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陇州一路向北, 越过玉门关后便是大片的荒漠,人迹罕至,沉云欢一众人不必再刻意隐藏行踪, 御起法器一日百里, 不过几日的工夫就来到雪域边境。
眼看着目的地将近, 几人在边境的城镇里暂作休息,补给需要的物品,打算吃一顿热饭再上路。
已是寒冬腊月, 狂风在高耸入云的雪山转了一圈飘向人间, 空中尽是凛冽的寒风, 凡人穿上了厚厚的棉袄都冻得直打哆嗦,围在热酒滚茶的铺子边上取暖。
街上行人稀少, 但好赖有些活人气儿, 再往前行过了边境,便是沧溟雪域的地界, 那地方便没有凡人城镇了。沉云欢点了一杯热茶,也不喝, 就用来暖着手掌。她的对面坐着神色萎靡的顾妄, 正小口喝着热酒,时不时发自肺腑地叹一口气。
沉云欢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并未多言。
他自从两日前收到天机门传来的回信后, 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信里也没多少内容, 不过是晏少知先是将他劈头盖脸批评一顿, 言他不该如此诋毁同门, 出言不逊,要他向虞嘉木道歉,再有下回就将他召回老家, 罚他挑粪水种地。
紧接着又说皇城动荡不安,世族为皇权争得头破血流,天机门里没有一个闲着的人,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陇城自然无暇顾及,西域一代有崆阳派掌管,不必再往天机门传信。
顾妄将回信来来回回读了三遍,也没能从字里行间抠出那么一点来自掌门的鼓励和安慰,于是默不作声地合上回信,打算抱着木偶找一块凶煞之地死进去,用自己的怨气养阴气,将来起尸之后大家同归于尽。
当然,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他最多给虞嘉木的碗里添了个鸡腿,以此来表达在信中编排他猪精夺舍的抱歉。
几人进入边境城镇之后便分头行事。虞暄的双腿虽然还是煮熟的面条状态,但已经能娴熟地使用拐杖,因此自己行动不成问题。他半蛇之身,十分畏寒,所以一进城就去买厚厚的棉衣,和驱寒所用的灵药。迦萝则化出原形盘旋在高空,于前后探路,习惯性侦探周围的情况。
虞嘉木一入座倒头便睡,除了手里的剑抱得紧之外,其他仿佛都成身外之物。
沉云欢坐在路边的搭起的棚子边,视线落在一丈之外那街边贩卖奶块的小摊之处。师岚野正静静地站在一群半大的孩子后面,排队买奶块,引起沉云欢注意的,则是站在他前方的两人。
那二人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男一女,身着朴素的衣裳,却生得肤如凝脂,粉雕玉琢,十分好看。更为奇特的是,沉云欢发现他们二人的脚并未落地。
她已经仔细打量许久,见二人虽然端端正正地站着,仪态也比寻常孩子要出众,但双脚却像是踩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似的,与地面有着几寸相隔,但二人走路如履平地,四平八稳,若非盯住了刻意观察,还真看不出来。
沉云欢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二人看,就见他们排到了小摊前,却并未买东西,而是微微侧身,给师岚野让了个身位。那少女转过一张明眸皓齿的脸来,动作一派老成,抬手请师岚野先买。
师岚野并未推辞,买了奶块之后转头给那二人分了几块,随后转身回到酒馆里。他将奶块放在沉云欢的手边,于她身边坐下来。沉云欢看着那对半大的男女结伴离去,转头询问:“那两人是什么来头?”
沉云欢一直都知道,这世间是六界共存,然而人界位处下界,被天界保护着,鲜少有人能透过天穹看到其他五界。纵使沉云欢这种修行之人,也只能接触那些误闯人界的妖邪,从未出过人界。
她知道这世上有不同于凡人的存在,就像先前凶日的那晚偶然撞在师岚野身上的男童,沉云欢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他究竟是壁画之中的一灵物,还是存在于另一界的种族,不过是贪图热闹才通过壁画混入人间游玩。
面对沉云欢充满好奇的目光,师岚野却并未立即回答,反问:“你看见什么了?”
沉云欢道:“他们的双脚没踩在地上。”
“不沾凡土,便不留痕迹。”师岚野道:“我初入人间时,也是如此。”
沉云欢眉梢一扬,当下明白了那对男女的身份,一时间思绪多了起来。六界相因相生,却又各不相干,尤其是人界,这是只有凡人才被允许的生存之地,外界种族不会无缘无故踏足凡界领土,尤其天界之人。
那两个半大的仙童子若是贪玩来到人界倒也罢了,若是为了别的事,那恐怕就不太妙……
“云欢!”半空传来疾声,就见迦萝盘旋在上方,以灵法传音给她,“前方出事了,跟我来!”
沉云欢当下起身,随手捻了个奶块放嘴里,对顾妄道:“我去前方看看,你在此处等虞暄回来。”
顾妄正是颓靡的时候,没留心她走得匆忙,摆了摆手算作回应。
沉云欢追着迦萝而去,沿着街边跑了大半个城镇,就听见前方传来喧哗声,远远看去,百姓将街头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是在干什么热闹。
沉云欢翻身跃起,踩着百姓的肩头而过,动作利落地进入包围内圈,就见那地上瘫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说不好是妖怪还是人,尚保持着人形,但血肉之躯完全枯化,好似烈火焚烧过后的枯木,面目全非。它却缓缓迈动着四肢往前爬,从上方看去,它的后脖子处张着一只眼睛,瞳孔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十分妖冶诡异。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种外形怪异的妖邪,也没有从此人的身上察觉出邪气,但从外形上看,这绝对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于是她抽刀上前,一刀照着此人的后背劈下,从当间劈作两半。
没有血液溅出,更没有嘶喊,且落刀时触感相当奇怪,那看起来像焚烧过后的枯木肢体本应是硬的,但沉云欢却觉得像是砍在了棉花上,软得出奇。
她站在边上凝眸一看,就见本来分作两半的东西此刻竟然慢慢沿着中间砍开的地方相融,似在进行再生。
沉云欢抬手,落一缕阳火下去,火焰在它身上烧了片刻很快熄灭,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刀剑不伤,神火不焚,沉云欢顿时惊觉,眼前的这个妖邪跟她过往遇见的那些截然不同。
如今凡间仙门之中所传授的修行之道,都是根据凡人千万年来生存累计下的经验而研究出的,专门克制存世妖邪的术法,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就像沉云欢从前未能习阴阳二火,无法以凡刀伤及阴魂,却仍有道家的术法来制衡。
在人界,只有一种妖怪是凡人无法处理的。那便是有一种被镇压在沧溟雪域之下的妖魔,凡人术法对之无可奈何,才由天界和当初的人皇联手,将其镇压在雪山之下千千万万年。
而今封印摇摇欲坠,自然有妖邪从里面跑出来,祸及边境的凡人城镇。
沉云欢再一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对仙童子,心中顿觉不妙,心道她先前的猜测可能有八分坐实了。
正是她思考着如何处理面前这东西的时候,忽而一把弯刀自她身后飞来,刀身泛着蓝色光芒,绕着那妖怪转了一圈又一圈,在地上画出个圆来,而后那个被画出的圆猛然塌陷,将黑乎乎的妖邪埋了进去。
旁边的散土凌空飘起,于上方汇聚,最后一并落在弯刀圈出的洞中。只听周围的百姓摆手叫好的声音响起,喧哗之中,沉云欢转头看去,便见人群外走来一行人。
那群人看似一起来,实则分作两边。一边是由薛赤瑶带领的天机门弟子,身上都穿着天机门的宗服,武器握在手中,处于警戒的状态。薛赤瑶朝沉云欢望了一眼,这次倒显得安静不少,并未说话。
一男子站出来道:“这妖怪杀不死,只能埋在土里限制它的行动,你们将此地摆上禁入石,其后每日都派个人来翻新土将这坑埋上,莫叫它爬出来就没事。”
另一边站着的人则身着崆阳派的宗服,由一对男女为首。那一对男女也不算陌生人,今年四月份在汴京时,沉云欢还曾与他们一同吃过饭。
他们便是崆阳派的得意弟子,昙妩及其堂兄昙闻戈。二人冲沉云欢拱手行了平礼,问道:“沉姑娘,又见面了。当真是巧,先前在陇城时我兄妹二人本想去看望你,却因桑家之事忙得难以脱身,去找你时才得知你已经动身离开,却不想能在此处碰上。”
沉云欢疑惑道:“你们怎么会来此处?”
前往沧溟雪域的名单早已定下,沉云欢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并未误事,前方没有突发消息传来,就说明进入雪域的第三梯队尚照着计划进行。而崆阳派之中前往雪域的人并没有昙妩兄妹俩,照理说现在应该继续在陇城处理桑家的事,而非带着人出现在此地。
薛赤瑶和昙妩二人领着的人都穿着宗服,就说明他们不是为了办门内私事而来,必定是上方下达了新的命令。
果不其然,就听昙妩拧着眉,惊讶地反问:“沉姑娘竟是不知?”
沉云欢自然不知,关于仙门内的消息,她都是从顾妄那里获得。他与天机门联络频繁,倘若有事应当立即就能得到消息才对,然而落在沉云欢的耳朵里,却无半点风声,她问:“发生何事了?”
昙妩稍掩惊色,继而沉声道:“出大事了,先前进入雪域的仙门长老们,全部失联,无一人能联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