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断旧怨踏新途(二)

崆阳派接管桑家之事后, 陇城的风波很快平息,原本前来道贺的众仙门染了一身晦气,自然不愿在西域多留, 事情一结束就飞速离去, 没多久桑家别院就空了个彻底, 不仅外人走了,连桑家子弟也逃得无影无踪。

唯有仙琅宗是例外。其掌门人沈徽年除了一开始时露过两次面,其后便不知所踪, 陇城出了那么大的事, 也没见他再出现。掌门不在, 仙琅宗的弟子也不敢擅自行动,唯剩关良师伯和姜夜师叔二人做主, 然而关良师伯丢了关门弟子, 早出晚归一门心思寻找,连跟人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只有姜夜这一个师长能拿主意。然而姜夜平日里在宗门也不算话事人,几乎没有他下决定的时候, 更何况头上还有两个师兄在, 他无法擅作主张,给出的回应也是模棱两可, 导致其他仙门的人都已走空, 仙琅宗的弟子还住在桑家别院。

姜夜心里也着急。他这两天右眼皮总是跳, 抽抽得厉害, 心中惶惶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临头。还时不时回想起先前在桑家待客的正堂里,沉云欢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沉云欢这个人,像是天生与他八字犯冲一样, 自打进了仙琅宗起,回回见面都没有让他顺心过。偏生她天赋过高,小小年纪便问鼎仙琅宗,剑下无一败绩,这等天骄世间罕见,若是再与她过不去,倒显得他这个师长小肚鸡肠,于是忍气吞声十来年。

好不容易将她逐出师门,以为就此折了她的翅膀,让她跌入尘埃,却没想到她又习得神法,一步登天,好像天底下的好事全落在了她的头上。思及自己精心培育多年,却被她打得脱冠自请离山的亲传弟子,姜夜更是恨她恨得牙痒痒。

然而这么多年的恩怨也是旧事了,他到底也是仙琅宗的师长,沉云欢再怎么看他不顺眼,只要没有正面起冲突,按道理也应当井水不犯河水。可那日正堂之中,她轻描淡写投来的眼神里却掺杂着浓烈的杀意,姜夜看得分明。

沉云欢是要杀他。

他这几日积极联系沈徽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关良师兄也忙着找自己的徒弟无暇顾及他,上回匆匆见了一面,也只道他多心,说沉云欢不会滥杀无辜。

姜夜放心不下,这几日都在等沈徽年出现,然而掌门没等到,却等来了沉云欢苏醒的消息,他再也等不下去,忙不迭跑回去收拾行李,打算先一步回仙琅宗。

夜深人静,桑家别院几乎空了,无人点灯,一路上黑漆漆的,姜夜的身影在月下穿行,脚步轻盈,脊背佝偻,活像个贼。他行至房门口,先是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而后又警惕地检查门缝中夹着的头发,确保这门在他离开的期间没有被打开过。

如此谨慎地探查一番后,他才放心地推开门进了房,反手关上门,连灯都不敢点亮,飞快直奔内室,收拾起自己在西域搜罗的那些宝贝。动作仓促间,房中响起磕磕碰碰的声响,在寂静的环境里尤为刺耳。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阴风,一下将窗子给撞开,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原本就神经紧绷的姜夜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转头,就见窗子弹了几下便停,月光探进来落在地上,洒下一片安静的皎洁,只有风在作祟,没有任何异样。

姜夜长呼一口气,经风一吹,才发觉额头和背后都泛着冷,竟是给自己吓出了一身的汗,于是自嘲一笑。

他正要转身继续收拾,视线在窗边掠过之时,余光忽然瞥见一些古怪。姜夜登时一个激灵,将头转过去细看,就见那月光的边缘,晦暗与银白交接之处,好像有一只脚。

那脚穿着金纹长靴,女子的鞋型,鞋头微微翘起,鞋面绣着云纹,镶嵌着珍珠,是年轻人更喜欢的款样。

姜夜心中大惊,心脏瞬间狂跳不止,浑身的冷汗疯狂涌出,巨大的恐惧吞没了他,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简直是夜半三更,阴魂索命。

姜夜看清楚那只鞋后,当下什么都不要了,扭头便想冲破门往外逃,却不想那门上不知施展了什么术法,他全力冲过去没能撞开也就罢了,还将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他捂着脑门惨叫一声,却听得房中响起那索命的声音。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啊?”

那声音分明清脆利落,带着年轻的盎然意气,落在姜夜的耳朵里却无比刺耳,闻之丧胆。

话音刚落下,房中忽而亮起一缕火光,暖色的光芒瞬间充斥整个寝屋,照亮内外两室。只见外室的桌边,正坐着一袭潋滟红衣的沉云欢。她手里捏着一缕火苗,正动作缓慢地将烛灯点亮,跳跃的光映照在她的眉眼,既是精致美丽,又充满冷肃的杀气。

她的肩头落了一只海东青,比寻常的鹰还要小许多,大小似燕子,却有一双酷似人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姜夜。

姜夜捂着脑门,手掌里已经全是血,淌了半张脸,脸上的肌肉都吓得抽搐抖动,却还要强作镇定,沉声问道:“沉云欢,你在我的房中装神弄鬼,想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何须再问?”沉云欢点亮了灯,便利落地起身,腰间别着的刀也随之出鞘,刀刃与鞘摩擦发出的声响被拉长,显出几分慢条斯理。

那声音就像是架在姜夜的后脖颈来回磨的刀,让他吓得双腿发软,险些跌在地上。眼看着沉云欢动身,他一咬牙,只得将自己的兵器召出,妄想在她的刀下争一线生机。然而姜夜此人,年轻时在宗门就毫无建树,修行低下,天赋平平,后来在仙琅宗身居高位,就更怠于修炼,莫说是对上沉云欢,便是对上宗门里天赋稍微好一些的弟子,都没有胜算可言。

果然这厢他刚一将兵器握在手中,那厢沉云欢的刀就刺了过来,径直刺穿他的腹部,将他整个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对于沉云欢的刀,姜夜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甚至都没看见她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肚子一下就被捅漏气了,血液噗噗地往外流淌,痛意后知后觉,险些要了他的命,兵器也瞬间脱手,动弹不得。

姜夜一张口,浓稠的血顺着嘴流下,吭吭哧哧道:“沉……沉云欢,你敢对我下手,必将被仙琅举门追杀至天涯海角……”

“我杀你,正是为了仙琅的弟子。”沉云欢一双冷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刀柄微微转动,搅弄伤处,“你是怎么害了当初与我一同前去雪域的弟子,又是为何将他们关入仙岩洞的地下,一五一十托出,我便留你魂魄,若是不说,待你死后我便拘了你的魂问,问完便叫你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姜夜腹部剧痛,胃袋肠子都给刀刃搅了个天翻地覆,宛若受千刀万剐的酷刑,面容狰狞无比。生人如何能受此罪,更何况姜夜这等软骨头,当下哀哀求饶,尽数交代:“我是,我是受人之命,被拿捏了命脉才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纯心害人……”

沉云欢早已料到,问:“受何人之命?”

姜夜道:“鬼阁之主,他指使我将那些弟子关押起来,于月前赶入仙岩洞地下之处,我也不知是为何,只是照做罢了,求求你,放我一命吧!”

沉云欢不为所动,继续问道:“鬼阁之主究竟是何人?你与他又如何联络上的?”

“我也不知,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姜夜喘着气,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连认错,道:“放了我,我愿去天机门认罪,向大家证你清白。”

“清白?你觉得我现在还在意那些东西?”沉云欢没忍住笑了一声,微微俯身,对他道:“杀人偿命,不需天机门审判,我自可以裁定你的罪。从地下神殿出来时,我答应过那些师弟师妹,要为他们报仇,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刀刃又进几寸,姜夜浑身颤抖,挣扎哀求未果,平生一股怒意,对沉云欢道:“若说害死他们的根源,那也是你才对,那日带着他们去沧溟雪域的人不是你,他们根本就不会死!是你平日行事太过嚣张,结仇无数,才引得别人报复……”

沉云欢继而抽出刀,一时又觉得这么一刀砍死他实在是便宜了他,便反手在他体内种下金流火种,冷眼看着他在地上疯狂挣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凄声,痛不欲生。

迦萝幻化成人形,沉声喊道:“沉云欢。”

像是警告,又似提醒。

沉云欢偏头看她。微光之下,她那洁白的脸上溅满刺红的血,顺着眉眼往下落,森然阴郁,在某个瞬间竟与桑雪意如此相像,令人望而生畏。

沉云欢道:“他罪有应得。”

迦萝轻声道:“他有罪,杀之便可,不可虐生。若你心向极端,很容易受妖魔所惑,步入邪途。”

沉云欢不与迦萝争辩,只是转头回看地上不停翻滚身躯,痛苦叫喊的姜夜,终是一刀落下,燃着烈火的刃瞬间就将他的脖子砍断,切面整整齐齐,血溅四方,了结他的性命。

沉云欢蹲下来,双指并起,蓄起灵力点在他的眉心,将他脑中的记忆抽取,快速阅览。

方才的质问不过是让姜夜体会极度恐惧之下感受死亡一步步落在头上的滋味,沉云欢并不信任他的话,比起审问,直接查阅他的记忆更为方便可靠。

姜夜是在去年带着弟子下山历练时与那鬼阁之主相识,当时他遇上一凶妖,命悬一线,鬼阁之主出现救下了他,并与他结下奴契。换句话说,就是姜夜向鬼阁之主典当了自己的性命,换来一条生路。起初鬼阁之主并未奴役他做事,直到年前沉云欢带着弟子前去沧溟雪域,前脚刚走,姜夜便后脚跟着去了。

他一路跟至西北,起初跟沉云欢所行的路线相同,但进入西北之北后,他便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树木茂盛,溪水清澈,甚至还有凡人部落生活,较之沉云欢一路蹚着风雪,受妖邪侵扰要轻松百倍。

姜夜在那凡人部落中留了几日,随后便受到了鬼阁之主的命令上山,正与那一众弟子相遇。他用鬼阁之主给的法器,将众人抓了起来,其后便关入地处偏僻的地牢之中,直到月前才将他们放出。

虽然看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姜夜的记忆之中,那鬼阁之主只现身过一次,且还是浑身以墨黑的袍子罩着,根本看不清楚身形和面容,亦无从辨别他是何人。

唯一让沉云欢在意的是,姜夜在上雪域神山之前所暂居的凡人部落,有一处地方一闪而过。那地方竖着一座高高的方形玉石,通体白如羊脂玉,乍然一看似乎没什么特殊。

但沉云欢清楚地记得,当初她在雪域出事意识昏迷前,隐约从刺目的白光之中看到过这样的白玉方碑。

她起身,将姜夜的记忆存入镂空的圆形法器之中,甩给迦萝,道:“让顾妄送去天机门,他们会处理这些事。”

迦萝收下法器,转身幻成鸟,从窗子飞出。沉云欢拿出锦帕擦刀,缓缓推门而出,就见师岚野在檐下站着,微微仰着头望着明月,一身皎皎光芒披落满身,玉润冰清。

师岚野听到她出来的动静,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

她幼年时还尚喜欢干净,随身携带着小小的锦帕,哪里脏了就擦哪里,还见不得别人脏。长大了反倒喜欢把自己搞得脏兮兮,什么血污溅到身上也不管,顶着一张花脸就出来了。

师岚野沉默着上前,掏出锦帕给她擦脸。

沉云欢任他擦着,待一张脸都擦白净了,她才缓缓开口,“虐杀是恶吗?”

师岚野道:“何如此言?”

“姜夜作恶多端,我方才杀他时,想让他受尽折磨而死,但迦萝却说我若心向极端,容易堕入邪道。”沉云欢神色严肃,凝眸思索,“恶有恶报不是理所应当?何以虐杀恶人便是极端?”

“善恶不在过程,在因果。”师岚野眼眸轻动,平日里淡漠的眉眼此时显出几分温和,耐心地解释:“倘若有人抱以善念,却结了恶果,那便是恶,反之亦如是。”

这话就十分广义了,说得模棱两可,沉云欢想怎么理解都可以。她杀姜夜,为的就是给那些被他害的弟子报仇,因而就算生恶念虐杀,结果也是让他偿命,所以她所行并不算恶。

沉云欢这么一开解,心中的纠结便没了,料想她就算是有个十恶不赦,泯灭人性的父亲,也影响不了她行善证道的高洁品行。

沉云欢心情豁然开朗,免不了笑起来,眸色盈盈:“我杀了姜夜,仙琅宗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今夜就启程。”

师岚野点头为应,擦净了她的脸和手,二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先前住的别院时,顾妄已经在院中等候了,与他同在石桌旁坐着的,还有个挨过训,老老实实的虞嘉木。

迦萝与这两人不相熟,飞到树杈上,正隔窗与蛇化的虞暄说话。迦萝开解他看开点,说不就是长了条蛇尾,往好处想,日后想泡酒了也不必满山找蛇,砍一节自己的尾巴就好了……

“回来了?”顾妄道。

沉云欢点头,就听他说:“那走吧,我们现在就出发,免得天一亮被人拦住。”

沉云欢也正有此意。几人的行李都不多,几乎随身携带,因而用不着收拾,随时可以出发。就是虞暄有些麻烦,顾妄说此人必须带上,倘若留他在此地乱窜,前脚出门后脚就会被抓去天机门问审。

但虞暄却不想这么离开,他要求一定要与师父见一面,交代一声再走。

争执了半晌,最后沉云欢做主,削了两根木棍给虞暄当拐,让他拄着拐去拜别师父。沉云欢刚杀了姜夜,不便这个时候去找他,免得牵连到他,因此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叫虞暄转达。

虞暄就这么拄着拐去找师父。他果真不会用双腿走路了,两条腿软成面条晃来晃去,全凭双手撑着木棍前进。顾妄嫌他太慢,便送了一程,并警告了他绝不可将吞了巫神骨之事说出。

虞暄敲了师父的门。关良为寻徒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一见徒儿回来,当下喜极而泣,抱着虞暄涕泗横流,边骂边哭,还道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虞暄气色红润,精神十足,身上不见半点伤痕,只说自己的双腿在与桑雪意打斗时受了些伤,昏迷几日才醒,因而才来与师父相见。

他报了平安,又认了错,但由于顾妄一直在外面盯着,他也没有机会与师父促膝长谈,只说了几句便要离开。关良虽不舍得徒儿涉险,但他说是护送沉云欢去沧溟雪域,并且大难当前,任何修仙弟子当尽一份护世之责,关良也并未多言,只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时常联系。

虞暄流了两滴眼泪,感觉后背要被顾妄的视线盯穿,只好用软成面条的双腿跪下来,匆匆拜别。

这边虞暄哭得面红耳赤,那边沉云欢也在院中摆上了母亲的灵位。那是师岚野在她昏迷的时候做的,许是山神所做的灵位,沉云欢总觉得有些不同,但也不知具体效用如何,只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最后对着灵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此对虞青崖做最后的道别。

其后几人在院门外汇合,没有多余的言语,趁夜而行,一个遁地术法,出了守备森严的陇城。

迦萝幻化出原形,鹰击长空,啸声穿越云霄,传达百里。

一如多年前她入世之后,被虞青崖救下来,并得赐名的那日。她获得自由,也甘愿在身上套了枷锁,为凡人所用。

然而凡人寿命短暂,生死无常,迦萝本应再次自由,却仍将枷锁延续。

从前她用自己的眼睛帮虞青崖看着沉云欢长大,今后便要用眼睛圆虞青崖的遗愿,看着沉云欢行之大道,渡过万劫,圆满而终。

她在云霄盘旋数圈,最后落在沉云欢的肩上,又变作家雀大小,闻着沉云欢身上散发的清香,合上眼打算睡一觉。

沉云欢的身侧是始终安静的师岚野,身后则是一脸困倦的虞嘉木和低着头给木偶梳发的顾妄。

扭着蛇尾,摇晃前行的虞暄位于最后。

月光清亮如水,银波荡漾,将一行人的影子落在地上,拉得又斜又长。

浓稠漆黑的影子承载着各自的故事,于一片静谧的风沙之中,前往西北之北,沧溟雪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