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应是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记忆, 应深深烙印在她只有五岁的幼小心脏上,永不磨灭,填满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即她死前对这世间所看的最后一眼, 她母亲的眼睛。
她躺在竹藤摇椅上, 轻轻摇晃起来, 闭上眼睛时就好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哄着沉云欢。
死前的那段时间,世界是寂静的, 她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的跳动声, 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平静,似乎预兆着她竟在这样的寂静里离开。
可是一双手将她抱起来, 温暖的躯体贴上来将她紧紧拢住, 干燥柔软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唤起:“欢欢、欢欢……娘回来了。”
沉云欢睁不开眼睛,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她想要张口回应, 想再摸一摸母亲的脸, 却没有力气去做,只能以小手攥住她的手指, 好似这样就能阻止即将面临的分离。
母亲身上都是风霜的味道, 她在外奔波, 已经顾不上干净体面, 沉云欢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做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娘来就没事了,我们欢欢会没事的……”母亲搂紧了她, 嘴里碎碎念个不停,成串的眼泪落下来,变成滚烫的珠子,砸在沉云欢的脸上,又被她用手抹去。
沉云欢只感觉那只手一遍一遍在她脸上抚摸,哭声萦绕在耳边。窗子淅淅沥沥,好像有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原本寂静的世界喧哗起来,一声声哭声中的“欢欢”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努力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母亲。
母亲的眼睛十分漂亮,总是秋水盈盈,虽然温和却也蕴含着无尽坚韧的力量。此刻却并不好看,充满着刺目的红血丝,泪水重洗数遍颜色愈加浓郁,化不开的哀色凝聚在眸子里。
沉云欢第一次用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就与这双眼睛相遇。此后日日夜夜,沉云欢在见过这眼睛里有过欢欣、愤怒、哀伤、怜悯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却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里头藏着那么深的绝望和无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那些情绪所感染。
沉云欢哭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可是因为没有力气,那声音也微弱如蚊蝇,埋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就微弱下去。
“欢欢!!我的女儿啊,是我无用,是我没本事,救不了你……欢欢啊!!!”母亲见她气息微弱,强忍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爆发出尖声嘶喊,浑身都颤抖起来,似声声泣血,诉尽这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翻来覆去,只余下“欢欢”二字。
狂风暴雨将她的痛苦掩埋,生命贫瘠的西域,也无法让沉云欢这个明明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长大,开出花朵。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在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后,世界就彻底寂静下来,一切都消散了。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脑中一一浮现,她想起了花树纷飞下的春景,母亲将她顶在脖子上,让她去触碰芬芳的花瓣;也想起了波光粼粼,满池摇曳的莲花塘,母亲抱着她俯身,让她抚摸滚着水珠的莲叶;还有倾盆暴雨之下,母亲以衣衫盖在她的头上,向她讲述神明降雨润泽万物的故事;亦或是夜色浓重的深夜,母亲彻夜不眠,抱着发病的她在屋中一遍遍来回走着,唱着那古老而悠扬的歌谣。
反复千百遍,只为祈祷她平安健康。
沉云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谣,只记得每一次听见母亲唱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算身体饱受炙热的折磨,她仍能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睡去,似乎蕴含着玄妙的力量。
沉云欢在胸腔剧痛,意识涣散之中,好似再一次听到了那歌声。
只是这次跟从前不同,不再是轻和温柔的女声,反倒是低沉而缱绻的男声,没有任何词句,只是在她耳边低低哼唱着曲调,百转千回,像是能一点一点抚平她身体的痛苦,为她带来无尽的安宁。
沉云欢从虚无的意识中醒来,费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清晰的瞬间,她对上一双澄明漂亮的眼睛。记忆中眼睛的主人总是波澜不惊,不管任何事都无法打破他的平静,也无法让他停步驻足。
而此刻他却紧紧凝视着沉云欢,眼底滚动着波澜,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他的身上满是浓郁的血腥,脸上布满血淋淋的天枷,皮开肉绽的狰狞之色毁了他原本俊美出尘的一张脸。那伤口几乎遍布在他皮肤的每一处,沿着脖子没入衣领之中,衣裳被血液泡满。
他靠坐在黯淡无光的山洞之中,外面漫天星辰,月光隐晦,只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
沉云欢却在这昏暗之中看清楚了他,一如当初那座没有任何光明的牢狱,她总是能轻易找到隐在黑暗中的师岚野。
他正在轻声哼唱着那首歌谣。
沉云欢从这歌谣中得到的宁静让她的疼痛渐渐减轻,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在他怀中窝好,疲倦充斥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动弹。
奇怪的是她总能在师岚野的身上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管是当初只有五岁的自己,还是现在。许是师岚野一身冰骨霜血,沉云欢又天生患有热疾,所以每次贴近师岚野,她都会觉得舒适,平静。
不同的是,曾经的师岚野对她根本不搭理,等她快要死了才肯开金口,对她说几个字,现在的师岚野倒是转了性,化作与她时刻相随的影子。
她等师岚野哼完了一曲,才费力地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歌?”
师岚野低垂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沉云欢的脸上,“用以呼唤神明的祭曲,承自无神的古老时代。”
“唤神祭曲?”沉云欢问:“所以每次唱起,你都能听到吗?”
他倚着墙盘腿而坐,将沉云欢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捏着她的手指,淡声说:“以前能听到,后来不想听,也就听不到了。”
沉云欢无力地枕着师岚野的肩头,仰头看着他面目全非的伤口。他的胸腔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跳动的声音,也莫名让沉云欢抚平了情绪,复于平静。
她好似瞬间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牢狱之中,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于腐烂中散尽一身光明,在沉默里消解所有悲欢。
他为何甘做囚徒困于地下牢狱之中,又是怎么将玉神心给了她,最后又如何逃出了那地,为何他以前能听到世音,现在却听不到了。
那串赠送给他的糖葫芦,他有没有吃?
“我想知道,那些过去的故事。”沉云欢说:“关于我母亲……还有你。”
师岚野的手臂收力,将她抱得更紧,更贴近自己。沉云欢从他的沉默里察觉到一些拒绝,却不愿放弃,努力支起身体,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抚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告诉我。”
“岚野。”她唤道。
师岚野低眸与她对视,那从不为任何人所动的目光荡起波澜,而后顺着她的力道缓缓低下脑袋,直到沉云欢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灵光从他的眉心之中涌进沉云欢的眉心,任由她探入神识之中,探寻自己的记忆。
师岚野不是很愿意提及那段记忆,因为这无异于在向沉云欢讲述他的愚蠢和可笑。
他的心脏在山中沉寂了千万年,埋于土里不知经历了世间多少朝代岁月的变迁,先是凝结成玉,而后受尽天下人的香火与信奉,在千千万万的祈祷和期盼中,应运而生。
六界动乱,人间大劫将至,岚野下山入世,来到西域边境。他不懂得遮掩外貌,以雪发金瞳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是为所犯的第一个大错误。
彼时桑家的内乱刚结束不久,西域受妖邪所侵,凡人对异族极为恐惧,见到师岚野时便四散而逃,大喊着妖怪。师岚野向人们说他非妖,而是下山入世的神。
此言当然无人相信,没多久就有人寻来,将他的手腕套上绳索,拉去了桑家,见到了化名“桑晏”的桑雪意。
桑雪意将他关在桑家的后院,但那样的地方困不住师岚野,他轻而易举离开,在西域的街头游荡。他不明白这些凡人为何对他逼如蛇蝎,不愿相信他的话,便找到了凡人建造的用于供奉他的观庙,在庙前降下神泽,满足所有向他祈愿的凡人。
他给了贫穷之人金银,给了残疾之人健全,给了分离之人相见,凡人这才相信了他是神。来找他的凡人越来越多,索求也越来越大,他们想要权力,想要成仙,想要长生。
太过贪婪的愿望,师岚野无法实现,且就算实现后,凡人也无法背负这样的因果,从而损毁原本的命格,因此拒绝。
可凡人并不信任他的说辞,正逢桑雪意带人赶来,将师岚野指为蛊惑人心的妖邪,呼唤众人将他一同拿下。群人一拥而上,将师岚野按在地上,锁上了镣铐。
他第一次从桑雪意手底下逃走,是被凡人齐齐又送回桑雪意的手下的,但他并未怪罪世人,只觉得是自己没来得及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身份,从而产生了误会。
被桑雪意带回去后,尽管知道他可以轻易离开,桑雪意也没有将他锁入更严密的地方,仍是安置在先前的院子里。他对师岚野说,世人贪得无厌,狡诈虚伪,自私邪恶,这是他们的本性。
师岚野却不赞同。善恶之念,都是由凡间而起,从来相依相伴,凡人固然存在恶人,但大多数都是纯良的。他是由万千虔诚的香火之中诞生的神灵,为守护人间人生,为爱世人而生。
他说:“是人都有阴私,神爱世人,不计较人之过错。”
桑雪意笑着对他说:“如若你不信,再离开一次就知道了。”
师岚野在几日后再次离开,并没有离开西域,反而再次回到人前。那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桑雪意不知在外散播了什么谣言,待师岚野出现之后,群人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神色疯魔,嘴里不断嚷嚷着,落在师岚野的耳中,便是说他浑身是宝,食其肉可解百毒,饮其血可祛除百邪,吞其骨则能百妖不侵,延年益寿。
他们手里拿着利刃,争前恐后地肢解师岚野。将他的肉剖开,骨头切碎,头发剃光,当众将他肢解。雪白的发被扯断,漂亮的眼睛被挖走,他不断重复着自己是神明,并非妖怪,却好似无法让这些疯魔的凡人入耳。
随后他的指骨脚骨节节瓜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落在不同的人手中,最后只剩下一个剖开了的躯干,因骨头太硬凡刀无法砍断,众人下了百刀也没法分解后,只得作罢,便找了个地,挖坑草草埋了。
师岚野沉寂在土里,许久没动。
桑雪意将他挖出时,他已经又重新长好了身体。这次他问师岚野,是否相信他先前所说的话,还说:“人性本恶,趋利而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倘只要能从你身上获得好东西,你便是十恶不赦的妖怪也一样供奉,你便是神明也一样可以将你千刀万剐,分而食之。”
师岚野回他:“世人只是被你蒙骗。”
桑雪意倍感惊奇:“愚昧之神。”
师岚野第三次被关入那个小院中,桑雪意临走前对他说:“不要再对凡人抱有期望,你越是靠近他们,便越会知道,他们根本不值得任何拯救。”
师岚野生来的使命便是渡世,他坚信人之本善,只是世间多难,万劫磋磨,凡人便会在这些磋磨中逐渐迷失自我,无法自渡,故而才诞生了神。
他第三次离开,仍是选择回到西域人前。
这是他犯的第三个,愚不可及的错误。
凡人将他分食之后,身体开始出现异化,变成了畏惧阳光,以人脑喂食的妖物。凡人将错归咎于师岚野的身上,见他明明被分食还完好无损地出现,便认定是他从中作祟。
人们将他吊起来,砸毁了供奉他的庙,碾碎了他的神像,在他周围堆满易燃的枯草和干木,举着火把点燃,让他在火焰中焚烧。
远远地,他看见了桑雪意,他面含笑意站在高处,观赏这场闹剧。
师岚野清楚他的身体不会让世人发生异化,这一切都是桑雪意背后捣鬼,也明白凡人不过是被当作了一把刀,被人借来刺向他而已。
只是他的身体在烈火中焚烧,听着下方大声叫好,鼓掌欢呼的声音时,终于无法再以愚不可及的理由自欺欺人。在这些凡人押着他一哄而上砸毁那座供奉他的神庙时,他就明白,这些凡人始终清楚他的身份。
在明知他是神明的情况下,仍将他分食,将他焚烧。
万刀削身,烈火焚烧之痛在此时变得强烈千万倍,施加于他身上的每一寸。师岚野看着他们在热浪的烘烤下变得扭曲而狰狞,充满愤怒和兴奋的脸,心想,他们不是被蒙骗,只是在奉善和为己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
师岚野想不通,迷茫自己究竟是在世人虔诚的祈愿中诞生,还是无尽的贪念中诞生,迷茫世人想要的究竟是渡世之神,还是满足私欲之神。
迷茫他存在于世的意义。
人潮散去,桑雪意将他带回去,锁在了不见任何光明的暗狱之中,厚重的铁链死死扣住他的肋骨,铁链上刻有镇压的咒纹,他无法再挣脱。
桑雪意从他身上取血,笑着对他说:“你与我母亲一样愚蠢,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们报仇的,待有朝一日我成了神仙,定然会除尽这天底下所有贪婪邪恶的凡人,让人间清白干净。”
师岚野从桑雪意那离开了三次,便再没有第四次了。他坐在无边寂静的黑暗之中,听见西域的凡人咒骂他,侮辱他,将西域各地供奉他的神庙尽数砸碎。
直到最后一座神像被人碾在脚底,最后一根供奉他的香火也被掐断时,师岚野开始憎恨世人。
他画地为牢,囚于暗狱,再不愿踏出一步。桑雪意取血愈发频繁,他知道师岚野是不死之身,为了快速采集血液,每次下刀都在脖颈处,割得又重又深,但用不了多久伤口又会恢复。
暗狱中没有日月,终日漆黑,师岚野分不清是在里面关了多长时间,也忘记了身上被割出多少刀,取走多少血,直到那一日,他突然收到了供品。
几串赤红的食物,泛着甜腻的香气,缠绕着灵光落在他的手中。
天下万般供品,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所供之物,才会送到他的手上。师岚野厌恶世人,却无法对至纯至善之人的祈愿视而不见,承接这信徒的供品,以这信徒几十年的寿命为祭,停了远在千里之外,正肆虐京城的那场暴雪。
几个月后,一盏烛灯出现在师岚野那无尽漆黑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