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搁在从前, 姑娘怕是没那个缘份能见着我们太子殿下,但您这回来得赶巧儿。”摊主将面具重新挂在最上方,语气里尽是欢喜, “太子殿下近日要回京了!”
沉云欢细问之下, 才知这么些年这些百姓所爱戴的太子并不在京城中, 被皇帝送去了何处也无人知晓,也正因如此,这位命里犯克的太子才得以健全地长大。
眼看着皇帝年事已高, 近年来也大病过几场, 议论皇位虽是大忌, 却也免不了口舌传播,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门清, 太子殿下终有回京的一日。
今年年初, 皇帝宣布将在宫里办一场宫宴,给十四州的八大仙门, 十大世族皆送了邀帖。这场宫宴的阵仗如此大,绝非饮酒作乐那么简单。
沉云欢从摊主那听了不少事儿, 因此走的时候买了两个面具, 甚至故意给师岚野挑了个丑陋的凶神面。她所中意的那个太子面具,摊主说什么都不卖, 最终她只得买了个吉神面。
皇室对于这位太子的保护极其严密, 尽管整个京城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但却根本无人见过他的模样, 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唯有那张他在祭祀时所戴的面具被做成各种模样悬挂在店铺或是家门之前,以此来感谢当年小太子冒着风雪前去拜神消灾的恩德。
如此神秘,也不知是皇帝故作玄虚, 还是他真的克自己孩子克到无法消解的地步,只能以这种方法保住膝下唯一的子嗣。
沉云欢想起她在春猎会获胜之后得到的奖励中,也有皇室送来的邀帖,当时她并没有来参加的打算,没想到兜了个圈子,还是来到京城。
京城的大道上实在热闹,放眼望去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便是街边随便摆的一个小摊上,也能买到精美的物品。沉云欢买了面具却没戴,挂在腰间晃,随着她的行走时不时撞在刀柄上发出低低声响。
一回头,师岚野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凶神面具扣在脸上。他本就穿着墨色衣袍,气度冷漠,原本以昳丽的容貌可以缓和这份冷漠,眼下一戴上这黑漆漆的凶神面具,看起来竟十分凶狠,连路边的小孩都不敢多看一眼。
他在后面跟了一路,见沉云欢停步转头,也跟着停下来,并未上前。实则沉云欢心里那点气闷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见他竟然有兴致戴着面具,便立即往回走了几步,抓着他饶有兴致地问:“先前那摊主说这每个面具背后都有来历,你可知你戴的这张面具生前是何人?”
沉云欢买面具的时候,师岚野并不在边上,因此她觉得师岚野并未听到摊主所讲述的来历,于是想要卖弄一番,谁知师岚野却开口答道:“杀神白洛。”
沉云欢一顿,“你怎么知道?别不是你瞎猜的吧?”
师岚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说,又道:“此人生前为一国将领,杀人逾百万,犯下杀业无数,死后便封作人间凶神,有镇煞祛邪之力。”
沉云欢见他还真知道,卖弄不成,又举起自己的面具,问:“这个呢?你也知道?”
师岚野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她。人来人往的街边,她手中拿着那张以蓝白色彩交织绘成的面具,眼眶下方画着瑰丽的莲花云纹,这张面具太过温和,与沉云欢不大相称。
摊子上摆了许多种类,多的是华丽张扬的面具,沉云欢却在一众面具里挑了这一张,也不知她是当真喜欢这个,还是故意选了它。
师岚野道:“圣人赵迦,生前以仁心闻名天下,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生未犯杀孽,死后被封作吉神,有消灾解难的效用。”
坏了,沉云欢心说,这也不像猜的,他竟然都知道。
思来想去,沉云欢想到一种可能,马上问他:“你从前是卖面具的?”
师岚野不再答话,倒是少见地反问她,“何故选了这张面具?”
沉云欢低头往手中瞧了瞧,的确根据她自己惯常的喜好来说,这张面具是完全不相符的。面具上大片的深蓝和白色交融在一起,像是被涂刷了许多层,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厚重。眼眶下的莲花云纹倒是画得好看,但笔画简单,远远称不上华丽。
相比于其他面具的绚烂,热烈,这张面具独树一帜,呈现出水一般的平和,雪一样的冷漠,沉云欢心念一动,便从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具中选了它。
沉云欢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道:“我喜欢就买了呗,哪有那么多缘故。”
往常师岚野就算是主动说话,也不过蜻蜓点水,就那么一两句,或是得到答案就会停下,不会将话题深入。这次倒是例外,接着她的话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它给我。”
“什么?”沉云欢愣了愣。
师岚野的眸光落在那张蓝白色的面具上,道:“我觉得它与我有些相似。”
沉云欢听得此话,顿时有些恍然。
因为她意识到师岚野说的一点没错,这面具跟他多像啊,一眼望过去好似索然无味,实则冷漠又厚重。师岚野早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让人感受到他并不是古板单薄的一张纸。
他大约是一场冷寂的风雪,默然无声,却又无比喧哗。
沉云欢的手指在面具的眼眶边轻轻抠弄,想了一些反驳的话,还没找到合适的话,就听师岚野又道:“我要跟你交换。”
怪得很,他以前不会这样提要求,而且话中的用词竟然不是“想”而是“要”,没有请求之意,当下很像是戴上面具之后被凶神夺舍。
沉云欢轻哼,“你觉得我会跟你换那张丑陋的面具吗?”说着她就将面具往脸上戴,还说:“我还觉得这面具跟我相似呢,我也有很仁心的一面,只是很少表现出来罢了。”
戴好之后她转身要走,却忽而被师岚野从后方攥住了手腕,将她拉停。沉云欢回头望,只看见那张凶恶无比的面具下,有一双清凌而漂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日落时沉云欢在街上逛够了,问着路摸去了将军府,进门时将手中的玉牌一亮,立即被恭恭敬敬地迎进府中。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头有人喊,“云欢姑娘,岚野兄!”
沉云欢回头,顿时被一片金光银光闪了眼,稍微眯了眯眸子才从光芒里看见了奚玉生的脸。
奚玉生在吃穿用度本就是铺张奢靡的作风,先前与沉云欢一同赶路倒是收敛不少,这才刚回京城他马上就换了套装束。他身着黄色衣袍,宽袖轻摆,衣服上以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双鱼水纹,羊脂玉的腰带上挂着翡翠禁步,头戴玉兰金冠,垂下的赤色长缨落在肩头,脚下踩一双黑金如意锦靴,从头到脚无一不彰显着“富贵”二字。
楼子卿落后他半步跟在后头,与先前的形象也大不相同。进宫面圣须穿着朝服,他将官帽摘下来吊儿郎当地搂在胳膊处,衣摆随着步伐飘动,端的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回家,口音都变了,“哟,这不巧了吗!你们刚回来?”
分明才几个时辰未见,奚玉生倒是表现得像是久别重逢,眼角眉梢尽是喜悦,脚步稍快地走上前来,拱手行了平礼,“我与子卿本想着去街上寻你们,不曾想刚进门就碰上你们回来,我们果真还是有缘分的!如何,京城好玩儿吗?”
沉云欢揉了揉眼睛,再抬脸时面上也带着笑,“热闹得很,街上像办年节。”
“差不多,这几日是祭神日,在京城,一年之中也就过年和祭神会有这般热闹。”奚玉生笑吟吟地说话,视线一掠,看见她腰间挂着一张黑面獠牙的面具,惊讶道:“云欢姑娘何以买了一张凶神面?”
沉云欢摸了摸腰间的面具,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没有半个时辰前他站在街头拉着她,不换面具便不让她走的偏执模样。
奚玉生弯腰仔细研究了一下,又道:“此为杀神面,通常是屠夫,或是阴门商户会在祭神节戴这种面具,云欢姑娘还是换一张为好。”
沉云欢立马将腰间挂着的面具接了下来,随手扔给师岚野,道:“那我回头去街上再买一张。”
“街上卖的大多相同,我让人打一副特别的面具赠你和岚野兄。”奚玉生热情道:“正赶上祭神节,这几日我和子卿带你们好好玩一玩儿,不必跟我们客气。”
沉云欢刚要说话,就听师岚野道:“不必,我已经有了面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吉神面拿出来,沉默地往脸上戴。
沉云欢纳闷,又不是在街上,这都要回屋子里了,还戴什么面具?
奚玉生称赞道:“这面具倒是与你极为相称,你当真是会挑啊。”
师岚野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不会挑,是她买的。”
于是奚玉生又转而称赞沉云欢。面对这种赞扬,沉云欢少不得要客套谦虚两句,二人便一来一回地聊起来,站在边上的师岚野越发沉默,一种即便是戴着吉神面也压不住的阴沉溢了出来。
楼子卿站在后面瞧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奚玉生平日里倒是细心体贴,能够看懂旁人的脸色,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懂师岚野那显而易见的厌烦,怪得很。
不过要说邪门儿,师岚野这人也不遑多让。别人看不出来,楼子卿可门清,师岚野虽整日面无表情,实则看着他们时的目光充满冷漠,那显然是不喜他们的表现,只是从不开口说出来。
眼下戴上面具,那股阴森的冷漠更甚,好像奚玉生再拉着沉云欢聊两句,他就要发疯似的。
在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楼子卿赶忙上前两步扯了扯奚玉生的胳膊,道:“奚少爷,他们二人刚从街上回来想必已经累了,明日还要进宫,就让他们早点回去歇息吧。”
“也是也是,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奚玉生连声应是,还颇为依依不舍地说:“明日等你们从皇宫出来再聊。”
沉云欢应了声好,话音还没落下,师岚野就突然伸手,抓住了沉云欢的手转头便走。
“你怎么了?着急回去?”沉云欢体贴地询问。
师岚野道:“不必听了。”
沉云欢:“什么?”
师岚野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尖锐,带有明显的攻击性,“他方才说的是无用的废话,听便是浪费时间,应和更是。”
沉云欢惊讶,“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一路上师岚野也算是整天抄着饭勺颠着锅给奚玉生做饭,沉云欢还以为他与奚玉生关系尚可。
师岚野出奇地冷漠,只道:“事实如此。”
他又补充道:“许多人一生都在说无用的话,不必什么都听,什么都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