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
随着众人齐声高呼, 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被团团围住,百姓手牵着手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圈,迈动着奇异的舞步, 嘴里发出粗哑的声音, 看起来像是随意乱跳, 实际上他们舞步一致,动作相同,连发出的声音都融合在一起, 极为壮观响亮。
血月之下, 连火焰都被镀上猩红诡谲的光, 仿佛置身在妖界。
沉云欢坐在路边的矮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 认真地盯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 连连感叹这场表演实在丑陋。师岚野坐在她的身旁,由于凳子太矮, 他两条修长的腿无处安放,并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略显乖巧老实的姿势来, 连带着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变得呆板。
“真是个不祥的节日啊。”沉云欢突然感叹一句。
师岚野将话接过来:“为何?”
“自古以来民间的节日都是祭祀鬼神、仙灵, 从而祈祷庇佑,但这些人却为作祟的妖邪准备如此盛大的晚宴, 难道就不怕妖邪来到此处之后流连忘返, 不愿离去吗?”沉云欢自顾自地思考着, 目光在张牙舞爪的人潮中掠过, “况且那么多人扮作妖怪, 什么地方混进几只真的都察觉不出来,岂非太过危险?”
师岚野的眸光映着耀眼的火,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空中的寒气似乎更加凛冽了。他静默许久,这样的安静不比从前,掺杂着阴郁的冷寂,而后缓声开口:“这个节日诞生于绝望之时,此地的百姓认为……”
“神明抛弃了我们。”旁边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将师岚野的话截了过去。一个小凳子被放在沉云欢的身边,迦萝丝毫不见外,贴着沉云欢的胳膊坐下来,道:“我住在这里,比他更了解这片土地的过去,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沉云欢却并不领情,皱起眉头不满道:“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随意打断吗,这是很无礼的行为。”她到底知不知道要师岚野开口说一句话,说起过去究竟有多难啊?
迦萝显然是不知道的,很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想问随时随地把刀挂在身上,一言不合就要抽出来砍人的行为就很遵循礼节吗?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毕竟沉云欢的乖张之名并非虚传,她从善如流地低头道歉:“抱歉,你也知道边疆之地多蛮夷,我们这里的礼节与内境不大相同。”
师岚野果然闭口不言,不再说话,沉云欢对此很生气,决定以后要在队内加一条不可违反的规则——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断师岚野的话。
思及迦萝不是无事会找她闲聊的人,沉云欢按下了让她滚蛋的话,没好气道:“然后呢?接着说。”
迦萝道:“像我们这样盘踞此处百年,历史悠久的村落,村中都会有一位德高望重,被称作灵师的人,能够以梦的形式得到神明的启示,从而带领我们这些凡人躲避灾祸。虽然神的启示极为稀有,但数百年来,我们村子也并未经历什么劫难,直到那段极为黑暗的时期降临。”
迦萝所说的时期并不久远,就是十多年前桑家险些灭门之后。桑家遭遇大难后自是元气大伤,连自家都险些保不住,当然没有精力再庇佑西域,因此没有圣家的坐镇后,本就疏于防范的边境之地便涌入了成群结队的妖邪。
那段时日妖魔肆虐,肆意杀害西域的百姓,村中灵师多次消耗寿命央求神明降下神迹庇佑,却始终未能得到回应,诸天神明仿佛在一夜之间闭了眼睛,关上耳朵,不闻世难。
神明抛弃了他们,西域沦为遗失之地。
沉云欢倍感疑惑:“就算这里的仙门再怎么稀少,陇州不是有崆阳派吗?他们应该不会对妖邪肆虐之事坐视不管。”
迦萝叹道:“西域的疆土如此辽阔,一个门派的弟子才多少,如何管得了那么多?那段令人绝望的时期持续了许久,最后灵师舍命与大妖结下契约,要求大妖庇护我们的村落,但每年都要挑出一日,向大妖献上年少的孩子以及为百妖准备丰富的晚宴,这才换取了平日的安宁。只是晚宴上妖邪会将百姓当作食物,因此我们就打扮成妖怪的模样,燃火起舞,感念大妖平日里的庇护。虽然后来桑真人出现,杀尽了西域作孽的妖邪,我们不必再供上孩童求生,但这个习俗被永远保留纪念,这一日也被我们称作‘凶日’。”
沉云欢听后只觉得非常荒谬。软弱无能的凡人,在凶残暴虐的妖邪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妖邪能够提供保护,他们就会归顺妖邪,并将献上同胞之日留存成节日,称之“感恩纪念”。
许是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讥笑有些明显,迦萝察觉,淡声道:“我们别无选择。”
沉云欢轻嗤一声,道:“这世上多的是被妖魔鬼怪迫害却仍不愿归顺之人,懦弱只会换来加倍欺凌,反抗才会破除旧的困境。”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沉云欢。”迦萝目光盈盈,重复道:“我们是被神明抛弃之人。”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师岚野。他静谧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光似落在人群上,又似看着虚无之处,隐匿于尘世,若不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是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
他如此冷漠淡然,如一片误落凡间的雪花。
她的确不知道当初这里经历了什么,但她觉得师岚野并不是会抛弃凡人的神明,因为他曾在玉兰花绽放的京城之夜,为逝去的奚玉生垂下一滴泪。
沉云欢对迦萝说:“你们不该将被迫害的岁月当作节日纪念,这样对那些被你们无端献出去的生命,和失去亲朋的未亡人不公平,这是对同胞的背叛。”
迦萝凝视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沉云欢身上的症状,同行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说难听点,她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同行的伙伴逝去,她提及时不见情绪起伏;西域散落着她母亲的传闻,她只会露出好奇的神色;同门师兄留下的求救玉佩破碎,她从容地说“师兄有生命危险”。
自小修习的法则约束她行为向“善”,她只遵循,却并不理解。沉云欢只有喜怒哀乐,却没有情感。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怪,但貌似是事实。
“你随我来。”迦萝站起身,牵上沉云欢的手腕往前,走入了乱舞的人潮之中。
越过层层包围圈,越靠近中间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越能感受到空中翻滚的热浪。位于前排的人也脱下厚重的衣裳,将露出的手臂涂上又黑又绿的汁水,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时高时低,充满歌颂的慷慨激昂。
周围的地方摆满了小的火盆,众人绕着跳舞,一个个从火盆上跨过去,令人眼花缭乱。
迦萝带着她走到了最前方,最靠近中间高台的位置,扑面而来的灼热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温暖,驱散西北长夜的寒冷,映照得两人满身光芒。
她仍牵着沉云欢的手:“沉云欢,有时候语言并不是表达的唯一途径。”
沉云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没问,就见她突然动身起舞,带着沉云欢一同迈起舞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她有些惊讶,却因为好奇迦萝到底要做什么而没有挣脱,反而手忙脚乱地跟上。
她练剑十多年,身法轻盈柔韧,对于跳舞这种事根本难不倒她,更何况这些舞姿也算不上舞蹈,充其量是胡乱摆弄肢体。沉云欢观察着身边的人,试着学了学,很快就对这些舞步和动作熟练,从容地跟上节奏,融入其中。
加入了起舞大军之后,沉云欢听清楚了他们嘴里呜呜咽咽的歌声,那原本晦涩难懂,喑哑粗粝的怪异曲调竟然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变成了沉云欢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们祭奠为大义死去的生灵。”
“我们祈祷弃西域离去的神明。”
“请原谅凡人的无能与软弱,愿我们偿清罪孽之日,逝者安息,光明再临。”
沉云欢心头大震,随着舞步转身时望去,视线之中那一张张覆上凶兽面具的脸看不分明,可传出的歌声却是那样坚毅激昂,振聋发聩。
此刻她才明白迦萝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百姓自诩被神明遗弃,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庇护而屈于妖邪之下,献上年轻的生灵交换多数人的安危。但他们却并未真正软弱地拜于妖邪的脚下。十多年前,在这样血月笼罩,妖邪肆虐的夜晚,他们披上凶兽衣裳,戴上丑陋的面具扮作妖怪,绕着篝火起舞,表面上是感念妖邪庇护,为这场招待妖怪的盛宴庆祝,实则却是在用晦涩难听的歌声和扭曲怪异的舞蹈传达他们的意志。
那是哀悼之歌、祈神之舞,那是软弱无能的凡人骨子里所刻下的不屈。
妖邪肆虐的残暴之下,无力反抗的压迫之中,他们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将歌声和舞姿相融,这种妖怪所不能理解,也学不会的行为,便成了凡人们心照不宣的表达。
因而那些被献上的无辜生灵成为人们心中永不消逝的痛,所以即便是妖邪已经清除,重新得到桑家庇佑的此地,他们仍保留了当年的习俗,并将这永不消逝的痛苦之日,定为“凶日”。
沉云从一开始就对此地的风俗抱有偏见,对难听的歌声和怪异的舞蹈不屑一顾,所以才无法聆听这不屈的声音。
迦萝已经停下舞姿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尽管没有说话,她的眼神中却清晰地传达:你看,这就是我们纪念‘凶日’的意义。
很难得的,沉云欢的心中涌出歉意,仿佛衡量着世事的一杆秤倾斜,那些从未被教导过的事情,自然形成了对错的判定,让她意识到,“轻慢”是错,“误解”是错。
沉云欢踩着鼓点旋身至高台的正前方,忽而一举右手,那原本燃烧的烈火在顷刻间猛然拔高数丈,掀起火焰巨浪,惊得众人齐声高呼!烈风自八方而来,带着西北特有的躁意和凛冽,在空中盘旋片刻后,骤然被火焰渲染,流云般飘落在四处,驱散长夜的黑暗与冰冷,无尽的白昼和炽烈笼罩整个广阔的土地。
置身在流云火焰之中的百姓被突然出现的状况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舞蹈,视线凝聚在高台之前的少女身上。火焰将她团团包围,打着卷的碎发和长辫飞扬,那些流动的火像是充满生命,被她所掌控,缓慢地飘动着。
分明这火焰的光芒已经足够耀眼炽亮,她却是更加引人注意。
她仿佛天生是伴火而生,是唯一能够在明艳绚丽的火焰旁争夺光彩的人。
师岚野站在惊呼的人群之后,澄澈的目光穿越纷杂的人潮,落在火焰的中心处,凝望着沉云欢。
如此热烈鲜活的生命,她所散发的恣意散落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所过之地皆会留下关于火焰,关于沉云欢的传说。
“我的亲娘啊!发生什么事了?是沉云欢又再打人吗?还是这里出现了妖怪,为何老远就看见这里火烧得那么旺!”顾妄匆匆赶来,凶兽的面具被他斜着扣在脑袋上,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天机门大弟子的吊儿郎当,但此刻也无暇顾及,寻到师岚野身边,面露害怕地问:“还是她终于打算抛弃正道的身份,改做混世魔王了?虽然我先前说过不管她做什么决定都支持,但若是这种,那还是要好好考虑的。”
师岚野冷声批评:“作为同伴,你对沉云欢的信任过于稀薄。”
顾妄立即作揖道歉,但不怕死道:“对她完全信任的恐怕只有您了,大人。”
这好像是顶嘴的行为。师岚野思索片刻,转头不悦地看他一眼,他连忙用手指比了个叉落在唇上,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言。
顾妄望着空中飘散的火焰长叹,心说幸好明日就离开,否则沉云欢此举简直是明目张胆告诉别人她的踪迹,若是在此地逗留被有心之人追上,还不知招致多少麻烦。
在这万千震惊的高呼之中,火焰渐渐落下,旋即人们看见那燃烧着篝火的高台之前,竟凭空出现了一座堪比人高的大钟,钟上雕刻着繁复咒文,钟的下方则是燃烧的火焰纹理,在光芒下勾勒出华美的形状,炫目无比。
“诸位。”沉云欢一握拳,火焰被尽数收回,高台中拔高数丈的火也落了下来。她背对着瑰丽的烈焰,对众人道:“今后若再有妖邪侵扰,烦请敲响这座钟,神火将会驱赶妖邪,庇佑你们。”
沉云欢将虞暄留下的镇妖钟启用,注入了神火的力量后,只要此处火焰不熄,任何时候敲响钟声,都足以震慑方圆的邪祟。
道歉的话自是碍于面子而说不出口,不过迦萝也说了,语言并非表达的唯一途径,所以沉云欢就将心中的歉意化作这口钟,以此作为对误解和偏见的道歉。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百姓见此状,自是欢喜地振臂高呼,继续方才的舞蹈。有几个年少的姑娘冲到沉云欢身边,热情地牵着她去舞蹈,以更加热烈的方式对她表达喜欢和感谢。
沉云欢被抓着跳了一阵,额头上都出了细汗,这才摆手退出了人潮,回到师岚野的身边。顾妄不知何时而来,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迦萝身边,与她闲聊。
沉云欢刚一落座,师岚野就默不作声地递上锦帕,她接过之后胡乱擦了擦额角,刚要还回去,就听他道:“手也要擦。”
沉云欢不甚在意,一边擦手一边问迦萝:“事情的进展如何?”
迦萝看了看她翻来覆去擦着的手,想起傍晚时沉云欢对她提出的条件。
她同意了会在黄金城里保护她的要求,但条件是她需要混入别的队伍进去,这对迦萝说并不算难事,因为其他要进入黄金城的人,一定会带走几个本地的村民。坏一些的人会强制抓走,道貌岸然的人则以丰厚的报酬诱骗,这些人最后多半是回不来的,但由于此地没有像样的官府存在,并且西域多的是离家之后不归之人,所以仍然有人经不住诱惑被蒙骗。
迦萝是这村里难得清醒之人,她分得清高额的报酬背后是无尽深渊,所以从不轻易答应别人做事,并且在瀚海之中杀了一批又一批满心贪念之人。
“我找到其中一队人,说我的父亲曾带人进过黄金城,给我也讲述了里面的事,所以我可以为他们提供信息,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沉云欢一听,觉得耳熟,转念一想桑雪意好像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傍晚时,桑雪意说他了解黄金城,当时沉云欢并未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出谎言,细问之下才知,桑雪意的父亲曾进过黄金城。那是十多年前,自称已经找到黄金城入口的女人所张罗组织的队伍,当时很多能人异士参与其中,桑雪意的父亲是其中之一。
他们成功进入了黄金城,虽说里面险象环生,许多人丧命,但他父亲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留下了一本手札,里面记录了在黄金城之中遇到的事情。桑雪意之所以想进去,是因为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且已经订下亲事的姑娘身患重病,药石无医,已是濒死之态,他想冒险一试,在黄金城中找到传说之中的古老秘术,医治好他未过门的爱人。
他并未拿出父亲所写下的手札,只说自己阅读过千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可以在进去之后为沉云欢指路。这如若是个谎言,一旦进入黄金城则必定会不攻自破,所以沉云欢没有必要求证,届时若是发现被骗,她可以随时砍了桑雪意。
迦萝道:“他们好像已经协商好,打算一起行动,日出之时在村尾集合。”
沉云欢颔首。迦萝停了停,似不放心,“你不去找他们协商加入吗?万一他们不愿意跟你同行,我混入他们当中还有何意义?”
沉云欢看着火焰边上齐齐舞动的人群,莞尔一笑,“放心,根本用不着我去找他们。”
因为他们会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