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晏寡居半生, 几年前外出之后带回来一个女子,并未操办婚宴却对外宣称此为他的妻。由于这位夫人身娇体弱吹不得风,便深居简出鲜少在人前露面, 更是连着数年都没能为桑晏诞下一男半女, 可桑晏对其相当钟爱, 只有一妻,连妾室偏房都不曾有。
今次桑家大办宴席,桑夫人本盛装打扮要与桑晏一同露面待客, 却不想在房中休息时, 被歹人闯入, 守在外头的侍卫婢女只听到屋中传出一声尖利的凄叫,待众人匆匆赶进去时, 桑夫人倒在地上, 目眦尽裂,已然死透了。
起初沉云欢将下人的话转达给虞暄时, 他还满脸不信,谁知没多久便有人来宣布桑夫人被害死一事, 不仅取消了宴席, 并且要求所有来客都不得随意离开桑家,只因害死桑夫人的不知是谁, 为防止凶手逃之夭夭, 桑氏已用最快的速度封锁了陇城。
所有客人都被安置在了客房之中, 据说要等到查出真凶之后, 才能放众人离开。虽是十分无理的要求, 但眼下桑真人丧妻,悲痛欲绝,怒发冲冠, 也就没人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皆老老实实地回了房中。
事发突然,沉云欢虽还有许多疑问想要从桑晏身上探究,但此人发现妻子死了之后等同发疯,在陇城敲了丧钟,放话要将凶手碎尸万段,眼下更是不知去了何处,她也无从寻之。回房时顾妄还坐在她的院中,桌上的菜已经被他吃得七七八八,正低着头认认真真绣荷花。
见她回来,顾妄将手里的东西收起来,站起身问道:“你回来了?找到人了吗?”
沉云欢摇头。顾妄早就料到会如此,给她倒了杯茶,说:“坐下来喝口水吧,你醒来之后就跑出去,可有吃饭?”
沉云欢不语,显然是没有吃。同行月余,顾妄当然清楚沉云欢平日的作息习性,由于她以妖力修炼灵骨,除却必要的时候,能不用灵力便不用,以免神法进阶时饱受折磨,因此她需要按时按点地吃饭,并且入夜就要睡觉,以此保证身体的精力。
她睡了几日没吃东西,醒来就往外跑,眼下精神还算足,显然是以灵力自补。
“别太着急,或许他只是有事离开,等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虽然知道没用,但顾妄还是随口劝了一句。
沉云欢沉默片刻,突然开口:“桑夫人死了,陇城被桑家封锁,正从来客之中排查凶手。”
顾妄惊讶地抬眉,“原来方才外面敲钟是这个原因,怎么事发如此突然?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桑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动他夫人?”
“此事并非巧合,定然是有人借以宴席之故对桑夫人下手,但邀请在列的宗门必定不会动手,否则难以逃脱。”修士查案跟民间官府办案不同,不需要一点点地寻找线索,审问嫌犯,各大门派自有各种各样的灵器去追查,所以行凶之人除非抱着必死的决心,否则不会这么鲁莽行事。
顾妄看她一眼,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你有什么猜想?”
沉云欢说:“我怀疑此事可能是桑晏自己设计,且不说他修为已近飞升,单说此地是桑家地盘,设宴时期人多眼杂,对其夫人的守备应当极为森严,有什么人本事这么大,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去杀人?凶手在行凶之时根本没想着遮掩,否则也不会让桑夫人临死前的那一声喊出来,更在侍卫冲进去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到。”
顾妄迷茫地反问:“若是桑真人所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搅毁今夜的宴席?他自己设宴,又搅乱宴席,这岂非自相矛盾?”
沉云欢也未想通此事,方才那些不过是她的猜测,此刻她脑中的念头实在太多,太杂,无法整理。她总觉得自从进入西域之后,所见所闻都能串起来,但是她现在还没找到能够串起来的那根线,以至于所有思绪都散乱着,影响她的思考。
沉云欢轻轻闭上眼睛,细细思索。
究竟是桑晏设局,以夫人之死达成别的目的,还是有谁本事通天,能在桑晏眼前以极短的时间杀人而后离开?
桑雪意的出现,黄金城里的故事,师岚野和她母亲的离开,桑晏夫人的死亡,如此种种究竟有什么关联?
十多年前的陇城发生了什么,她又为何丢失了五岁之前的记忆,一切都如浓墨般的迷雾笼罩在她的身边,让她难以看清楚。
“云欢,云欢!”门口传来虞暄的呼唤,以非常快的速度由远及近,可见他十分着急地赶来。
沉云欢起身相迎,方走几步门就猛地被推开,虞暄沉声道:“桑真人与其他门派的师长在正堂闭门查凶,方一开门第一个就是审你,来捉拿你的人就在后面。”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
虞暄点头,“是。”
沉云欢十分不解,“桑夫人出事时,我与你在一处,并且正在与桑晏说话,他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到我头上。”
虞暄道:“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说话间,那落后他几步的桑家人已经赶来,见到沉云欢之后倒是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话也极为客气,只请她跟着走一趟,并没有半点要抓人去审问的样子。
沉云欢见状,便也没有多言,跟着几人就去了桑氏前院的正堂。门外守着许多桑家弟子,神色肃穆,戒备森严,连虞暄都拦在了院外,只放了沉云欢一人进去。
她徐徐行入正堂,一进门就看见座上是面容冰冷阴沉的桑晏,而一旁则坐着身穿锦衣华服,容貌俊美的沈徽年。
左右两侧也各坐几人,分别是几大仙门内的师长,俱为生面孔,只有一人眼熟,便是以前在仙琅宗最是看不惯沉云欢的姜夜师叔。
她在堂中站定,目光无畏地扫视一圈,在桑晏座位的左手边发现一面与人等高的铜镜,镜面却并未映照出东西,反而灰雾蒙蒙。
“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这个东西?”沉云欢率先开口询问。
许是在座的几人在门内都习惯居于高位,还等着沉云欢这晚辈进来行礼,却不想她直愣愣地站着不说,还毫无规矩地先开口质问。那原本就不喜她的姜夜第一个跳出来,呵斥道:“在外野了大半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沉云欢本就心烦,姜夜这行为无疑是往刀尖上撞。她偏头朝姜夜看了一眼,同时腰间的不敬刀震响,发出低低的嗡鸣,似野兽的警告。
厉风自八方袭来,瞬间撞开了门窗,发出巨大的轰响,朝着沉云欢周身汇聚,她将手按在刀柄上,身影未动,杀意先行。
论起修为,如今的沉云欢已经不忌惮任何人,便是对上沈徽年和桑晏她也有一战之力,这些仗着自己身份和辈分压人的老东西,不过是修为到了顶再也无法进阶一步的废物,沉云欢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姜夜被她这浓烈的杀意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沉云欢早已不是仙琅宗的弟子,从前在门内他还能以师长的身份教训一二,尽管她从来不服,却也不会以刀剑相向,而今多说一句,竟是要被她杀意笼罩,当下转头望向沈徽年,寻求庇护。
沈徽年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清冷温和的双眸半敛,似微微出神。
气氛僵持片刻,桑晏一抬手,停了肆意的烈风,门窗也一并合上,瞬间就散了沉云欢身上迸发的杀意,沉声道:“沉云欢,你自进城之后便因伤势昏睡,今日方醒,我夫人出事之时你又同我在一处,我相信夫人之死不是出自你之手。”
沉云欢态度生硬,语气中还夹杂着些许不耐烦,“那为何叫我来此?”
“杀害我夫人的凶手我已找到,他们都道那人与你关系匪浅,这才喊你过来。”桑晏抬手,指尖凝光甩在那灰雾蒙蒙的铜镜之中,光芒隐入的瞬间,雾气便猛然散开,显露出里头的景象,他道:“此为照影镜,注以灵力便可照出前十二时辰的景象,我将它置于寝房中,照出了我夫人被杀之景,你且先看看吧。”
沉云欢知道照影镜,那原本是天机门所研究的法器,用于查案十分方便,起初只是天机门在用,后来批量制造,如今大大小小的门派中都有这么一面镜子,以便于明断是非。
沉云欢盯着那镜子,不多时就在里面看见个身着华服的貌美女子坐在桌旁绣花。那女子模样相当年轻,眼眸如含秋水波光潋滟,唇上点了胭脂红得晃眼,下巴处落了一颗淡淡的痣,不知是不是常年卧病在床,脸色苍白而神情恹恹,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
她正静静地坐在香炉旁,袅袅青烟升起,隐隐遮住她姣好的面庞。片刻后,那本直直升起的烟忽然晃了一下,原本低头绣花的桑夫人也像是以余光看见了什么,惊讶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某处之后,她眼睛骤然瞪大,俨然受到了惊吓,腾地站起来,刚要张口喊人,猝然一只手伸了过来,雪白修长的手指攥着一把短刀,噗的一下就捅进了桑夫人的心口处。
她因剧痛发出凄厉地惨叫,照影镜在此刻一转,所照之景落在另一人身上,就见那人一袭浓墨黑袍,织金的云纹在灯下微闪,映衬出一张绝世无双的容颜。
他眉眼如覆霜雪,冷漠至极,纵使持刀行凶情绪也没有半点起伏。
刹那间,漆黑的咒枷在他身上肆意疯长,从衣襟爬出来顺着脖子往他的脸上蔓延,绕过下巴,横过鼻梁,自太阳穴缠上额头,同时他的双手乃至指尖,所露出来的任何皮肤,都被这古怪的咒枷死死缠住。
沉云欢怔怔地看着镜中的人,看着那双无比漂亮,却又极致淡漠的眼睛。
那正是她醒来之后,找了一天的师岚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