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也只有这个不知从何地而来的山神,能够做到来无影去无踪,让任何人都寻不得踪迹。
沉云欢立于镜前, 目光在师岚野身上那浓黑无比的图案勾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岚野, 简直就像是一朵纯白剔透的莲花落进了淤泥之中, 污浊染了他满身,原本那洁净的神性便添了几分邪肆。
他杀人的手法极其利索,显然目的明确, 一刀捅进了那桑夫人的心口后, 一抹淡得近乎无色的微光从伤口处飘了出来, 缠上了刀刃,被师岚野拔刀时一并带离了桑夫人的身体, 继而她便仰面栽倒于地, 几乎是眨眼的时间,就死得彻底。
照影镜的画面消失, 重新聚起迷雾,沉云欢却仍未移开视线, 愣愣出神。
桑晏此时开口, “我听闻此人曾与你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我知你自幼在仙琅宗长大, 行事磊落光明, 品行高洁, 更无时间行凶, 料定夫人之死与你无关,定然是受那贼人的蒙骗才会结伴,你只需这杀害我夫人的凶手究竟是何来历告知我, 托出他藏身之处,便仍是我桑家的座上宾,桑氏上下必以礼相待,感激不尽。”
沉云欢听到有人说话,脑子里混沌的思绪被打断,转而对桑晏道:“我想再看一遍。”
桑晏脸色不虞,但还是施以术法,让照影镜重新放了一遍师岚野持刀杀人的场景,这次沉云欢看得清清楚楚,确认师岚野皮肤上一重一重缠着的,正是天枷。
昔日晏少知只对沉云欢道这天枷只会出现不属于凡间,却又极其强大的生灵之身,是天道为了维护凡界的枷锁,沉云欢一直猜测天枷的力量来源可能是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抑或是被封印了许多年仍被世间修士神仙所忌惮的天魔残留之力,却没想到是出自师岚野。
那么与天枷相关联的扶笙、邪神观音、霍灼音、鬼阁,跟师岚野又存在什么联系?
沉云欢长久的沉默,让桑晏以及堂中的其他人都认为她是在犹豫,不愿将师岚野的下落托出。桑晏等得有些不耐烦,暗含警告道:“沉云欢,你可要想清楚了。”
沉云欢笑了一下,满不在乎道:“我也很想帮你查明真凶,只是我进城之后便不见他的踪影,寻了一整日都不知他去了何处,令夫人的死我深表遗憾,可也爱莫能助,希望你节哀。”
此话姿态太过轻佻,桑晏当即大怒,抬掌重重往桌上一拍,那厚重的实木桌子登时四分五裂,碎成齑粉散落一地,“放肆!”
浑厚无比的灵力在桑晏的身上炸开,刹那便席卷正堂,座上的几人竟是在同一时间被压低了脑袋,佝偻着脊背,整个人都被重重地压了下去,以丑陋又狼狈的姿态蜷缩在座椅上,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
沉云欢也在那一瞬间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洪流灵力,朝着她薄削的脊背砸下来,双膝难以支撑这般重量,陡然往下一弯。此时刀身一震,胸膛处迸发出温暖的热意,极快地在她周身流转,将那压迫得令人窒息的灵力尽数驱散,沉云欢的身影晃了晃,仍是站得笔直。
她睁着一双明眸望着桑晏,风骨恍若烈日般灼灼耀眼,也使得她那张过于年轻的脸有了令人不可轻视的分量。
僵持不下之际,坐在一旁的沈徽年终是有了动作。他将茶盏轻轻往桌上一放,声音清淡又温和道:“都说桑真人修为高深,临近渡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桑晏瞥他一眼,神色相当难看,应是不打算收手,但片刻后,他还是将灵力尽数收敛,让堂中的其他人从这迫人的威压之中喘了口气,纷纷整理起自己狼狈的仪容,并开口发表自己的想法。
“既然桑真人不追究你曾与凶手结伴入城,你便老老实实将他的藏身之处供出来,何故在此执拗坚持?”
“我看你跟他根本就是同谋,还审问什么?一并处置了便是。”
“对,对!那人自春猎会开始就一直跟随在沉云欢身后,一连数月辗转多地,只要出现在人前他们二人就在一处,想来关系不一般,或许将她抓起来,那凶手自会出现。”
沉云欢面对这些纷扰的声音却并未表现出愤怒,反倒是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也不知是在心中计量什么。
桑晏也并未理会他们的叫嚷,只将冷目一横,便叫他们闭上了嘴,正堂安静下来后,他盯着沉云欢道:“沉云欢,你可知此人身上的咒纹是什么?”
她道:“鬼阁的徽纹。”
桑晏却道:“看来你还不知,这是罪大恶极之人永不可摆脱的禁锢,也称作‘天枷’,凡有此枷者,即非凡间生灵,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妖魔,你觉得他跟在你的身边是为何?”
沉云欢挑着眉一笑,佯装惊讶,顺着他的话问道:“桑真人的意思是,他接近我另有所图?可是当初我与他相遇时,还是个被仙琅宗逐出门,毫无灵力的废人,且浑身上下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他所图何物?”
桑晏听她此言,忽而将眼眸轻眯,神色微微一变,看向沈徽年,“难道你从未跟她说过?”
沈徽年淡声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没必要重提。”
桑晏却露出不赞同的脸色,转而对沉云欢道:“当初你娘带你回到西域时,你才五岁,但重疾缠身,药石无医,已是时日不多。她为将你治好,辗转多地寻找传闻中的神迹,甚至还下过黄金城,虽侥幸生还,却仍没有找到能救你的方法。”
沉云欢道:“我听传闻所言,她在黄金城里找到了救我的秘术。”
“传闻有误罢了,她从黄金城出来之后,在陇城寻了住处暂住,没多久,你就不治身亡。”桑晏的语气缓慢,“沉云欢,你死过一回。”
沉云欢从未听过这般胡言乱语,分明她还活得好好的,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血,胸腔里是强劲跳动的心,好端端地被指认成个死人,她没忍住冷笑起来,“荒唐至极,人死不可复生,若是我死过,那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什么?”
“此事并非我一人所知,你的尸身多人有目共睹,千真万确。”桑晏神色坦荡,半点不像胡诌的样子,“但是在你死后的第五日却又奇迹复活,身体温暖,血液新鲜,凡间千万年从未有过先例,你的确是死而复生第一人。你娘在失踪前将你托付给仙琅宗,自那之后你便在仙琅宗修行,不仅身体康健,还拥有了绝无仅有的修行天赋……”
沉云欢听到这,突然出口打断他,“我的天赋是与生俱来,与其他的东西不相干。”
桑晏却像是在看一个笑话,笑意里带着讥讽,“你爹娘本身就资质平平,何以能生出一个绝世天才?你在五岁前甚至连灵骨都没有,死过一回后反倒一骑绝尘,成凡界千年不遇的天才,你难道当真以为这些天赋是你所有?”
沉云欢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烧到头顶,腰间的刀发出极响的啸声,震得刀鞘都晃起来,似乎随时要出鞘。她攥紧拳头,目光冷若霜刀,直直地刺在桑晏的脸上,牙齿紧咬,“你找死——”
空中烧起热浪,其他几人都难以忍受,桑晏与沈徽年二人却仍泰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桑晏道:“ 这是事实,你不认也没用,虽然世人不知当年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得以起死回生,但你也该想明白那人跟随你,是想在你身上图谋什么,他既目的不纯,你又何必在袒护他,快将他的藏身处如实说来!”
沉云欢生来十八载,除却没有记忆的五年,剩下的十三年里,她那一身卓绝的天赋乃是她生命之根本,在没有父母亲朋陪伴的日子里,一把剑,一身灵骨,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而今突然告知她,她十几载来都引以为傲的天赋,都是从旁人那里捡来的,简直可笑至极。
沉云欢此时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浑身炸出千百根利刺,尖锐凶戾,手掌已然按在刀柄上,似下一刻就要抽刀而出。
在一旁安静多时的沈徽年忽而出手,指尖轻动,化解空中肃杀的热浪,偏头对桑晏道:“既然她不知凶手的下落,再如何逼问也无用,让她走吧。”
桑晏的眼中划过不甘心,可看沉云欢这模样,若是再说下去怕是要在正堂打起来,就算他修为凌驾于沉云欢之上,那天火九劫也不可小觑,动起手来输赢且不论,桑家的房子恐怕要毁不少。
因此沉云欢转身快步离开时,桑晏没有出言阻止,堂中的其他人也因自己躲过一劫而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虞暄一直焦急地等在院外,见沉云欢出来,那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怕,眼底仍有浓烈的怒意未散,他心惊地迎上去,“云欢,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可有污蔑你?”
沉云欢脚步未停,深呼吸片刻,才道:“师兄,劳烦你帮我个忙,去问问关师伯十多年前可曾在陇城见过我。”
虞暄眉头皱了又松,他鲜少见沉云欢如此愤怒,虽说没有迁怒旁人,但说话几乎咬牙切齿,极力压抑着情绪使得呼吸都重了不少。于是他也不再多问,只道了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沉云欢看着虞暄离去的背影,旋即面色沉郁,步履生风一路疾行,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中。顾妄已经离开,桌上的残羹剩饭一并收走,她目不斜视地进了寝房,抬手一摆,就以灵力关上了门窗,落下结界。
她将刀接下来放在桌上,而后开始解衣扣,穿过外室行到里头,将外衣,内襟随手扔在地上,行到镜子前时,她的上身已经脱得赤条条,幽幽灯火散发的光芒大片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沉云欢看着镜中的自己,片刻后转了个身,以后背照镜,滚落在背上的浓密卷发被她抬手撩开,露出洁白光滑的脊背。
继而就看见她那脊背正中央的位置,有着大片刺青,与先前见过的几次都略有不同。
盘踞在她背上的咒纹是颜色浓烈,五彩斑斓的。高山是深厚的绿,云朵是缥缈的白,流水则是润泽的蓝,融在一起形成波澜壮阔,巍峨入云的瑰丽景象。
与先前所见的那些漆黑怪异的咒纹相比,沉云欢的背上的这个,才更像是个真正的天枷。
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灯芯噼里啪啦地烧着,无风自摇曳,将沉云欢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晃着。
她背着光,阴沉的脸色隐在晦暗之中,眼底酝酿的风暴被眼睫遮掩。
空中烧起烈焰般滚烫的温度,气浪翻滚起来,床帐簌簌地摇着,桌椅也发出嗡嗡震响。最后只听“咔”一声无比清脆响亮的声音,那镜子仿佛被重重砸了一下,从中间裂开,瞬间蔓延出无数细缝,而后猛地炸开迸溅,变作千百尖利细小的碎片,洒落一地,发出叮当脆响。
沉云欢喃喃自语:“好啊,既然你们都在陇城布棋局,我岂能甘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