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欢并非单纯的早夭之命。
凡人便是有窥天机之能, 但到底生了一双凡眼,所看到的东西有限。当初沉云欢捧着灯,头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就能感知到沉云欢的气运。
她的气运被一分为二, 一部分是死亡湮灭, 不存于世,一部分则模糊不清,隐没于混沌之中。
身负两种气运之人, 在天下间独一无二, 纵然是师岚野, 也从未见过。然而他对世间的凡人已失望透顶,曾经被千刀万剐肢解的痛苦没有一刻平息, 在血肉里翻滚, 日日夜夜提醒着他的愚昧和可笑。
然而他的冷漠却并未让这小凡人退却,她不仅大胆地挨着他坐, 还对他上下其手,像那些凡人一样, 索求他的头发, 他的眼睛,贪得无厌。
她的话也尤其多, 纵使得不到任何回应, 仍然无法消减她的热情, 哼哼唧唧地说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而且她也极会得寸进尺, 爬到他的身上, 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睡觉。
师岚野在暗狱之中见到光芒,都是被取血的时候,倒是头一回面对这样安宁的灯火。这小凡人的身体像一团柔软的火, 在他的怀中蜷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滚烫,喷洒在他的脖子处,给那一处冰冷的皮肤染上湿热。
从未有凡人如此靠近他,贴近他的心口,凡人的生命气息落在他的身上,脆弱的,微小的,好像轻轻一折就断。
她经常做一些师岚野无法理解的举动。她会拿东西用笨拙的动作在他手上擦来擦去,也会在滔滔不绝讲述她曾看过的风景时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还会骑在他的脖子上,抱着他的脑袋大喊“前进”。
直到他在这凡人险些摔到地上时下意识出手接住后,她就变本加厉起来,像软骨头一样缠着他,像一块黏在他身上撤不下来的软泥巴。
每次被取血后,师岚野都无力保持坐姿,只能瘫倒在地等待着身体自己恢复。西域已经没有了供奉他的香火,他的力量日夜衰减,到现在已经无法挣脱锁链离开,但也与他一开始的想法契合。
与其在那些人的信仰中诞生,成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倒不如就在此地消弭于虚无。
“你生病了吗?”小凡人趴在他的身边,呼哧呼哧地往他耳朵里吹气,用小小的指头摸着他脖子处已经干涸的血迹。她不停地向他靠近,柔软的脸颊蹭在他的脸边,对他说起自己的病,还大言不惭地说一定能治好。
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她愈加依赖师岚野,尤其病发的时候,浑身滚烫疼痛时,会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借助他的力量平息身体的痛意。
一开始师岚野只是觉得她是个聒噪又惹人厌烦的小人,他无意驱赶,但是希望她能自己离开,不要总是来烦自己。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她今日会不会来,几时来”的念头。
她似乎能够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这一日来的时候,赠了他一串圆滚滚的红色食物。她说她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来,其实师岚野知道,她不是要走,她是要死了。
她像往常一样为他擦了手和脸,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许久,最后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一下。这似乎是凡人表达喜爱的方法,这个小凡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他这样做,有时候会亲吻他的手指,有时候会悄悄把他雪白的头发贴唇边,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小动作。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吻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装了山川湖海,澄澈金芒,那是他直面世间苦难的媒介。
她在最初见面时,就曾提过希望他把眼睛送给她,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仅仅只是在上面落下表达喜欢的一吻。
她说:“糖葫芦一定要吃,不要浪费了。”
“如果我治好了病,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还说:“不要忘记我。”
她说完这些,犹犹豫豫地一步三回头,也不知道是舍不得放在他手边的糖葫芦,还是舍不得别的东西,总之磨蹭了很久才离开,将那一盏光明留在了他的面前。
师岚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从奄奄一息,到彻底绝气。西域刮起狂风,乌云密布,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沉云欢在暴雨中睡去。
油灯燃尽,光芒熄灭,师岚野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他轻轻动了下手,触碰到手边放着的油纸,沉云欢将它摆在非常靠近他的位置,让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触碰。
如若是死前的遗愿,他实现也未尝不可。师岚野拿起糖葫芦,拆开油纸包,将那糖衣包着的赤红果子送进嘴里,尝到了人间的酸甜。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固执的人。师岚野不是头一次听见她唱起召神祭曲,深夜时分,她总是轻哼祭曲,乞求能见他一面。
师岚野从未回应过,西域一场大雨过后,她也哭干了眼泪,用喑哑的嗓音不断重复祭曲,师岚野第一次响应凡人的召唤,指引她通过阵法,来到不见日光的暗狱。
师岚野看见她怀里的沉云欢,已经死了几日,身体完全僵死,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没有半点生息。名唤虞青崖的女人却将她抱得极其紧,好似想要将她融入身体里,以血肉为她重塑身体,怀胎十月,再赋予她第二次生命。
虞青崖见到他的瞬间,就双膝一弯跪了下来,磕着头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儿。她的头磕破了,流了满地的血,声音也嘶哑得失声,一抬脸,一行血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拜求神明救我女儿,我愿以生命为祭,换她一命。”
师岚野道:“你的命不足以换她。”
虞青崖又道:“我生生世世之魂,我的所有,要什么我都给!”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她,说道:“你的女儿命格特殊,倘若今时不管,她便能痛快地去,不再受折磨,来世托生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一生顺遂。若是今日续她一命,她会扶摇直上,却也万劫加身,命途多舛,承天下之大任,成则直上九天,不成,则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如此,你仍执意为她续命?”
虞青崖低头看着怀中的沉云欢,她尸身已僵,但以灵力封存,并未出现腐烂的现象,幼小的手掌因一直被虞青崖握着,染上了一层随时会消散的温暖。
“来生转世,她从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取了别的名字,唤别人母亲,便与我再无瓜葛。”虞青崖眼眶滚落的血珠落在沉云欢雪白无色的脸上,滑出长长的痕迹,她轻轻抚摸沉云欢的笑脸,“这是我辛苦十月生下的孩子,是我赋予了她生命,她属于我,也属于这世间。她才五岁,还没来得及展开生命,就这样猝然离开,我不甘!纵然痛苦也好,快乐也罢,便是千难万难,我也要她活着!我要她用我给她的生命,在这世间走完一生!”
虞青崖擦去血泪,她似乎意识到这会是最后的机会,膝行几步上前,披头散发,姿态狼狈,抬手以三指朝天乞求道:“信女虞青崖,在此代吾女沉云欢起誓,若得新生,则愿意承大道之任,日后斩妖伏魔,一生奉献于世,造福人间,奉行众善,铲除诸恶。恳请您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师岚野道:“神心无欲无情,会剥夺她的爱恨,承大任后她必须行救世之责,若一朝作恶,则必将万劫不复。”
虞青崖连声道:“欢欢一定不会作恶,一定不会作恶的!”
师岚野的视线往下一落,看向沉云欢:“将她给我。”
虞青崖匆匆将她送上前,被师岚野抱进怀中。他低头看着沉云欢,往日她会自己在他怀里找舒服的位置,一呼一吸之间,稚嫩的脊背拱动,能够让师岚野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眼下去完全僵硬,保持着被抱着的姿势,睁不开的双眼,掰不动的指节,无一不昭示着她逝去多时。
曾经那么聒噪的一个人,乍然这般安静,师岚野也略有不适应。
他一手揽着沉云欢的背,一手径直穿入自己的胸膛,就见七彩华光迸发,徐徐铺满整个暗狱,旋即生生掏出了他胸腔内的玉神心。
下山走了一遭,他似乎还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就在这逼仄黑暗的牢狱之中,背弃为神的使命,自甘放弃神格,将玉神心给了一个凡人。
也是在这一刻,他看清了沉云欢另一部分的命格。
天道之下,命途茫茫,纵然是神也无法算无遗策,沉云欢的气运之中涵盖了他,从十死无生的早夭,变作吉星入命,绝处逢生。
玉神心隐入她的体内,从此她会扶摇直上,逍遥九霄,却也承担天责,受于万劫。
沉云欢的身体开始回温,微弱的呼吸逐渐平稳,脸颊也浮现些许血色,从死尸变成了沉睡的模样。虞青崖扑上去将她接下来,死死地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脸,又哭又笑,浑身颤抖得险些背过气去。
师岚野看着她离开,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没有等到她履行“病好了之后再回来找他”的承诺,却等来了重伤濒死的虞青崖。
原来她在拜求师岚野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他身上的锁链是桑雪意打造,想要砍断则必须用他从前所用的旧刀才能斩断,为此她便以进黄金城的由头组织了一队穷凶极恶之徒,蒙骗他们若想先进黄金城,需先从桑家盗取密钥。
在闯入桑家盗取东西的途中不慎暴露,桑雪意将他们尽数杀死,虞青崖盗取他的从前所用的旧刀在逃跑的路上被击中一掌,当场筋脉尽断,却硬是强撑一口气回去。
她斩断了师岚野身上的锁链,恭祝他重获自由,还说过不了多久西域会重新为他建造神像,重燃供奉的香火。
虞青崖在生命的最后,以自己的魂灵为祭,求师岚野多给沉云欢几次机会。
倘若她做错了事,倘若她偶尔没有坚持绝对的善,倘若她被蒙骗、蛊惑、亦或是对善道失去信任,从而剑走偏锋,行事有误,只恳请师岚野多给她几次容错的机会,不要立即收回玉神心。
师岚野答应了,却没有取走她的魂灵,道:“你的魂灵有禁锢之咒,无法献祭。”
虞青崖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追问之后才知,她曾穿越瀚海时歇脚的大殿是为她而建,那大殿之下所镇压的阵法,从她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便开始运转,让她死而不散,魂灵永远留在西域。
师岚野还没来得及问她沉云欢去了哪里,桑雪意便杀了过来,虞青崖为了掩护他离开,将自己的分出一缕残魂,阻挡了桑雪意,剩下的主魂则趁机逃走。
师岚野从暗狱离开,再次见到光明时,他已不再对凡人抱有期望,披上黑发黑眸的假面,从此绝口不提自己是神。在离开的路上,果然如虞青崖所言,有人重新为他塑了神像,供上香火。
那是虞青崖死前安排好的,但零星的几根香火不足以让师岚野留在西域,仍是决心离开。他不知沉云欢去了何方,因此开始了在世间寻人的漫漫长路。
后来师岚野还是找到了她,但是那时她已经完整接纳玉神心,生性冷漠得几乎六亲不认,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亲近。他乔装打扮,遮掩了招摇的外貌,扮成宗门弟子混入仙琅宗,却发现沉云欢的住所在山巅,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她。
后来他跟随其他弟子一同前往春猎会,找到了在树上睡觉的沉云欢。她睡在盛开的梨花里,泛着华光的红衣挂在树枝上轻晃,一动身,头上的金簪掉下来,正落在师岚野的手中。
沉云欢探出脑袋,叫他将金簪还来。师岚野抬手递上金簪,望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沉云欢余光瞥见,才像是想起了需要道谢一事,略微敷衍地道了谢,顺口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师岚野这样回答:“岚野。”
沉云欢没听清楚,“岚烟?”
师岚野道:“是岚野。”
“师岚野?”沉云欢思索片刻,又说:“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