完全异化的弟子出现了,他发出凄厉地嘶吼,像是化妖之后嗜血暴虐的怒声,又像是为人的最后一声哀叫,张开一双尖利的毒牙,猛地朝身边的弟子扑了过去!
旁处的弟子被吓了个半死,惊叫声才刚出口,就见寒芒一闪,那妖物的头颅便已经被砍掉,漆黑的刀刃染上赤红的血,顺着刀锋往下滴落,溅出一朵朵炸开的血花。与夜晚的妖怪不同,白日里的妖怪经阳光一晒,似乎没了再生的能力,身首异处之后扭动了几下,很快就没了气息,一动不动地死在地上。
众人都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却也不敢再出声,所有人大概都心知肚明,沉云欢留在此处便是为了肃清他们,倘若他们当中有人能侥幸躲过异化,便有生路,若是没有逃过,那就只能是沉云欢的刀下亡魂。
就见她近乎冷漠地摸出一张纸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她手上的纸罗列着这受伤的二十人的姓名,是她从顾妄的手里要来的,杀一人,便从上划掉一个名字。
接下来这火圈之内像是展开了一场漫长的酷刑。有人异化得很快,似乎是因为催动灵力企图救治自己的缘故,所以没多久就完全异化,有些人则慢一些,一直到了临近夜晚才完全异化。沉云欢始终沉默,除了问姓名之外,没有再对这些弟子说过一句话,有些人企图奋起与她斗一斗,给自己搏一条生路,有些人却跪在她脚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不管如何做法,最终迎接他们的就只有当头一刀,十分利落精准,从不会出现一刀没砍断,让人白白受苦的情况。
她每砍一个异化的妖怪,都会回到原地坐下,背对着那些弟子,擦拭着刀上覆满的黏稠血液。
身后又是隐隐的哭声。沉云欢想,凡人的眼睛就像是灵泉铸就,总有流不尽的泪水,偏偏这眼泪除了表达情绪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倘若哭一哭能让他们洗尽身上异化的妖血,她也就不必留在此处当“刽子手”。
“你可以先走。”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心中的声音,身旁的师岚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沉云欢先是一愣,继而快速凑过去,动作堪称手脚并用。她下意识抬手在师岚野的脸上探了探温度,察觉到热度不仅没有减退,反而不算上升,瞬间拧紧了眉毛,后知后觉方才那句话的刺耳,沉声问:“你说什么?”
师岚野的声音很低,像是充满虚弱:“留在此处,浪费时间。”
沉云欢当下就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留在这里,为的就是等到最后一刻,看看有没有人能够侥幸躲过异化。而师岚野则是说这里的弟子最终会全部异化,没有人能够幸免。他是想让沉云欢丢下这些人,包括他在内。
“连你也不行吗?”沉云欢盯着他的眉眼问。
师岚野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显然那一口毒牙留下的伤口让他伤得不轻,连抬眼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我没有把握。”
“真是邪了门,到底是什么诅咒,连你都没把握?”沉云欢自顾自喃喃,“想来不属于凡间,既然是在雪山脚下,难道是从雪域的封印之下逃出来的力量?”
可是封印尚在,就算有了裂缝致使些许邪魔从中逃逸,那也不该是落在这荒山野岭之处,怎么着也得寻去有人的地方才对。
沉云欢一时想不明白,便也不再钻研,又坐回去,说道:“除非我亲眼看着最后一人异化,否则我不会走的。”
太阳从东方升起,乘着光阴晃过半个苍穹,逐渐往西方落下。沉云欢的刀总是被擦干净后又很快染上血液,她杀得果断而利落,哭声和求饶声并着叫骂一起从耳边流淌过,没有让她冷漠的脸浮现任何松动的表情——她一个连母亲都能亲手劈死的人,被骂作没有感情的怪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异化的人头落了满地,尸体堆积得越高,她手上的名单划掉的名字就越多。
直至杀到最后一人。
那是仙琅宗的弟子,昨夜围在沉云欢边上叽叽喳喳的众人之一。她的情况有些特殊,身体已经完全异化,但神识还保留着人的清醒,看着沉云欢时,那双眼睛充满害怕和哀伤,让沉云欢今日毫不迟疑的刀第一次停下来。
“云欢师姐。”她的声音也被异化,又细又尖锐,却因为害怕而显得不那么刺耳。
应是有遗言要交代。沉云欢的刀悬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心道不管是骂她也好,求生也罢,总归是要死的人,让她多说几句也无妨。
只见她握住了墨刀的刃,刀身炽烈的火焰烧得她手掌通红溃烂,她却不肯松手,只道:“无人不过生死关,过之我幸,不过我命。今日死在这里皆因我们修为不够精进,未能通过雪域的考验,与其在此处异化为妖,失去为人的神识变作害人的邪物,倒不如在这柄至纯至善的烈火之刃下了断,云欢师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今日那些诋毁之言,还望你不要挂心。”
“掌门曾说,人间大难将至,我等仙琅弟子为救世奉舍己身,义不容辞,然我等微末之流能力有限,只能走到这里……”
九劫神火是妖邪的克星,这女弟子只握着刀刃,那灼烧的烈焰就顺着她的手往下烧去,飞快沿着异化的妖身烧起来,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紧紧地盯着沉云欢,洒下最后几滴为人的热泪,道:“云欢师姐,如若是你,一定可以救人间。”
说完最后一句,她攥着那刀刃往自己脖子处狠狠一插,当下就将脖颈捅了个对穿,于痛苦之中蜷缩起身体,生生焚于烈火之中。
沉云欢持刀的手垂下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让她不得安宁,又闷又沉,痛起来十分要命,并且过于陌生而没有经验,让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莫名的情绪。
她又怀念起从前那颗玉神心来,那颗心总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胸膛里,不会传递给她任何痛苦,更不会让她为了这些素不相识,没什么交集的弟子动容。
沉云欢在那满地的狼藉中站了许久,二十人无一还生,只剩下一个尚在高热之中的师岚野。
她慢吞吞地合刀入鞘,将那张名单摸出来,纸张被揉得皱巴巴,还沾了不少血指印,写着名字的区域倒还算干净。她用手指沾了沾血,从一众划掉的名字中寻找,准备将最后一个也划掉,却忽然动作一顿,微微皱起眉毛。
名单上竟然还剩下两个没划掉的名字。
沉云欢低下头,在满地的头颅中来回数了两遍,却都是十九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