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世外桃源(一)

太阳正当头。

出发时队伍浩浩荡荡, 总有三十来人,不过才刚进入雪域边境,眨眼就剩下零星几人, 稀稀拉拉地拉长队伍, 每个人之间都保持着距离, 不再像先前那样叽叽喳喳地挤做一堆。

其中走在最后方的三男两女是昨夜劫后的幸存者,因亲眼看着同行的伙伴变成妖怪被斩了脑袋,这几个幸存者的状态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脑子乱作一团, 浑浑噩噩, 不大清醒。

“杨师兄,喝点水吧。”年纪最小的女弟子反而照顾起同伴, 见走在最后的杨师兄满头大汗, 脸色苍白,便递出了水囊问道:“你还好吗?”

杨师兄没有看她, 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拒绝了女弟子的好意。

成长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昨日的这个时候大家还在闲聊, 今日却死气沉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的愁容, 连开口说话的精力都稀薄。

昙妩走在最前方, 从队伍分离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不语, 兄长偶尔与她说两句话她也充耳不闻, 看起来情绪低落。昙闻戈安慰了两句, 自己心中也悲痛难忍,只得作罢,自个儿也在悲伤里沉溺。

薛赤瑶虽然沉默, 但并未表现出精神萎靡的颓态,数次欲言又止,显然是还在意沉云欢先前拒绝取师岚野的血救治其他弟子的事。

顾妄与虞嘉木走在中间,素舆里坐着虞暄,二人轮流推着。

不管路上发生什么,脚步是不能停下的,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前方,沉重的担子落在了平日不问世事的年轻弟子身上,还没怎么使力气,就已经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恍如行尸走肉般。

顾妄看着前方的几人,又看了看后方的弟子,心里直叹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界仙门之中最出色的修士,永远诞生于大动荡的妖魔横行时,那时的英雄如雨后春笋,随便一个仙门里的弟子都能拎出来独当一面。而今人界安定得太久,便是崆阳这种位于人界八大仙门之一的门派里出来的出挑弟子,竟然也这般扛不住事,人间仙门前途堪忧。

正想着,走在前方的昙妩突然停下了脚步,不走了。她一停,后方的人也得跟着停下,队伍就这么卡在半道上,连昏昏欲睡的虞暄也抬起了头,用眼神询问前方的顾妄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昙妩转过身,突然道:“我们回去吧。”

“什么?”昙闻戈盯着她的脸,从那颓丧的神色之中看出了昙妩的退意,惊诧道:“你这个时候怎么说起这种话了?各门派的前辈现在下落不明,增援一时半会儿赶不来,只有我们能……”

“我们能到吗?”昙妩打断他的话,抬起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来,直视着昙闻戈,“这才刚进雪域,我们的人几乎死光了,连前辈们都做不到的事,我们去了不也是送死?我们本就不算仙门中的拔尖,不过是碰巧位于雪域最近,被赶鸭子上架临时集结一群歪瓜裂枣而已,死在这里也只是给牺牲名册上凑个数而已。”

“昙妩,休要胡言!”昙闻戈紧张地看一眼顾妄,呵斥着堂妹,“大难当前,倘若你我都推脱责任,谁来解决问题?斩妖除魔,护佑人间本就是我们修仙弟子的应承之责,不论是生是死这条路我们必须走下去。”

“这才刚进雪域第一日就有二十人丧命,接下来的路你要怎么走?我们死在外面好歹还有人给埋骨立坟,死在这里不过是无名无姓的一捧白骨,谁会记得?!”昙妩将袖子里的地图掏出来摔在地上,道:“我要回去,你们自己去送死吧。”

昙闻戈拽住她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你胡闹什么啊?现在回去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人命都垫在脚下了,你说你要回去?”

顾妄冷眼旁观,虞暄一脸迷茫,虞嘉木迷迷瞪瞪地半敛着眼眸,都没说话,唯有薛赤瑶在此时漠声开口,“其实我们本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

几人同时望向她,她便慢悠悠地说完后半句:“若非沉云欢不肯以神明之血救治那些弟子,我们也不至于折损二十人。”

昙妩眼眸轻闪,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道:“是我的错,我太贪婪,全心全意依赖别人,倘若昨夜我再警惕些,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伤。”

虽说昙妩并没有像薛赤瑶那般直接埋怨沉云欢,但神色之中无不掺杂隐晦的怨意,话里话外也默认了沉云欢不愿以神血救人之事。连好脾性的昙闻戈此时也沉默不语,未能出口帮沉云欢开脱一句。

虞暄以前当人的时候尚会顾及别人颜面,总下意识打圆场,而今身体里流淌着冷血动物的血,不仅情感较从前淡漠,连说话也变得直来直去:“奇怪,分明是妖怪害人,怎么将他们的死怪罪在云欢的头上?况且那血能不能救人还两说,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了救命的良药?好没道理。”

然而薛赤瑶好像存心离间人心,道:“大师兄此言差矣,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能救人?人命重要,还是那几滴血重要?或许真的有机会救他们……”

虞暄怪异地看她一眼,察觉到薛赤瑶的意图并没有那么简单,她似乎对神血能不能救治那些弟子的妖化十分在意。

“既然薛姑娘对此存疑,那我们不妨现在就试一试,神血究竟能不能解除异化。”顾妄冷眼旁观许久,终于在此时开口,待众人朝他看去时,就发现他手里捏着个小巧的白瓷瓶。顾妄晃了晃瓷瓶,道:“先前那位大人为杀魔头桑雪意受了重伤,血流不止,我趁着救治他的时候留了些血在瓶。既然你们认为神血可以救人,我就慷慨解囊,将私藏的宝贝拿出来给你们尝试,如何?”

薛赤瑶脸色一变,登时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沉声道:“你如何证明这是神血?”

顾妄抬手,催动灵力从白瓷瓶中取了一滴饱满的血珠,使它飘浮在空中,而后道:“凡间千百术法,皆能以为媒介,或是害人,或是结契,但神血不同,我先前试过,恐怕以你我之力无法对神血造成任何影响,你若不信,可来一试。”

薛赤瑶眼神充满怀疑,听了此言却没有贸然动手,倒是边上的昙妩掐了一个术法,打在那滴血珠之上。就见光芒一闪,她的术法瞬间被弹回,而原本赤红的血珠却流转起金色的光华,散发出凛冽的草木清香。

昙妩等人并未见过神血,但见此状,便也明白这绝非人的血液,那清洌的金色光芒所散发出的力量冰冷澄净,足以让人打消疑虑。

薛赤瑶微眯双眸,“你先前为何不拿出来,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半日,还不知那头尚有几人活着,如何去试?”

“神血难得,这毕竟是我的私藏,若非你们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也不舍得拿出来,再说,现在试也不晚。”顾妄转身,对着队伍最后的几人唤道:“杨恒,过来。”

被点名的男弟子浑身一震,慌慌张张地掩着面,没敢抬头看人。待到众人将视线落在这个走在队伍最后的弟子身上,才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他几乎将全身都包裹住,像是被这寒风折磨得很惨,身体抖个不停,就算别人与他说话,他也不敢抬头对视。

昙闻戈惊诧道:“他……他身上怎么有一层障眼术法?”

“不用障眼法,如何掩饰自己的异化?”顾妄见他不肯动弹,便抬步朝他走去,边走边叹:“虽然这话有些难听,但我还是想说,仙门当真是没人了才派了你们这些人来,遇到点事就慌得找不着北,连身边的异样都察觉不了,行了大半日,队伍里多个人都没人发现。”

他行至杨恒的身前,并起双指抬手,在他面前虚空一点,轻易破了他的障眼术法。下一刻他便现出原形,只见他肚子圆鼓鼓,两肋的肉瘤已经非常大,面容脖子被黑白毛覆满。

边上的几个弟子见状,吓得惊声低呼,连连后退。先前分离队伍时人人悲伤恐惧,慌张得乱了心神,竟是谁也没注意队伍里多了个异化的人。

这弟子胆子小,被拆穿之后也不敢逃跑,扑通一跪便开始哭着哀求。

顾妄拍了拍他的肩,将瓷瓶递到他的面前,俊秀的面上带着浅淡的微笑,语气也十分温和,安慰道:“别怕,他们都说神血可以救你,来,你试试。”

杨恒满脸泪水,仰头看了看顾妄,不知为何光是看着他的笑容就十分心安,听了他的话更是满心依赖,慌忙捧出双手,将那白瓷瓶接在手中,没有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

顾妄啧啧叹气,惋惜道:“我就藏了这么一点,哎……”

他话音还没落下,那男弟子便面露痛苦的神色,抬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顾妄退后几步,冷眼看着面前的男弟子倒地翻滚,几乎异化完全的身体扭曲抽搐,利爪将脖子喉管都抓了个血肉模糊,圆鼓鼓的肚子也叫他徒手撕破,浑浊的血液混着脏器流了一地。但他仍活着,痛苦不堪地嘶吼,求生不得,只能朝顾妄哀声求死:“杀了我……杀了我……”

顾妄召剑而出,一剑将其毙命,身首异处之后他那妖化的身躯才停下动静,不再翻滚。他漠然转身,视线从一众惊愕恐惧的面孔掠过,冷声道:“神血到底能不能救人,诸位现在可看清楚了?”

他动作缓慢地擦着剑上的血,走回中间的位置,道:“昙姑娘,有一句话你兄长说得没错,这条路是你踩着人命往前走的,你若现在打起退堂鼓要回头,我可不依。”

“要么你就继续往前,于险地奔命,活着完成任务出去,受同门赞誉表彰;要么你就跟那些人一样,无名无姓地死在这里——妖邪不杀你,我也会杀你。”顾妄将剑握在手中,那俊俏的眉眼在炽烈的阳光下竟照出了几分邪性,令人胆寒。

昙妩脊背冒出冷汗,有些发颤,猛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据说这位天机门猎妖队的队长,曾经走火入魔过……

“吾妹只是方才受了惊吓,一时糊涂,我们作为仙门弟子,岂能是临阵脱逃的软骨头,还望顾公子见谅。”昙闻戈攥着一手冷汗,站出来打圆场,“走吧走吧,咱们莫在此处耽搁时间,赶路要紧。”

猜忌与离间一并盖过,粉饰太平之后,众人继续结伴前行。

虞暄冲顾妄招了招手,只一个示意的小动作,顾妄便推着素舆,坠在队伍的最后,与前方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虞暄落了个隔音术法在身上,开口便问:“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方才那弟子喝的应该不是神血吧?那症状一看就是见血封喉的奇毒‘鬼噬心’。”

顾妄神色平淡:“是不是神血并不重要,只需打消他们对沉云欢的疑心即可。”

薛赤瑶刚进仙门还不足一年,没见识的程度堪比山中野人,而“鬼噬心”这种毒又相当罕见,只流通于京城一代,昙妩兄妹久居西北边境,没见过也正常。顾妄是仗着他们见识短浅,才会肆无忌惮地拿出来糊弄人。

统计受伤男弟子的事是由顾妄来做,名单也是从他手里出来,他方才能直呼那弟子的名字,显然是对这逃过来的漏网之鱼心知肚明,虞暄甚至猜测他是故意将人放过来,为的就是演方才那一出。

“我与天机门断联,无法从仙门得到消息,倘若事情生变,还需要依赖昙妩兄妹二人与崆阳派的联络。”顾妄沉吟片刻,又道:“更何况……我们原本的队伍之中恐怕人心不齐,须得用这些线去钓。”

夕阳落下后,暮色与苍穹相接,沉云欢站在满地的尸首血污之中,用刀在树上刻下最后一笔。

周围的树上都刻了名字,沉云欢没精力也没时间给这些弟子挖坟立碑,只得将名字刻在树上,以此当作墓碑记下他们的痕迹,将来是落雪掩盖了尸体也好,烈风摧化了尸体也罢,终归没叫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有一漏网之鱼逃去了前方的队伍,沉云欢也并不担心,信任那几人应付得了。她磕完名字转身,望向树下坐着的师岚野,见他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身形几乎隐在暮色之中。

他的体温已经烧到了无法下手的地步,皮肤好似烙铁般,毒牙留下的伤口已满是乌黑,顺着周围的血管在皮下蔓延,情况看起来不大好。

沉云欢将刀立在二人面前,以此为中心展开个并不大的烈火结界,既是在寒夜中取暖,也是防夜晚那些妖怪再次冲出来。

她从未觉得师岚野如此寂静过。与那些异化的弟子不同,他的痛苦也是无声的,沉云欢只要看着他,就知道那恶毒的诅咒在他体内肆意作祟,却不见他露出半点难受的神色,始终安静沉默。

人杀尽了,只剩下师岚野一人,往常与他独处时,她不知是不是受玉神心的影响,总是莫名地平静下来,沉溺于周围的静谧。

但这次是例外。她坐立难安,隐隐觉得心焦,忍不住频频往师岚野身上张望,还数次想要试他身上的温度,但觉得次数太多会打扰他,所以强行忍耐着。

沉云欢反反复复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如果师岚野失败了,也在这诡异的诅咒之下异化成妖怪,那她还能像白日那样,毫不留情地下刀吗?

她靠在墙上,臂膀与师岚野相贴,时刻感受着他炙热的体温。

这样的等待让她心浮气躁,最后只得强行让自己闭上眼睛,在纷杂的思绪间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闪过无数旧景,她走马观花,看着曾经记忆的画面从眼前掠过,好似又穿越光阴回到了幼年时,她躺在虚弱无声的师岚野身边,小声问他:“你痛不痛?”

忽然间,清香的气味打破梦境,一抹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唇边。

沉云欢惊得睁开双眼,正看见师岚野的脸与她贴得极近,显然是方才在她唇上落下柔软触感的始作俑者。

她被这猝不及防的行为吓得不轻,心脏要了命般噗噗狂跳,双手似出自本能,猛地将师岚野给推开,身体一下就坐直了,眼睛都睁大都不少,难得地打起磕巴:“你、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