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断旧怨踏新途(一)

沉云欢做了一个梦。

她从前睡觉时从不做梦, 后来遇见师岚野,偶尔几次有梦,也是神识受到影响, 只有这次, 她是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在做梦。

因为梦中有已经逝去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漂亮的五彩丝, 向她招手,唤道:“欢欢,过来。”

沉云欢走过去。她已经长大, 身量比母亲都要高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她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站在母亲的面前,看着母亲的脸。母亲便笑着要她坐下来, 说:“欢欢如今长这么高了, 不坐下来,娘无法为你编发。”

沉云欢乖巧地坐下, 像年幼的自己那样,依偎在母亲的腿间, 闻着她袖中散发的清香, 好似这世间的一切劫难都能被母亲挡住,她一如既往, 是被呵护, 被宠爱的孩子。

沉云欢感觉眼睛潮湿, 恍然抬手, 竟然在眼角摸到了一滴泪。

五岁之后, 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不管是除妖时满身伤痕,还是被赶下仙琅宗时狼狈不堪, 尊严踩在脚底,面子一并丢尽,她立于云端,跌落谷底,前半生坎坷崎岖,也从未因此哭过。

昔日她用手接了师岚野的一滴泪,因好奇将它含进了嘴里,尝到了满口苦涩。

今日她分明没尝自己的泪,却也觉得那苦味顺着舌头滑过喉管,流进了心里,苦得她心痛欲裂,痛苦不堪。

这泪水简直堪比天下奇毒。

毒性发作时,不仅仅是心里充满苦涩,全身都跟着痛起来。灼烧的火焰在她的经络中流窜,沉云欢的梦境在顷刻间崩塌,被迫从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醒来。视线清晰时,她看见师岚野的脸悬于上空,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上方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周围则是一望无垠的荒漠。

雷云散了,风也消弭,沉云欢后知后觉,一切都结束了。

给她编发,笑着喊她欢欢的母亲,不过是短暂的梦境,而现世是她亲手引来天雷,将她的母亲劈死。

沉云欢仰面望着师岚野,眼眸轻眨,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滚落。她强忍着全身的痛,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抹去泪珠,举起来给师岚野看,气若游丝:“你看见没,我会掉眼泪了。”

那语气里本该充满惊奇,或是带着一二炫耀,去向师岚野展示她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但似是被满口苦涩浸染,嘶哑的嗓子里满是悲戚,她低声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学会了爱恨,重新有了人的情感,我娘就再也不用为我担忧了……”

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云欢在与母亲的某一次对视里,看见了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沉云欢想不明白,她天赋卓绝,又身负九劫神法,这一年来几乎战无不胜,不可阻挡,在人界风风光光,直上云霄,母亲还在担忧什么呢?

直到在地下黄金殿中,她面对着不停哭泣的母亲,似乎才有一点明白。

虞青崖的眼中,看不见她的风光荣耀,也看不见她修为节节高升,她只看见沉云欢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只看见沉云欢不懂悲欢,不明爱恨,看见了她带给沉云欢的苦难。

沉云欢想向母亲证明她现在很好,没有因为身负天责而被那些挫折和困难打倒,也没有因为不懂爱恨过得浑浑噩噩,她也已经学会分明善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但再多的话语说出来都是乏力,沉云欢甚至都还没有与她真正相认,还没有告诉她,从踏进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她终于可以用这滴眼泪向母亲证明,她会懂得爱恨,理解悲欢,辨明善恶,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迟。

沉云欢将自己的泪攥在掌心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了玉神心,进阶之后神火施加给她这一身凡骨的痛苦让她感觉每一寸骨头,经络都被寸寸砸断,于烈火之上炙烤。然而心里也不安宁,这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被撕裂了无数豁口,每一条伤痕之中,都灌满了苦涩和悲戚。

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想以此抵御这些痛苦。

师岚野将她拢在怀中,看着她身上各处的伤口疯狂涌出血液,受伤的左眼流着血,没伤的右眼淌着泪。他抬手,指腹轻轻在她眉间轻抚,想要将她紧紧拧起的眉毛抚平。

沉云欢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那被血染红的皮肤之下,筋脉正泛着赤红的光,那是神火在体内肆意冲撞留下的痕迹,漆黑的妖气在她周身旋绕,剧烈的冲突在她体内爆发。

她止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是冷汗,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却死死地咬住牙根,不愿吐出一声痛喊。

师岚野低下头,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将她的脸从怀里挖出来,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使力,就迫使她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沉云欢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眼睛,似觉得难受,抬手捏上他的手背,想让他松开。

然而下一刻,师岚野却俯身,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他吻得重,又深,还是在沉云欢意识不清的时候,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充满草木的香气,腥甜的血液充斥她的唇齿。

沉云欢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手按在他的胸膛处用力推,同时扭着头挣扎,只是她已经力竭,浑身的伤限制了她的动作,连挣扎都显得慢吞吞的。而师岚野的力道又像铁一样钳制,察觉到她的抗拒后,更搂紧了她的腰身不容她挣脱,另一只手在她的喉间轻抚。

沉云欢的喉咙被一按一摸,便本能地吞咽,将嘴里泛着草木清香的液体尽数吞进了肚中。那液体甫一入身,冰冷的感觉便顺着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瞬间将血里的灼烧消融,开始减弱她所承受的痛苦。

迷蒙之中的沉云欢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才意识到她嘴里充满了师岚野的血,这血似乎是从他舌尖上咬出来的,汹涌地送到她口腔中,让她一点一点吞下去。

血里蕴含着他的力量,很快那股冰寒就覆没她的身体,流经全身的经脉,剧烈的疼痛逐渐平息。师岚野将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好像只要睡去,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

沉云欢不再挣扎,意识短暂地清醒过后,就顺着他的力道合上双眼,所有喧闹的声音远去,她渐渐沉入昏睡之中。

她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日。

西域的那四道惊雷传了千里,待众人寻到打雷的地方时,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土地平坦,烈阳高照,没有任何痕迹,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这便成了西域的传奇异闻,记录在册,流传数年,仍无人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桑氏家主是曾经作恶的大魔头一事是瞒不住的,先前困在酒楼里的那些人被解救之后,纷纷向桑家闹了起来。桑雪意本就对桑家恨之入骨,更不可能为桑家培养人才,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他独揽大权,一步步架空桑氏,他一死,竟是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扛事的人,桑家很快便在众人的讨伐下瓦解,作鸟兽散逃。

这些桑家辛秘传播得比瘟疫都快,迅速蔓延整个西域,远至几十年前桑家人囚禁发妻,取其脊骨当作族中至宝,近到桑雪意抓捕孩童以巫神骨换血给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朝大白于天下,沉云欢的身份自然无法隐藏。

罪人虞青崖和魔头桑雪意之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戳着脊梁骨,为人诟病一辈子,然而这些落在沉云欢身上,不过是给她的传奇故事再添一笔罢了,还没有哪个人敢不怕死,去戳她的脊骨。

桑氏一倒,守在西北的崆阳派很快就接管了陇城的管辖,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了桑家的资产,其后将桑氏的牌匾摘下,挂上崆阳派,展开了其他调查,并向百姓承诺陇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此地依旧是妖邪不侵之地。

一时间桑家从西域的“圣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路过门口都要吐一口痰,恶狠狠地骂上几句,竟然误打误撞实现了桑雪意的心中所愿。

因利而聚的人,无利后自然就散了,许多人陆陆续续离开陇城,这座前一日还热闹喧哗的城镇,隔日便沉寂下来,与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两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人们都照常生活。

别人再怎么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一生,到了寻常百姓家,也不过是饭后闲谈。

沉云欢睡醒时,周围一片寂静,房中晦暗不明。她眨眨眼,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明,下意识要坐起来,却不想速度太快扯动了身上的伤,便不由慢下了动作。

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理好,一些浅的业已愈合,左肩胛骨和肋下较深的伤口被包扎得干净整齐,还隐隐作痛。她正要掀开被子穿鞋,只听一声轻响,桌上的灯被点起,明黄的光照出桌边的人。

沉云欢抬眼,就看见师岚野起身走近。他的伤势倒是完全恢复了,那日他虽收回了玉神心,但助她杀桑雪意时受天枷侵蚀得太厉害,那些伤口看上去比沉云欢所受的更加狰狞,但现在已经消失干净,烛光落在他脸上,仍是羊脂玉一样的肤色。

他半蹲下来,手掌握住沉云欢的脚,细细地给她套上鞋袜。

沉云欢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很快脑中就浮现晕倒前的一幕。那时她虽然受身体的痛苦所折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自然记得她被捏着张嘴,一口口吞咽那充满草木清香的血液,更对师岚野近在咫尺的眉眼记得尤为清晰。

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静谧在周围流淌,沉云欢头一次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

难道要直接问:“你把舌头伸到我嘴里干什么?”

可是师岚野的神色太平静,不含半点私欲,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若是她问出口了,师岚野反而一脸冷漠地说只是为了缓解她的痛苦才会这样做,那她岂不是要跌了面子,显得自作多情了?

就算他有了私欲,真的动了情……

沉云欢低眼看向师岚野,那眉眼确实昳丽漂亮,无一人能比之,照顾人也十分周到细心,虽然话不多,做得不少,但她尚未动心,一心修行,心中从不生情欲。

只是从前有谁向她表达爱慕,她向来不理会,因独来独往无人能纠缠,所以没在这方面犯过难。

可师岚野终究不同。不仅是身份,更是因为他像一尊雪白无瑕的瓷,太脆弱,一碰就碎,沉云欢哪里忍心伤他。

算了还是不问了,就当嘴巴被啃了一口。

正当她脑子东想西想一顿胡乱衡量时,师岚野已经将她的鞋穿好,并开口道:“你的母亲给你留了信。”

沉云欢立即抛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朝桌上一看,果然见那上面摆着一封信,还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她起身走过去,将信拿起,上方写着:吾女欢欢亲启。

沉云欢对着这六个字看了许久,才坐下来,动作轻慢地将信纸拆开,于灯下逐字逐句地研读。

虞青崖的字是秀丽方正的楷体,就像她的前半生一样,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她此生所有的离经叛道,都给了桑雪意,从十八年前那个误入桑家后院的午后开始。桑雪意骗了她很多,但唯一让她庆幸的是,他说从母亲那里听来召神曲并非是假,倒是真的让虞青崖在最后以此曲召神,给了沉云欢新生。

她并没有在信中赘述与桑雪意的相遇,更多的是在向沉云欢表达歉意。

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天,她为一己私欲做了让沉云欢复生的决定,改写她的人生,然后用余生来悔恨。她时常觉得当初给沉云欢新生,让她背负万劫是错误的决定,可不论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到沉云欢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她怀里僵硬,没了生息时,她还是会在神明面前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满心私欲,因此愧对沉云欢,化名长恨与她在那家客栈相见后,不敢与沉云欢相认。

她在相处中发现沉云欢将师岚野当作身边小厮,对曾经的同门也十分漠然,更是杀伐果断,轻易取人性命之人。她并不在乎沉云欢能否成为一个好人,但当初求来那颗玉神心时,她曾许诺沉云欢会成为一个惩恶扬善的绝对正道之人,亦正亦邪会让她极其容易一脚踏错,变作她父亲那样的魔头,万劫不复。

于是她不断地对师岚野说,再给欢欢一次机会吧。

凡人的一生总是会犯数不尽的错误,只要能改正悔过,大部分错误都可以挽救或是被原谅。但沉云欢不行,那是她死而复生的代价,倘若她一朝为恶,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所以虞青崖只得对她再严苛一些。

短暂的教导不一定让沉云欢改正陋习,但当这一切成为临终遗言后,或许不同寻常的意义,能沉云欢铭记于心。

虞青崖心里清楚,从沉云欢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存在于世间的日子便不多了,因此对沉云欢说的每一句,都是她的遗言。

昔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沉云欢能平平安安,健康顺遂,后来却又亲手将万劫加于她身,于是余生日日夜夜都在悔恨中度过,当她亲眼见到沉云欢因为她亲手施加的劫难浑身覆血,伤痕累累时,更是认为自己百死不足惜。

虞青崖求死之意深切,早已决定与桑雪意一同魂飞魄散,希望能以此抵消沉云欢身上的业障。

她在信中反反复复向沉云欢致歉,越写到后面字迹就越是潦草凌乱,似执笔之手不停颤抖,痛苦万分。然而这场道别终究来临,信的末尾,她写道:吾愿以天雷轰顶,魂销魄散,换吾女欢欢万劫皆消,余生顺遂,来生富贵康健,一世荣华。

虞青崖是虞青崖时,是个克己守礼,规矩方正之人,善良淳朴,从不越矩,是同辈楷模。然而虞青崖是母亲时,就十分可恶了,不仅自私还贪婪,想要女儿起死回生,还想要女儿平安顺利,连来生的命格都想要她富贵康健,恨不得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女儿身上。

可是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沉云欢轻抚信上的字迹,沉寂的眉眼拢在灯下,久久没有言语。

虞青崖到死前都长恨难消,现在沉云欢也有恨生了,她还没来得让母亲看她落下的那滴眼泪,也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她的心里从未生过怨怼,愿意永远做虞青崖的欢欢。

她从虞青崖的爱里得到了三次新生,也愿意用余生去爱虞青崖,可一切为时已晚。

这遗憾将与她的生命等长,永不可消弭。

沉云欢沉默地将信纸折起来,而后放进衣襟,与跳动的心脏贴在一起。

她微微偏头,向一旁的师岚野开口:“我不会输的,对吧?”

师岚野眸光清浅,向含了澄澈见底的溪流,随着火苗的跳跃盈盈而动:“自然。”

沉云欢不知道她所背负的天责是什么,她只知道挡在面前的困难会被她全部砍碎,即便天道难逆,可她的刀也未尝不利,若是余生都在与劫难为争,那么她的胜利就铺满余生。

“哎!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出来乱跑,老实在房间待着,你这般模样还敢出来,不怕被人抓走拿去泡酒啊?!”

房外突然传来顾妄吵嚷的声音,沉云欢敛了心绪,抬步行到门前,隔着窗子往外看,就看见院中的顾妄揪着虞暄的衣领,将他往屋里拖。

他们二人伤势都早已恢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俊俏非凡。只是虞暄那衣袍底下却不再是双腿,而是一条布满黑鳞的蛇尾,正打着卷不停地往地上拍打,“放开我!我要出去,我已经在房中闷了三日!现在立即要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你要死啊?这个样子跑出去,不是叫我为难,被别人发现了,我这个天机门猎妖队的人,是收你还是不收?”顾妄约莫是让他烦得头痛,平日里端方的形象全无,骂骂咧咧:“你现在是妖怪!妖怪!不是人了!懂不懂?”

“我是人!我就是人!”虞暄的蛇尾卷住院中的石桌,不愿叫他拖走:“我要去找师父,他们会理解我的。”

顾妄气道:“他们不会理解你,只会觉得用你泡的酒特别好喝!”

迦萝在一旁摇头晃脑地批评:“愚昧愚昧,这是你们凡人的偏见,一看见人化兽形就觉得是妖,实则不然,我们还可以是灵物。”

顾妄简直想拿根鞭子,像抽陀螺一样把这二人抽得在院中团团转,转得头昏眼花,自然就老实了。

正要忍不住骂人时,房门被一把推开,就见唇红齿白的沉云欢站在门内,扶着门惊讶道:“虞向隐,你这尾巴是怎么回事?”

虞暄见状,立即松开了尾巴,也挣脱顾妄的手,朝她游了过去,喜笑颜开:“云欢,你醒了?你先前伤得好重,我很担心……”

还没靠近,就觉得浑身一凉,偏头就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冰冷淡漠的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虞暄便瞬间觉得如坠冰窟,从前为人的时候尚且察觉不到,只觉得师岚野此人阴郁古怪,而今有了蛇尾,他才能看到师岚野身上那层隐隐的金光,一旦靠近脊背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他只得往后退了退,对沉云欢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好了。”沉云欢应了一声,看向他的蛇尾,“你的腿呢?日后都只能变成这样了吗?先前你都被整个剖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当时也以为死定了,但是那大魔头虽然将我开膛破肚,那一剑却并未伤我心脉,我现在恢复能力很强,比你们都要先愈合伤势。”虞暄似乎沾染上了蛇的妖性,说起话时身体竟然微微摇晃,像是很得意的模样,“我可以变回腿,但是不知为何不会用双腿走路了,一步都走不得,总是摔跤,所以这样更方便。”

师岚野淡声开口:“他的身体融合了巫神骨,拥有巫神异化之后的能力,已不再是人了。”

虞暄一听,心道巫神巫神,那不就是神?于是道:“这么说来,我不是妖?”

师岚野道:“你就是妖,蛇妖。没有异域神的存在,多年前那人寻回的是一只修为高深的蛇妖,与之交合诞下了半人半蛇的后代,但那蛇妖的血脉只传女不传男,一旦滥用妖力,就会逐渐异化成妖的形态,丧失神智。”

虞暄有些不相信:“可是当年的凡人为了供奉异域神,还在地下建造了神殿。”

“那座神殿本来就存在,不是为它而建。”师岚野道:“那是山神之殿。”

沉云欢一怔,忽而想起当初在进入那座巍峨的神殿时,师岚野曾说过与那座神殿有些渊源,而今想来,那恐怕本就是他的宫殿,只是后来沉入了地下,却没想到被鸠占鹊巢,供奉了别的妖邪。

“那好吧,我自己出去走走。”虞暄受了些打击,但是不多,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比他的腿变成蛇尾更让他受打击了,但他想借此理由出门。

他晃着身体卷着尾巴,往门的方向去,被顾妄拽着领子拖回了房间,并且下令:“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腿走路,什么时候再出门!”

沉云欢趁着那边吵嚷,对师岚野问道:“那地下神殿是你的?”

师岚野轻轻摇头,“是,但也不是。”

“是前任山神的。”迦萝在此时接话,为沉云欢解答,“在数万年前,也曾诞生过一位山神,不过完成祂的使命后便消散于世了,岚野大人是接替祂存在的第二位山神,只诞生了五十年。”

沉云欢心道原来如此,转眼看向迦萝,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迦萝道:“自然是跟随主人。”

沉云欢道:“你不是说他神格不在,没资格再做你的主人了吗?”

“不是他。”迦萝望着沉云欢,说:“是你。我承你母亲遗愿,今后将伴你左右。”

沉云欢听后,倏尔一笑:“若你当真无处可去,倒是可以跟在我身边,但是遇到危险,生死自负。”

迦萝噘起嘴略微表达不满,心道沉云欢果然是承了桑雪意的血脉,脑子通透便罢了,嘴上还不饶人,虞青崖可没有这么恶劣的性子。

说话间顾妄满头大汗地走出来,与虞暄撕扯了一番,略显狼狈,他将门挂上锁,嘴里念叨着:“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他走到沉云欢前方,稍一停步,问道:“沉云欢,陇城可还有未了之事?”

沉云欢点头。顾妄道:“你尽快去办,沧溟雪域那边拖不得太久,咱们该出发了。”

沉云欢应了声好,即刻动身出了门。师岚野与她一同离去,迦萝也化成海东青跟随,片刻工夫院中就已没了人,清清静静。

顾妄擦了一把汗,坐在石桌旁,尝试用传声法器联络虞嘉木,等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不由大怒:“醒了就跑,也不知成天在哪野着,传声法器给他拿着当摆设,毫无规矩!虞家究竟是怎么教养的?”

顾妄越想越气,干脆掏出了灵纸,要给掌门写信。

信中洋洋洒洒先抱怨了千百字,又隐晦写了自己这一路如何含辛茹苦,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希望天机门能加派人手,最后才将西域发生的事禀明,并在结尾处写:盼望掌门早日回信,指引弟子迷途。

他将信折成纸鹤的模样,吹一口灵气,那纸鹤便展翅起飞,消失于空中。

夜色已深,天幕之下是陇城的万家灯火。薛赤瑶身着黑衣,步伐轻盈地越过人群,进入一座酒楼。这酒楼便是先前桑家操办宴席之地,本身就有法器维持,因此那日大闹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也因为受此一遭更为火爆,日日满座。

酒楼是陇城最高的建筑,在最上头一层都是雅间,安静隐秘,站在回廊下能眺望陇城繁华的夜景,所以专门接待非富即贵的客人。

薛赤瑶不是头一回来,师父自来了陇城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酒楼里的雅间,每次召见她也在此地,因此她轻车熟路地上了顶楼,来到师父所在的雅间前,还未出声,门就自己打开。

薛赤瑶走进去,见雅间里没人,便穿越房间来到回廊之下,果然看见一人懒洋洋地倚在栏杆处,朝着远方眺望。

薛赤瑶躬身抱礼,“师父,沉云欢已经醒了,正往桑家别院动身,应是要去杀姜夜师叔,可要阻止她?”

“他该死,不必管他。”站在暗处的人稍稍一动,偏过头来,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年轻俊俏的轮廓。

正是虞嘉木的脸。

薛赤瑶一顿,尽管见过数次,仍有些不适应沈徽年的这个模样。她低声道:“沉云欢已突破天火九劫的上境,目前所有计划都顺利,不日他们将启程前往沧溟雪域,师父可要跟随。”

沈徽年忽而一抬手,凭空抓住了一只泛着灵光的纸鹤,而后展开来,化作几张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前面是一些抱怨的废话,后面是一些自夸的废话,沈徽年粗略地看了一遍,一时沉默着。

薛赤瑶见他久久不语,也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正看见他手里捏着的信纸上有这么一句话:虞嘉木好吃懒做,嗜睡如命,不听指挥,擅自行动,状如听不懂人话的痴呆,合理怀疑被猪精夺舍,恳请掌门明察。

薛赤瑶心说:评价倒是精准,但是这人是不打算活了吗?

沈徽年一松手,将信纸往下一扔,下一刻便燃起火焰,将信纸完全烧毁,烟灰都没剩下。随后他拿出新的信纸,上方印着天机门专属徽文,是门内传信专用之物。

他神色倒是没有变化,只草草在信纸上写了几句话,而后懒声对薛赤瑶道:“一切照计划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