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玄门无用(二)

沉云欢越想越觉得奇怪, 趁着师岚野在院中洗衣裳的时候,她又爬起来拿着桌上的面具,凑近了灯去细细地瞧。

面具是她亲手挑的, 入手的时候她就已经仔细探查过, 能够确认面具上不带有一丝灵力,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间俗物,却是不知为何师岚野戴上之后,好似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沉云欢曾听说过世间有一种被称作傩面的灵物, 戴上之后便能请神上身, 与乩童类似, 用于祭祀的巫术,可那是九江郡等地的风俗, 并不在京地盛行。

沉云欢想到师岚野方才站在昏黄的天际之下, 落日余晖披在他的身上,墨纱晕开金晃晃的光芒, 蓝色的吉神面具遮住他的面容,锋利的冷漠从他的周身流泻而出, 彻底压住了他平日里的那些平和。

夜明珠点亮的光芒十分柔和, 照得面具上银线绘画的莲花隐隐发光,看起来还真有一丝神秘在里头。沉云欢百思不得其解, 将面具戴在脸上, 试了又试, 始终没察觉出问题。

“吱呀”一声, 卧房的门被推开, 师岚野披着月色而入,一抬眼便看见她站在灯下把面具反复往脸上戴的动作。

显而易见,她又开始起疑心了。沉云欢在万事不挂心之时, 会显得迟钝,好似什么都发现不了,但在有些时候又十分警觉。区别在于只要是她所在意的事情,分毫的变化就能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他默不作声地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合上,一边往里走一边思考自己是哪里表现得反常,觉得可能是傍晚时多说了那两句话。

他在桌边坐下来,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拿过上方放着的墨刀,取一方锦帕,拔刀出鞘,轻轻擦拭着。

沉云欢对着面具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随手丢在桌上,突然来了闲聊的兴致,其后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凑近师岚野低声问,“你说,京城中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师岚野没有断论,只是道:“世间的传闻,总是一分真九分假。”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事。”沉云欢伸手拽了个凳子,挨着他坐下来,道:“天机门历代掌门人自小便是在皇室的司命宫修习,继任之后便会倾尽毕生所学辅佐皇帝。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精通玄门,是天下间极其少数人之中,能够将神演天机修炼得几乎接近神法的人,但他的师父则更胜一筹。”

晏少知每年都会去仙琅宗找沉云欢下一盘棋,下棋时免不了嘴碎闲聊,因此沉云欢也从他那里知道不少天机门的事。

沉云欢曾以为天机门内传的神演天机便是天下顶尖的玄门术法,当然,在遇见张元清之后她便明白,这当然与真正的神法不得相提并论,只是晏少知在玄道的天赋极为拔尖,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在玄门登峰造极。然他的师父却更加厉害,据说在四十年前就算得一场天下之卦,遗留至今未能找到破解之法,连晏少知也束手无策。

二十年前,晏少知的师父还是天机门的掌门人,那么助皇帝破命中凶克,送走太子应当都是他所操持。一国太子如此遮遮掩掩,老先生如此,一定有不得已且绝不可小觑的理由。

沉云欢不免好奇,“难道那传闻中的太子当真能与神仙说话?你说要是咱们遇见他,让他帮忙问问我什么时候能飞升行不行?”

师岚野低着头,眉眼被夜明珠的光芒笼罩,添上几分柔和,声音也低缓,“何须要他代问,凡人说的话,神若想听,自会听见。”

沉云欢问:“这是哪来的说法?”

师岚野回:“书上看的。”

沉云欢这才想起,他手里有一本奚玉生所赠的“天下秘术”,先前沉云欢也翻着看了一些,里面涵盖了五花八门的内容,什么都涉及一些,正是如此,使得他只读了一本,就有了博览群书的效果。

沉云欢追问:“书上还说了什么?”

师岚野已经将墨刀擦得极其干净,锋利的刀刃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黑,一把漂亮的宝刀横在他的掌中。他蜷指一握,掌心贴上刀刃。沉云欢眸光一落,墨刀霎时软了刃尖,钝钝地抵着师岚野的掌心肉。

就听他一板一眼道:“书上说不该过于猜忌枕边人,相互信任才能增强彼此之间的凝聚。”

“谁问这些了?”沉云欢嘟囔一句。这话说得太过奇怪,并且有十分严重的含沙射影之意,她觉得多余问这一嘴,想了片刻又道:“这句话里的‘枕边人’指的是夫妻。”

不料师岚野一掀眼帘,眼神淡淡地看着她,“我知道。”

沉云欢想说你既然知道还用“枕边人”这种关系含沙射影,但没问出口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师岚野只是复述书上所说的内容,明面上挑不出错。她想不到应对之言,干脆破罐子破摔,站起来道:“那也只有坦诚之人才值得信任,遮遮掩掩,也不怪别人猜忌。”

师岚野看着她不说话,神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像化开的雪水,流进污浊里。

沉云欢瞥他一眼,后面的话也不说了,只道:“我要睡觉了。”

师岚野起身,出门去洗漱,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沉云欢爬上床躺着,脑中一直是方才那一瞬间师岚野流露出的神色,莫名觉得心中有些闷闷的。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打定主意明日寻人问问去。

隔日沉云欢起了个大早,醒来时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师岚野一向比她醒得早,像是不需要睡眠的人。

她一起身,门外候着的婢女就听到了动静,当下敲门询问她可要换衣洗漱。沉云欢应声之后,门被推开,手中端着各式各样东西的婢女鱼贯而入,将她请在镜前坐着,围着她忙碌起来。

进宫面圣规矩繁多,不仅要洗净全身,衣裳也要一件一件熏香,穿着打扮也须端庄郑重,以最好的姿态面见皇帝,楼子卿像是怕沉云欢和师岚野对其不重视,便一早就安排好了人来伺候。

婢女将赤红的金丝发带从漆黑的发间灵巧穿过,不过片刻便束好精致的发髻,垂落的几条发带与余下一半墨发交织着散在肩头。又在她眉心,眼下等位置描上轻浅的花钿,勾出略显柔和的眉形,唇上点一抹丹色,是京城当下时兴的妆容。

衣装并不纷繁复杂 ,上身极为轻盈,以厚重的蓝和近乎发黑的红交融而成,衣摆绣着雪白的飞云纹,走动起来又像是滚滚浪花,将沉云欢的气质一束,凭空变得庄重不少。

她推门而出,清晨第一缕日光恰巧落下,微风扑面而来,撞得她耳垂挂着的玉珠耳饰丁零作响。

师岚野早就在院中等候,听到开门的动静转头,朝沉云欢望去。他头戴羊脂白玉冠,身着墨色织金袍,腰佩流苏禁步,脚踩云纹锦靴,整个人完全变了气质,哪还有山上那布衣劳作的穷苦模样,浑身上下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贵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王公贵族。

沉云欢先是觉得好看,随后又莫名觉得好笑。楼子卿为了两人端庄进宫也是没少花心思,狠狠将他们二人捯饬了一番。

面圣须卸甲,沉云欢的墨刀不能带进宫里,因此两手空空地上了马车。楼子卿已在车中等候,见两人上来时先是用眼睛极为严密地审视二人,旋即露出满意之色。这二人怪是怪了点,但皮囊却是一顶一的,稍微装扮就足以令人惊艳。

楼子卿笑着为二人倒了茶,寒暄几句,简单讲了些入宫的理解。大夏的皇帝向来礼重修士,因此修仙之人受邀进宫便不用三跪九叩,用平日在仙门的礼节即可。

沉云欢此次进宫并非为参加宫宴,概因沧溟雪域的封印摇摇欲坠,八大仙门此次集结而来也是为此。民间有句俗话,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当今天下已经没有人有能耐在沧溟雪域布下新的封印,历代仙门之人只能在封印松散时集结众人之力,填补松散的空缺,以此减缓雪域封印的崩溃的速度。

许久以前还是千年一回,后来百年一回,直到现在封印崩溃的速度越来越快,上次修补封印距今不过几十年,可见形势已经到了极为严峻的状态。

沉云欢身负神法,将会成为修补封印极为关键的存在,因此此次宫宴,她绝不能缺席。

经过几重禁军的审查之后,马车摇摇晃晃又走了许久,最后停下时沉云欢已经倒在师岚野的肩上打了小盹儿。

“沉姑娘,到了。”楼子卿一开口,她立即醒来,眉眼尚有些惺忪,昏昏欲睡地掀开车帘下车。

下车之后她才发现,马车并非将他们带去什么议事的大殿,而是一片视野十分辽阔的演武场。在宽广的草地正有人打得热火朝天,而周围则建造了环形的看台,视线扫过去,看台之上坐满了人。

楼子卿带着二人从禁军守卫通过,顺着铺得整齐的石路往里走。沉云欢转头看着,发现中央打斗的两人并没有拿出真本事,招数看起来倒是绚丽,实则都是流于表面的拳脚功夫,这在修仙界是相当儿戏的比试。

但这场面显然又非常正式,因为她发现那高高看台之上坐着的人都非同小可。她全认识,俱是十四州八大仙门的掌门人,包括她曾经的师父——仙琅宗掌门沈徽年,也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