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无人不过生死关(二)

据昙妩所言, 这护身宝玉掌门向来贴身携带,从不取下。

而今他音讯全无,护身宝玉却挂在一只妖怪的脖子上, 那令人不能接受的事实呼之欲出。

沉云欢几人看着那块宝玉, 心知肚明, 崆阳派的掌门人必定是十死无生。然而最让人脊背发寒的,却不是他的死,而是那只脖子上戴着宝玉, 后来被沉云欢一刀斩下脑袋的妖邪, 究竟是真的妖, 还是崆阳掌门所变。

顾妄见昙妩兄妹二人悲痛欲绝,叹了口气, 安慰道:“别多想, 或许是前辈们从此地经过,也遇见了那些妖怪, 为了抵御妖群,崆阳前辈才将宝玉取下来镇压妖怪。”

浑身血污的昙闻戈瘫坐在地上, 双目失神, 嘴唇嚅动半晌,才涩声道:“他在死前, 曾看着我, 那双眼睛酷似掌门……你们说, 他是不是还有一些神识?他好像认出我了……”

昙妩听到此, 情绪一下子崩溃, 顿时掩着面泣不成声。可这种人心惶惶的关头,其他人本就斗志低沉,她这个领头人再一哭, 只能让队伍更加溃散,因此尽管她伤心欲绝,却还是强忍着哭声背过身,走去了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雪山脚下的风实在寒冷,劈头盖脸地扑来,顺着皮肤钻进骨髓里,连带着血也冻住了,从里到外地用寒意侵蚀人的生命。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没有说话。

可怕的并不是崆阳掌门的死,而是那些发疯般向他们撕咬的群妖,极有可能都是人化成的,并且其中还有各个仙门的人,混乱之中一刀落下去,或许就砍在了自家前辈或者从前的同门的脑袋上。

沉云欢低着头不语,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遍一遍擦拭着刀刃上的血污,直到墨刀恢复干净,泛着森然的寒光。她将刀竖在面前,盯着那刃尖上折射着晨曦的金芒,一双漆黑澄明的眼睛倒映在上方:“顾妄,你让他们即刻相互检查身体,但凡身上有伤口的,都拎出来。”

顾妄颔首,立即转身去办,也没让薛赤瑶闲着,喊了她去检查女弟子。

虞嘉木仍在睡觉,仿佛夜晚的一战耗尽了他的精力,躺在地上跟躺棺材板似的,一动不动。

沉云欢将刀插在地上,转而摸出一方锦帕,浸湿了水后拽过师岚野的胳膊,沿着那一对毒牙留下的伤口擦拭。擦下来的血都是乌黑的,被咬的地方更是显出剧毒般的颜色,在师岚野本就白如雪色的皮肤上尤为刺目。

沉云欢沉默不语,心里却没那么寂静。昨夜混战,她分明第一时间就有了去找师岚野的念头,但当时却为了救昙闻戈给耽搁了,谁知昙闻戈身上有护身结界,即使被扑倒也没有受伤,反倒是师岚野被咬了这么大一口。

他垂着眸,神色恹恹,逐渐升高的体温应当是让他感到极为不适。其他受伤的人也不少,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的症状像他这么明显,说明这种被称之为“诅咒”的东西,对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将他身上的血污擦干净后,沉云欢一股脑地摸出一堆药粉撒上去,用棉布包住伤口,如此做了简单的处理,转而掀起眼皮看向师岚野的眼睛,“很难受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语速缓慢地说:“痛苦于我不过寻常。”

沉云欢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更愧疚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这话听起来根本不像安慰,像是存心让她不好过。

那些妖怪的战斗力并不算强,师岚野没道理保护不好自己。

可若是他真的会保护自己,就不会在多年前被那么多凡人千刀万剐分而食之,也不会在暗狱里困锁数年,任人取血。他就是仗着自己的不死之躯,所以根本不在乎身体受伤。

沉云欢压低声音,本想批评两句,但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时,语气不由自主就轻了许多:“你不能仗着自己有神躯,有了玉神心,就为所欲为,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师岚野解释道:“我是一时分神才会受伤。”

沉云欢追问:“为何分神?”

师岚野道:“为寻你。”

沉云欢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她的手还搭在师岚野的手臂上,指尖正落在那伤口的位置,她觉得是师岚野故意说这种让她不好回答的话,来若有若无地刁难她,于是想狠狠地往毒牙留下的血洞处狠狠捏一把。

顾妄正在一一检查男弟子的身体时,落在最后的虞暄终于慢吞吞地赶来了。他身上的棉衣去了几层,显得没那么臃肿了,方从蛇尾恢复人腿,走得乱七八糟,纯靠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走来。

他看见众人在大动干戈地检查身体,好奇地去找沉云欢,询问了事由,当下脸色大变,很快就把自己脱得上身打了赤膊,戳醒了在地上躺着的虞嘉木,“好侄儿,快起来,帮你叔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口!”

等薛赤瑶听到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转身回头望,就看见虞嘉木慢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来,抬起困倦的眼睛盯着虞暄的脖子若有所思。

这是在打量从哪下刀方便吧?薛赤瑶心道:从前也没发现虞暄在找死这方面这么有门路,总是很精准地摸到鬼门关,可见人人都应该养成不要随便使唤家中小辈的好习惯。

比起在心里已经判了他死刑的薛赤瑶,和瞪着迷蒙的双眼盯着他脖子的虞嘉木,虞暄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检查身上是否有伤口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十万火急。

他现在都已经半人半蛇没个人样了,若是身上再融合蜘蛛的腿,猿猴的头,再来一对螃蟹似的大螯爪,那他也用不着别人来杀,他自己就寻一块硬山石当场撞死。

他脱光了上身,冷得打哆嗦,让虞嘉木细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伤口之后,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腰部以下不用检查,他的蛇身极其坚硬,那些妖怪没能耐在他蛇鳞上留下伤痕。

同时顾妄和薛赤瑶那边的仔细排查也结束,脸色凝重,向沉云欢几人道总共找出了二十个身负伤口的人,只余下三人身上完好。这数量让每个人心中都狠狠震了一下,昙妩兄妹更是露出几欲崩溃的神色。

受伤的弟子尚不知怎么回事,皆用一双迷茫担忧的眼睛望着沉云欢几人,还不明白自己要迎接怎样的命运。

沉云欢神色沉稳,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支柱,坚韧不摧。她拔刀起身,道:“分作两队,没受伤的走在前面,由顾妄带队,受伤的在后面,我来带队。”

众人经过短暂的休整和简单地处理身上的血污伤口后,迎着晨曦再次出发。清晨的寒风冻彻心扉,让人忍不住发抖,经过昨夜的变故,众人再无谈笑的心思,死气沉沉地前进。

顾妄与昙妩兄妹、薛赤瑶带着前面的队伍,沉云欢与师岚野,虞暄,虞嘉木四人则领着剩下的二十人。虞嘉木到底还是推上了虞暄的素舆,只是这样平坦的路也不知为何,轮子总是卡到不存在的石子,然后将虞暄摔出素舆,摔得四仰八叉。

只是安宁稍纵即逝,不过行了半个时辰,便开始有人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了。

起初是发热,体温略高于寻常,但并不严重。随后便是四肢有些酸软,像是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后呈现的体力透支。

然而下一步众人的变化开始各不相同,有些人是身上开始长毛,那种毛发与寻常人的汗毛不同,黑白相间十分粗糙,足有一指长。有些人则是肚子开始变大,圆滚滚的,像是里面塞了什么东西。有些人两肋处出现疼痛,越来越剧烈时往上一摸,两侧的肋骨处竟然长出了肉瘤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变化很快让人崩溃,精神力较弱的弟子拔声尖叫,哭喊的声音打断了队伍前进的节奏,接二连三地凄声传来,所有人停下脚步。他们终于意识到方才排查伤口,分成两队意味着什么,然而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变化,哭喊着向沉云欢,顾妄等人求救。

虞暄到底是仙琅宗的大师兄,见师弟师妹这样,心若绞痛,对沉云欢低声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总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怪物,要不取我的血喂给他们试试?”

薛赤瑶听到这提议,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师岚野的身上,道:“倘若取血有用,与其取大师兄之血,倒不如取这位身上的神血,或许更有效用。”

顾妄的视线也落在师岚野身上,对此话存疑。

师岚野非凡间族类,他救一人,杀一人,都要承天枷因果。先前他只是助沉云欢杀桑雪意,所承受的天枷便让他面目全非,几乎全身溃烂,眼下若是神血有用,要救二十人,他会承担多少因果?

沉云欢微微皱眉:“这不是病,是诅咒。”

薛赤瑶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沉云欢道:“血恐怕无用。”

薛赤瑶冷着脸,步步紧逼:“有用与否,一试便知,难道你让这些人白白等死?”

一众弟子的哭喊声在后方喧闹,前方议事的几人同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抉择。虞暄则背过身去,偷偷摸摸胳膊手,将血挤入瓷瓶之中。

师岚野的状态已经让他懒得再开口说话,只是虚虚地将手掌抬起,递到沉云欢面前,示意她取血。

沉云欢望着师岚野。他的状态比方才更差,好似连站着都是强撑,一向没有血色的脸上也晕染的霞红,身上的温度更加烫手,半敛着眼眸,无精打采。

朔风之下,茂密的树叶疯狂摇晃,东方天际画出一笔长长的金线,描出远方高低起伏,巍峨壮阔的雪山。师岚野分明站在晨光之下,却无端让沉云欢想到了幼年时那个被铁链锁在地下暗狱的银发少年。

他的脖子上有时会出现十分狰狞的伤口,那是桑雪意取血留下的,师岚野虽有不死之身,却仍要用一段时间来恢复,每到那个时候,他总是连坐都坐不住,躺在地上,睁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呆滞地看着漆黑屋顶,除了胸膛微弱地起伏之外,浑身上下看起来像死亡一样。

年幼的沉云欢不会那么老实乖巧,有时她会在师岚野虚弱地躺在地上时爬上他的身体,枕着他的胸膛,将耳朵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听着心腔下那缓慢跳动的声音,由此才确认他仍旧活着。

不管是取血为己,还是取血救人,都是慷他人之慨,与魔头桑雪意何异?

师岚野的血有没有用尚且说不准,就算真的有用,他要背负整整二十人的性命因果,承天枷之罚,那么谁来替他承担这些?

沉云欢一把攥住师岚野的手,压下去,淡声道:“你的血又不是万能药,谁病了伤了,快死了,喝一口就能好?”

薛赤瑶见她这模样,便知她已不打算取血救人,语气染上着急:“沉云欢,你舍不得?眼下救人要紧,取一点血怎么了,又死不了!”

沉云欢冷眼一挑,道:“你若想取,自己来动手。”

那一身潋滟红衣的师岚野被她挡在身后,想要取血,必须先越过沉云欢。然而她腰间的刀尚未出鞘就已有嗡鸣之响,显然其主人的杀心已按捺不住,此时只要有人敢动手,她就敢杀人。

显然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顾妄便出口劝道:“薛姑娘,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是他的血有用,他现在也不会这般模样,深受这种诅咒侵蚀。”

薛赤瑶冷哼一声,干脆抱着双臂行去了别处,不再多言。

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凄厉地叫喊,紧跟着的就是虞暄的惊叫,几人转头看去,在一片惊恐的喧哗声中,就看见有一人的身体正倒地抽搐,疯狂痉挛,嘴边溢出鲜红的血液。

顾妄反应迅速,飞身上前,将拐杖都吓脱手的虞暄一把提起,退到几尺后,并高声指挥围在边上的其他人也后退。

就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那倒地不起的弟子身体出现剧烈的变化,先是肚子胀得圆滚滚,像个充气的牛胃袋,随后两边的肋骨刺出几个肉瘤,眨眼间就长成细长的蜘蛛腿。他在痛苦地嘶喊当中飞快变大,身上覆满黑白毛发,最前方的双手变作螯爪,就这么在众人的眼前迅速异化成妖物。

一声尖啸响起,沉云欢的刀已然出鞘,身影刹那来到异化的弟子面前。听到动静后,那尚未退化神识,仍保留着人的思想的弟子抬头,痛苦而盈满泪水的眼睛望向沉云欢,蓄满了沉甸甸的求生之意。

墨刀只有一瞬的停顿,旋即卷着烈火落下,血液溅射四方,沉云欢斩下了他异化的脑袋。已经长满了毛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几圈,仰面朝天停住,神色仍定格在充满哀求的那一刻。

惊声未平,受到惊吓的弟子哭作一团。

“怎么回事?”顾妄拧眉询问。

虞暄也吓呆了,许久才回神,颤颤巍巍道:“我给他喝了我的血……他直接就异化了。”

沉云欢甩着刀上的血,转过来一双仿佛冷漠到了极致,又镇定澄明的眼睛:“顾妄,你们带着没受伤的弟子继续前进,受伤之人则全部留在此处,事了之后我再往前追上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