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萝所说的“凶夜”, 是本村极为重视的一个节日,几乎可以与春节比肩。
据说在这一夜,月亮会变成血红之色, 千佛闭眼不问世事, 邪祟便趁此机会入侵人间肆虐, 凡人若想安然度过这样的夜晚,就只能穿上经过特殊草液浸泡的衣裳,戴上张牙舞爪的面具, 扮成妖怪的样子混淆视听, 以骗过在人间作祟的妖怪。
简而言之, 这个节日并不如世间存在的传统节日那样为了祭拜先祖或是神明,相反, 是为招待妖邪而诞生的。
沉云欢站在檐下朝远方眺望, 视野相当开阔,能轻易看见西方天际绵延千里的红霞, 与山脊相接,残阳正缓缓落下。她已经换上了村民送来的衣服, 衣料上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由于夜晚气温骤降,外层还套着一层厚重的长袍, 上面绣着凶狠的兽面。
她盯着那夕阳一点点往下落, 直到落入了山的后方, 才慢慢地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人站在边上, 不需回头她就知道是谁, 忽而开口道:“我记得你先前说你来自西北,为何你眼皮子底下这些百姓不拜神,反倒祭拜起那些妖邪?”
师岚野的目光落在街道上来往的百姓身上, “我离开多年。”
“此地供奉了你的神像,就算你离开了,应当也能庇佑这里吧?”沉云欢对神明那些法则并不熟知,但许多年前京城的那场大雪,哪怕当时京地百姓断供多年,他仍然降下神迹,终止天灾。
师岚野沉默地看了半晌,才缓声道:“非我必承之任。”
沉云欢偏头看他的侧脸,那极为利落的轮廓和毫无情感的双眸,比西北深秋的夜晚还要冰冷。沉云欢心想,天下神明千千万万,并不是每一位神明都爱世人,
师岚野如果可以更明显地表达情绪,他对这世间的凡人怕是只有嫌恶和厌烦。从他在凡世流连多年却仍不肯接受民间俗物,时时刻刻与周遭的凡人脱离中也足以看出,这位显然就不是那种钟爱世人的神明。
这世间苦难颇多,所以师岚野没有勤勤恳恳地庇佑每一个凡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沉云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心中为师岚野想好了开脱的理由,就听他道:“你不担心你的师兄?”
能从师岚野嘴里听到问题是很难得的事,更何况还是问及别人。沉云欢思及此,从香囊里摸出了那块仙琅宗的玉牌,以手指摩挲着上方的刻字。
两刻钟前,虞暄给她的阴玉突然裂开,按照他们的约定,这种情况就代表虞暄在某个地方遇到了危及生命的险事,在向沉云欢发求救信号。
虞暄与她算是一同长大,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但自小就自诩是沉云欢的兄长,非到万不得已的状况,他断然不会砸碎阴阳玉佩,也正是如此,才能给沉云欢准确地传达信息。
“担心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立即飞到他身边。”沉云欢的神色相当平静:“虞暄也是天机门得意的弟子,修为并不差,遇到危险有一定自保的能力,会想办法支撑到我去救他。”
师岚野道:“或许他遇到的情况太凶险,并非自主砸碎玉佩。”
沉云欢微微皱眉,听得懂师岚野的言下之意,因为阴阳双生玉佩,只要其中一块碎了另一块也会跟着碎,但这玉佩是因意外摔碎的,还是主人自主砸碎并不影响它的特性,所以师岚野的意思是虞暄有可能已经死了,他身上的玉佩或许是跟着身体一起被碾碎毁灭。
“那就更没办法了。”沉云欢说:“若是收尸的话,也不必赶那么急。”
便是沉云欢再想去营救师兄,也只能等今夜的“凶夜”过去。她抬起手里的玉牌看了又看,忽而道:“师岚野,这是个陷阱。”
他眉目中不见任何波澜,显然很明白沉云欢所说之意:“既知陷阱,何故要去?”
沉云欢负起手,轻轻摇了摇头,头一次不想显摆自己的聪明。一切都太过巧合,从她在那家客栈下住下开始,消失许久的仙琅宗弟子找上门,而后黄金城的传闻登场,再则便是今日这第二块仙琅宗玉牌,还有突然碎裂的阴玉,简直就像是故意留下的饵,等着沉云欢一口咬钩。
她已然看得足够明白,却还是要顺着这个饵往下走,是因为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还没有翻篇的陈年旧事,与母亲可能有着很大的关联,只有参与这些事里,才能在里面找到母亲留在西域十多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真相。
她要知道十多年前,母亲带着她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陪着我,对吗?”沉云欢转头看向师岚野。
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先前在春猎会结束时候也认真考虑过将师岚野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己前往雪域,如今也同样没有变成需要陪伴的人。只是她有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师岚野身上有一些故事,与西域和这些尚不明朗的往事有些牵连。
并且从他恢复本相开始,她就莫名有一种他会在某日离开的感觉。
“沉云欢。”顾妄从院中的另一个房间出来,对她道:“那个姓桑的小子醒了,你过来一下,有事商议。”
沉云欢应了一声,收了玉牌跟着顾妄进了房间,就见桑雪意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无比不见丝毫血色,便是虚弱至这种状态,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仍然盈盈发亮,看起来极为貌美。
“什么事?”沉云欢开门见山。
顾妄关上门,道:“他想跟我们一起进去。”
桑雪意的眼睛里满是期冀的光,央求地看着沉云欢,似乎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便会立即低头垂泪。
然而沉云欢并不吃他楚楚可怜的这套,只将他上下打量,“理由呢?莫说我们去的地方充满危险,你这副孱弱的样子不管带着去哪里都是累赘吧?怎么好意思要求跟着我们?”
这话不大好听,让桑雪意瞬间红了耳朵,眉梢满是窘迫和难堪,甚至双肩都隐隐颤抖,像是脸皮薄到了极致的人,因为这样一句难听的话受到不小的打击。
但很快他又抬起头,嗫嚅道:“我并非全然无用,我了解黄金城,带上我可助你们规避一些危险。”
沉云欢眯起双眼,盯着桑雪意的脸,很快她就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判断出来,桑雪意说的是真话。
黄昏只在天际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太阳便完全敛起光辉,夜幕降临。原本悬于夜空的皎洁银月在今日果然变得血红无比,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仿佛将整个天地都蒙上一层模糊的血色。
村中所有人都穿上了色彩斑斓,绣着各种各样凶兽的衣裳,因夜间寒冷,那些厚重的外袍将人裹得臃肿,加之人们戴上了毛毡帽和青面獠牙的面具,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妖怪的模样。
按照本地的习俗,所有人会在村中一些有威望的人的带领下,燃起巨型篝火,献上现杀的猪羊牛,而后围绕着篝火起舞。舞姿十分怪异,毫无美感可言,在血红的月亮和窜高的火焰下,畸形的影子相互交叠,编织出群魔乱舞的奇异画卷。
沉云欢与桑雪意商议完之后,再出门时这场为妖邪所举办的盛宴已经开始,她在房中没见到师岚野,等了片刻也坐不住,便起身出了门。沉云在人群中穿梭,这实在是非常盛大的节日,几乎所有村民都聚集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之中,到处都燃着小型的篝火,或是举着火把起舞,或是唱着难听的歌,总之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像“人”,就连沉云欢也被过路的村民拽住,要求她戴上画着獠牙的兽面。
她在街头找了会儿,很快就失去耐心,放出了身上的纸鹤,让它领路,一路行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了村中心。那是一片非常广阔平坦的地形,当中有一座沙石混土搭建的高台,与祭台相似,里面正燃着熊熊火焰,烧得极为热烈。台下的人绕着圈地起舞,嘴里喊着“呼呼嚯嚯”的声音,现杀的牲畜摆在上头,血液顺着一种特制的管道流下来,形成一种绮丽诡异的图案。
血红的月亮之下,这样的画面尤为奇怪,若非沉云欢没在这里感知到妖邪的气息,还真以为是百鬼夜行,在这里举办什么吃人盛宴。
她看见纸鹤在空中盘旋,绕了几圈后缓缓落下,视线所及之处,就见一人站在十来步远的地方,戴着凶兽面具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他并未穿厚重的外袍,雪白的立领内衫外套着赤红的无袖外衣,露出一双肌理分明的白臂,即便不看脸,沉云欢也立即认出他的身份,因为站在这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他实在过于显眼。
正当她缓步走过去时,忽而见一个半大的孩子奔跑而过,像是根本没看见师岚野一样,闷头撞了上去。师岚野被撞得退了半步,脸上的面具也跟着掉下来,露出俊美的脸。面具砸在了孩童的脑袋上,那小孩当即捂着脑门往后一跌,摔了个四仰八叉,呜呜地哭起来。
这种情况师岚野多半不会理睬,要么直接转身离开,要么就会默默捡起面具之后转身离开,他从不给陌生的人半分眼神。但接下来却发生了让沉云欢都无比惊讶的一幕,就见师岚野竟然蹲下来,将摔倒的小孩从地上拎起,而后给他擦了擦眼泪。
沉云欢倍感惊奇,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到了近处见那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却只有膝盖的身高,应是才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的衣着也相当花哨,什么颜色都有,仿佛掉进了一个大染缸里,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像路边的小乞儿,却又生得过于漂亮。
他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白嫩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师岚野一眼便不哭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哄好,还是被师岚野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略显严肃的脸给吓到不敢再哭。
沉云欢好奇地蹲在小男孩身边,手欠地捏了一把他肉乎乎的小脸,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撞了人不知道道歉吗?”
小男孩看了看她,惧于她话里的责问,往师岚野的怀里缩了缩,没有应声。
随后就见师岚野忽而动手,拢了拢小男孩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简单地给他扎了起来,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可以离开。小男孩却不走,指了指师岚野腰间挂着的东西,口齿十分清晰地问道:“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那是一条五色莲花金链,链子的尾端还坠着几个小巧玲珑的镂空铃铛,是极为精巧且昂贵的挂饰。师岚野抬手接下,随手给了他。小男孩欢欢喜喜地收下,反手套在了脖子上,将脖子上本来戴着的一块祥云形状的金丝玉给摘了下来,塞到师岚野的手中,随后便像一条游入河流的小鱼,钻进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沉云欢忍不住询问:“你喜欢小孩子?”
师岚野轻摇头,低眼看了看手中的玉,并未收下而是将它系在沉云欢的腰间。
沉云欢伸手摸了摸,那块玉温凉光滑,金丝并非嵌在表面,反倒像是天生就生长在玉里,看起来玲珑剔透,清澈无比,是玉中罕见的种质。
这块玉一定不同寻常,否则师岚野不会系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