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故人遗言明尽真假事

黑店的老板娘, 似乎是叫依兰。

沉云欢回忆起她时,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和她在临死前慌慌张张说出的自认为可以换她一命的“秘闻”。

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 因此动了歪心思, 一边悄悄做着向别人发送求救信号的小动作, 一边还要往秘闻之中掺一些假话,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沉云欢会信以为真。

她说瀚海之中有一种能够模仿人的妖邪,将这种妖物的脚趾骨剔下来带在身上, 就不会迷失在瀚海之中。

然而这话沉云欢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 如若这是真的, 想必这西域早就被贩卖这种东西的商铺给占据,毕竟任何地方都不缺视财如命的凡人, 这种能够在瀚海之中免于迷失的东西, 不管是真是假,进入瀚海的人也必定会人手买一个。

沉云欢想起依兰说起这传闻时脸上那贼兮兮的表情, 眼神还隐匿着阴毒的光,心说这害人的心思也太明显, 谁上当谁才是蠢货。

果不其然, 沉云欢在尝试将那邪虫的脚趾带在身上之后,就接连受到了六次邪虫的群攻, 由此她便断定这种玩意儿并不能保佑人免于迷失, 反而会因为气味或是某种种族特质, 引来邪虫的追击和疯狂报复。

这也是迦萝突然将邪虫脚趾戴在脖子上的目的。

沉云欢的手上稍一用力, 就拽断了迦萝脖子上的绳子, 痛得她低呼一声,却不敢发出抱怨。绳子上串着的脚趾骨是经过精心处理的旧物,显然迦萝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她应当是有一种能够抑制骨头效用的方法,在需要邪虫袭击时就拿出来戴上,同时她自己又可以避免邪虫的伤害,所以她对借刀杀人这一招非常熟练。

沉云欢捏着趾骨,眸光有些散漫:“我早说过,若是你坦诚你的目的,我会考虑留不留你的性命,毕竟你一路从京城追到这里也不容易,你为何自作聪明?”

她的话充满惋惜,落在迦萝的耳中,俨然就是死刑。迦萝已知什么谎言也骗不过她,双眉一舒,方才那惊慌怯弱的神色便瞬间散去,勾着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我只是不想将事情搞得太麻烦。”

“所以你引来虫群,杀了那么多人?”

迦萝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不觉得他们实在太拖后腿了吗?每隔十二个时辰必须要停下来休息,他们手中有补充精力的灵药,但不会用在赶路途中,只等着找到黄金城之后用以争夺那些宝物,说白了也不过是贪图宝藏的蠢货,便是死在这里,骨头也会变成圣地的污秽。”

沉云欢:“这便是你杀人的理由?”

迦萝哈哈一笑,说:“我没有杀人,是他们该死。瀚海圣地会对每一个闯入者进行考验,心怀歹念之人会葬身此处,魂魄永远供瀚海驱使,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受圣地的庇佑,安然走出瀚海,他们只是没通过考验而已。”

沉云欢见过太多将自己害人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之人,她蜷起手指将一新一旧两节趾骨攥在手中,瞬间碾为齑粉撒落:“这么说来,那我也想看看你能不能经过瀚海圣地的考验。”

她话音一落,墨刀便嗡鸣一声,好似巨龙的吐息。迦萝便被这瞬间爆出的热焰淹没,迅速往后翻了几个滚闪避,道:“你若杀了我就会永远迷失在这片沙漠之中,永远走不出去。”

“未必。”沉云欢抬手握住出鞘的刀,清凌凌的眼眸轻抬,冷笑道:“我还可以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炼成一条只会寻路的狗,带着我们找到出去的路。”

迦萝感受到空中开始四溢灼烧的热意,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那凶猛的杀意锐不可当,可分明她只是持刀站在那,什么都还没做。

这是她绝对战胜不了的人。迦萝心知肚明,并且她听闻此人在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人物,若不是幼年入了仙门修得是正道,此刻恐怕早就成为祸害人间的大妖魔。

约束她没有滥杀无辜的,不是胸腔里的那颗善心,而是她自幼学习的,用以分辨善恶的法规。她若想活命,必得让沉云欢在心中判定她为“善”才行。

“你不能杀我。”迦萝道:“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沉云欢对西域这片土地有着奇妙的情感,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是她在听到关于这里的传闻之后,总是忍不住听下去。她转头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尚处于昏迷状态的常心艮,转而放下刀,道:“说来听听。”

“他们是为了寻黄金城而来。我的村落正处在黄金城的入口,于是便诞生了一些荒谬的传闻,说我们是黄金城的守护者,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不仅可以避免瀚海里邪祟的攻击,还能用以开启黄金城。自从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存在之后,这些被贪婪所驱使的人闯入我们的村落,肆意杀害我们的亲朋,只为满足自己的贪欲。”

迦萝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一甩手展开,上面画着交织扭曲的线条:“这是我从商队的头领那里偷来的地图,上面被圈起来的地方都是他们认为黄金城的所在之处,我的村落也在其中。他们根本不是商队,不过都是谋财害命的土匪。”

沉云欢一抬手,那羊皮纸便飞入她的手中。她粗略一看,见地图上除却标注了几个地点之外,还有蝇头小字做了批注,证实这些人的确是为黄金城而来,并且也很容易在里面找到迦萝的村落,因为上方标注了三个字:守城村。

“我若是一开始就想害死他们,在进入瀚海的头一晚就会戴上趾骨,何须又等几日?我是在今日听见那些人暗中商议着先去我的村落抓人,所以才决定除掉他们。”

沉云欢轻挑眉尾:“既然你的村落长期受此迫害,何不早日搬离?”

迦萝听闻,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听闻你在苏州长大是吗?苏州应是烟雨水乡,草木茂盛之地,对你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却是我们不可多求的天之恩泽。西北之地连雷声都少见,更遑论雨水,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养活我们这些凡人,祖辈以生命在如此蛮荒之地为我们建起栖息的家园,我们岂能随意舍弃?”

沉云欢收起了羊皮卷,连墨刀也缓缓合鞘,道:“接下来我问的话,你必须如实回答,倘若有一句假话,我便立即让你人头落地。”

迦萝微微欠身:“请问。”

沉云欢问:“你从何时开始跟在我们身后的?”

“我并没有能力一直跟踪你们,只是听闻你要前往西北,所以才日夜兼程从京城出发追赶至此,我比你们早几日到,知道这是进入瀚海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在客栈里等候。”迦萝目光轻动,往沉云欢的身后看了一眼,道:“至于为何找上你,我所准备的理由是希望你们能彻底清除食脑鬼,但这是谎话,我知道你已经识破。”

“实话呢?”

“抱歉,我身上还有秘言誓咒,不能如实相告。”

“那好吧。”沉云欢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要抽刀:“我也只好履行承诺,让你人头落地了。”

她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微弱的声音,轻柔地唤道:“欢欢。”

沉云欢脚步一顿,撇着嘴给迦萝甩了个“算你走运”的眼神,转身快步前往墙边:“常姨,你终于醒了!师岚野让我转告你,下次不要自不量力,救不了的人就不要去救!”

常心艮不知何时睁眼,正扶着墙缓慢地站起,她的动作光是看着就极其吃力,仿佛先前救人的举动让她原本就枯槁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伤。沉云欢将她扶住,摸到她因过于消瘦而硬邦邦的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又道:“师岚野还说,你的状态实在太弱,恐怕会拖我们赶路的进程,不如我给你输些灵力……”

常心艮摇了摇头,声音充满疲倦般:“不必。”

她这模样实在是太脆弱了,简直一副随时就要随风飘散的样子,沉云欢难免心急:“师岚野说你不该如此固执,我的灵力有很多,给你分一些也无妨。”

常心艮听完便笑了,轻轻的笑声十分温柔,道:“这位看起来倒不像是会说那么多话的样子。”

师岚野静静地站在一旁,由于气质过于沉默而显出几分温顺,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仿佛这个时候沉云欢就是说那些邪虫全是师岚野引来的,他也能眼睛也不眨地顺从承认。

“就是他说的,你刚才昏迷过去,所以才没听见。”沉云欢嘟囔了一句,仍坚持要给她输送灵力。常心艮拒绝无用,只得接受,只是那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沉云欢的掌心输送入常心艮的身体之后,却不见她有半点好转。

她的身体好似枯死的木头,干涸的河流,这星星点点的雨露落上去,不足以让她焕发。

沉云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想要加大灵力输送,却被常心艮枯瘦的手摸了摸脑袋,轻轻地制止:“别白费力气。”

沉云欢:“什么原因?”

常心艮道:“旧疾罢了,不必过心。”

这显然是敷衍的谎言,可母亲不愿多说,沉云欢就算一直追问,也只会得到别的谎言。她沉默不语,猜测这与母亲无法离开西域,在此地徘徊十多年的缘由相关。

“不过你这身扮相是怎么回事?衣冠不整,不成体统。”常心艮马上对她只披了一件外袍的事提出批评,低声道:“快将衣裳穿好。”

两刻钟后,沉云欢穿戴整齐地盘腿而坐,墨刀放在边上,已经沉思许久。

师岚野坐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她长长的发辫,许是常心艮编出的花样实在精致,他看得仔细,大有一种要学会的架势。

迦萝也因为常心艮醒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此刻正殷勤地给沉云欢洗那些腥臭血污的衣裳,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勤劳,将水花摆得哗啦啦作响,十分吵闹。

常心艮站在墙边,慢悠悠地走着,也不知对着破旧的墙壁观察什么。

沉云欢的沉默持续得非常久,她应是在思考让她很苦恼的事情,这是往常鲜少出现的情况。师岚野将她的发辫捏在手中,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忽而抬手在褶皱处轻轻触碰。

沉云欢察觉到触碰恍然回神,抓住了他作乱打断自己思绪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这座殿是在十多年前建起的。”师岚野突然说了一句让沉云欢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想了想,顺着这话问道:“建来何用?”

“此地是瀚海的中心。”他道:“西域曾广为流传一则奇闻,于瀚海中心建立神殿,便可将所有在西域逝去的魂灵召回此处,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间。”

沉云欢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起死回生,但死之后的魂灵仍可以留在世间,就像年幼时被恶狗分食的扶笙,还有战死故国的霍灼音,二者都是已亡之人,却还是能看起来像常人一样活着。

然而她们却无法真正体会到活着的生灵能够感知的冷暖和朝夕,不知风的轻和,不知水的凉爽,失去生命之根本,化为行尸走肉。这便是师岚野所说的“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

但沉云欢觉得师岚野突然提起这座破旧大殿的建立,并不是单纯地给她讲这则奇闻。自从在西域里触摸到母亲的过往之后,她对“十多年”这种字眼相当敏感,疑神疑鬼地觉得所有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都可能与母亲有些关联,比如证实黄金城存在的那个女人。

她转脸朝常心艮望去,见她在那个地方已经站了许久,便起身走过去,询问:“常姨,你在看什么?”

常心艮偏头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沉云欢已经走近并且看见墙上的东西。

那是十分陈旧的字迹,在原本就上了年岁的墙上几乎呈现脱落的模糊,辨认起来并不轻松,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上面看见“丙午”“西域”这样的字眼,立即意识到这是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小记。

“已经看不清了呢,可惜。”常心艮慢悠悠道。

沉云欢问:“上面写了什么?”

常心艮摇摇头,“十多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曾见过,但是年岁太久,已经忘了内容。”

沉云欢也佯装惋惜,“那确实没办法。”

常心艮没再多言,沿着墙面往前走——这座殿屹立此处十多年,来访的客人有许多,在墙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她便是在看这些痕迹。

沉云欢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继而抬手,用十分隐晦的动作在墙面施了个小术法。

墙面上的字体立即清晰浮现,崭新得像是刚刚才刻下的一样:

永嘉三十,丙午年。

困于瀚海十多日,粮食清水殆尽,同伴皆亡,生还无望。

万般皆命,纵然吾心千万不甘也枉然。

西域多奇闻,从而厄灾生,然十之八九为虚言,不可尽信。今日吾之将死,怕带着真相就此埋于黄沙之下,便留迹于此,望后人见之,将真相传于世。

沉云欢往下看,才发现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小记,实际上是遗言。

是母亲在十多年前进入瀚海之后遭遇不测,迷失此处后同行的伙伴也全部死亡,她可能用过很多求生的方法未果,最终还是回到这座大殿之中,留下了绝望的遗言,并且写下了另一则故事。

她所说的真相,指的是桑虞二氏结仇之事。

与传闻中截然不同,虞家人在故事里并非大恶人。近二十年前那场盛宴,邀请了各地有名望的仙门世家同聚,其中虞氏有个年轻人随行,由于在家族的地位并不算高,这年轻人没有受到优待,居所被安排到偏僻幽静之地。年轻人便是在这地方遇见了个备受欺凌的桑家少辈。

见人可怜兮兮,虞氏便动了恻隐之心救下桑氏并有了交情,在朝夕相处之中互生情愫,坠入爱河。后来虞氏得知,桑氏因出身丑闻自小便受尽欺负,连母亲留下的遗物都被抢走,为了带爱人彻底离开囚笼,虞氏决心帮爱人抢回母亲遗物,从此远走高飞。

谁知这一切都是桑氏的骗局,此人所说的遗物便是桑家至宝,当初虞氏得手之后,爱人摇身一变,从人人欺凌的可怜人变作杀人如麻的疯子,在桑家大开杀戒,几乎屠尽了族人,虞氏多般央求未果,甚至最后为保护桑家人而死。

但罪责已无可挽回,桑虞两家就此结下血海深仇,以至于虞家人十数年不可踏足西域。

沉云欢看得非常快,有些做贼心虚,看完之后就赶忙消了术法,墙上的字体又变回原样。她站在墙边暗自回味着这故事,从时间上一算,发现母亲进入西域的时候,那虞氏已经是死了几年,极有可能她当时进入瀚海的同行人之中,是桑家大祸发生时的旁观者,所以才得知了这些传闻之中不曾出现的真相。

只是母亲当时并未死在这里,留下遗言之后,她找到了生路。

沉云欢心道:倒是挺有意思。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里面有没有人!快出来帮帮忙!!”

沉云欢当下认出这是顾妄的声音,便快步行至门口一把推开门,就见顾妄在殿外不远处,身上背着一人,手上还拖着一具尸体,步伐吃力地走着,身上的衣裳几乎被血液浸透,十分骇人。

他的表情充满愤怒,像是随时要吃人一样,见到沉云欢之后,便暴跳如雷道:“快来把这个死人给我拖走!”

沉云欢见他精力十足,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上前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拖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呼吸绵长睡死过去,脸颊一片红肿,被巴掌印扇成了猪头的虞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