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考上大学咧~~~~……

“考上大学咧~~~~~”

“上大学咧~~~~~”

“大学咧~~~~”

巨大而悠扬的呼唤声在山谷间不断的回荡, 就好像是此地的山灵都在山上人的呼唤中惊醒过来,一声声的回应着她的呼喊声,也叫醒了山林间掩映着的村庄与山民。

孙萱草家就这座山头下面的村落里, 此时炊烟袅袅,孙萱草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 和孙萱草小时候才二十几岁的妇人已经完全不一样, 生活在她脸上、手上、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和岁月的痕迹。

她从厨灶下走出来, 有些不确定的问身边的小女儿:“刚刚有谁在喊你大姐来着?”

村里叫花儿草儿的太多,她一时也分不清喊的是不是她的草丫。

她从厨房的小木门走出来,抬头往山上张望:“是不是我草丫回来咧?”

作为一个山里被换亲的农妇, 为了坚持让女儿读书,她背负了很大的压力,尤其是山里姑娘们, 一般十四五岁就定亲,十六七岁就嫁人, 可草丫不想嫁人,她想读书。

她没有读过书, 不知道读书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平生走过最远的地方, 就是去山外的临河大队, 给草丫送她纳的鞋子, 别让草丫冬天在学校脚太冷了, 冻的没心思上学。

好在草丫是个争气的,临河小学不仅每个月有五斤糠米送给去读书的女娃娃,每个学期结束,还有奖学金, 光是每年的奖学金,草丫都能带一到两块钱回来,加上她和老婆婆采草药挣的钱,在家里挣得不比男人少咧!

这也是她有底气支持女儿继续读书的原因所在,自己能挣钱,在家里的话语权自然就高了。

她娘家也在山里头,家里兄弟多,她丈夫可不敢和山里别的夯货一样打她咧!

就在她以为幻听,准备继续进厨房时,山上的喊声又响起:“小草娘~~~你闺女考上大学咧~~~~”

“小草娘哎~~!你闺女考上大学咧~~~!!!”

还是她小女儿听到喊声,抱着怀里的小娃娃也走出来,“阿妈,好像是喊大姐考上大学咧~!”

她怀中小娃娃并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大哥的女儿,她大哥小时候也在临河小学上学,但因为男娃不送糠米,只识了几年字,就不再继续念了,回去帮忙干活去了。

去年刚娶了媳妇,生了娃,生了娃娃小闺女帮着带。

这几年因为临河大队临河小学免费入学和给上学的女娃娃送糠米的事,加上革委会那边晁立伟隔三差五就去山里批斗游街,抓溺杀女婴的人去劳改农场挑石头,现如今山里年龄小的女孩越来越多,他们生了女儿也不敢溺杀了,实在不想养的,就送到山外面设立的育婴堂。

高考恢复两个月就去考试了,临河小学一个月才放一次假,这次因为高考的原因,要统一留在学校里复习,孙萱草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村里说什么闲话的都有。

有人说她女儿白养了,念什么书,上什么学,心都上野了,不要家咧!

气的孙母就破口大骂:“我闺女要是能留在临河大队,不知道有多享福,你想要闺女还想不到呢!”

“养闺女有什么用?还不是给别人家养的?”

“我家闺女不晓得有多争气,年年拿奖学金回来,一年的奖学金比你那没用的儿子挣得都多,你儿子才没用!”

能在大山里活下来的女孩子,除了一部分娘家是为了给兄弟换亲,才养活女儿,大部分愿意养女儿的家庭,比很多女婴生下来就溺死的家庭,要好的多。

孙母自己就是大山中的女儿,她从小虽也要干活,却受她娘家爹妈影响,对女儿并没有那么苛责,她的婆家也一样。

这也是孙萱草到了年龄还没嫁人,还能继续读书的原因之一。

孙萱草的母亲不确定上面喊的话,赶忙往上山的方向走了两步,继续往山头上张望。

此时锣鼓队的乐声也响了起来,他们吹打的是节奏欢快的《东方红》,这首人人都会唱的歌曲,锣鼓队从山下一路欢快的往山上吹。

听到锣鼓队的声音,山另外一头的人家,也都好奇的打开了自家冬天的木门,从房间里钻出来探头探脑的看。

刚开始有人不知道发生了啥情况,还问:“谁家老人走了,请了锣鼓队吗?”

“这年头谁还敢请锣鼓队?都多少年没听过锣鼓队的声音了,别是山外面的革委会又进来批斗抓人不?”

这几年晁立伟隔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抓人进山批斗,要么就进山抓人,每次都锣鼓开道,让山里人都出来看热闹,搞得他们都形成了惯性思维,是不是又有谁家溺死了女婴,或者犯了流氓罪,革委会的人进山批斗游行了。

“听声音不像是批斗游街,咋听着声音还怪欢乐的呢?”

批斗游街只有敲铜锣和铜钹这两种乐器比较多,还没见过吹成乐曲的。

随着锣鼓队的上山,萱草妈越发的往山上这边来了。

山里面并不是没有田地,像孙家村这样有人聚居的地方,一般山坡和山坡下都是开垦出来的菜地和良田,所以孙母从村子走出来,到山下,还有几百米的路要走。

她小女儿抱着大孙女想要跟上,被孙母赶了回去,自己则迫不及待的往山边小跑着,越是靠近山脚,听到的声音也越发的清晰。

等她要上山的时候,山这头的锣鼓队也上了山来,开始往山的另一头下山去。

锣鼓队已经换了另外一首欢快的《打靶归来》,孙萱草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她满脸通红,激动、紧张,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说不出的情绪充斥在她的胸膛中,热辣翻滚着,辣的她眼眶滚烫。

她身上穿着临河中学发的校服,身上绑着红布做成的缎子,胸前通红通红的大红花,在冬日暖阳下,仿佛闪着红色霞光,映的她原本黝黑的脸色光华璀璨,熠熠生辉。

“草儿!是我的草儿吗?”山下传来孙母的呼喊声。

下山的路并不是直的,而是弯曲的,有时候很近的路,山上与山下的人也看不到,只能听到声音。

孙萱草眼泪忽然夺目而出,顾不得路上有霜冰,下山路滑,穿着草鞋忙向山下跑去:“阿妈!阿妈!我考上大学啦!”

高考才刚刚恢复,很多人都不懂中专和大学的区别,对于孙萱草来说,中等师范学院,就是大学!

孙母还在向山上走,听到孙萱草的声音,脚步越发的快了:“啥学?啥大学了?是不是山外有人欺负你了?”

孙萱草的声音却越发的激昂高亢起来,眼泪的泪水化作了纯粹的激动与笑意,大声的回着:“阿妈!阿妈!我考上大学啦!!!”

母女两人鸡同鸭讲,一个向山下跑,一个往山上走。

母女两人终于在半山腰的地方地方见到。

孙母就看到自己女儿和戏文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身披红霞,脸上是她在山里女孩们身上,从未见过的神情,是骄傲?是自豪?是……

她没读过书,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那一刻,好似山顶的太阳长在了女儿的背后,让她光彩夺目的同时,太阳都仿佛在她身后化作了五彩斑斓的翅膀,将要展翅翱翔!

“阿妈!我考上大学啦!!!”

孙萱草两只脚在山上的黄泥地上倒腾的飞快,一直跑到距离孙母五六米的地方,才突然止住了脚步,可下山的惯性还是让她的身体快速的向下冲了几步,吓得孙母忙伸手去接她,孙萱草却熟稔的在距离她两步的地方止住了继续向下冲的身体。

她激昂激动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和缓了,看着她的母亲轻声的哭着说:“阿妈,我考上大学啦。”

她止不住的哽咽。

母亲苍老的面容在她的视线里逐渐的模糊。

她忽然想起,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吃了,她每天饿的只能拔茅草根吃。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饿死的时候,她表哥赵青山跑到她的村子里来,同志她阿妈,山外的蒲河口农场在收药材!

表哥教她认那些草是药材,能换钱。

她阿奶阿妈都将信将疑,这些山里随处可见的杂草,咋就成药材了?

阿奶和阿妈要忙着砍过冬的柴火,就让她和大哥一起,去蒲河口卖药材。

那是她第一次出山,第一次见到了蒲河口农场,第一次听说,女孩子去读书,每个月有五斤糠米。

为了那五斤糠米,她就那么懵懵懂懂的下了山,进入了临河小学。

一眨眼,九年时间过去了,她从一个七八岁大的懵懂小儿,长成了十七岁的少女。

身后的赵青山也终于领着锣鼓队赶了上来,一路上敲锣打鼓,喜庆的音乐声围绕着孙萱草和孙母两人。

一首曲子完毕,江春水和许红荷两人才走上前。

长着一张喜庆的圆脸的许红荷笑着走上前说:“大姐,恭喜你啊,孙萱草是咱们临河中学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以后出来就当干部啦!我作为临河中学的校长,感谢你为我们学校养的好闺女,为祖国培养的人才!”

江春水也走上前,学着报纸上看到的领导们的模样,握住孙母粗糙的仿佛老树皮一样的手,笑着道:“大姐,你为我们大山培养出了一个好闺女啊!你是英雄母亲啊!”

孙母脑子嗡嗡的,听着什么‘大学’,什么英雄母亲。

国家高考停止十年了,外面恢复高考的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到他们山里来,甚至‘大学’二字意味着什么,她都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一定是个很好的事情!

她只是不停的点头,笑着回应江春水和许红荷二人:“哎,哎!”

“好,好!”

她满目欣赏的看着自家女儿胸口的大红花,就好像看到自己养大的女儿,在出嫁那天穿上的新嫁衣,不住的点头:“好看,我儿真好看!”

她和孙萱草被一群人簇拥在人群的中间,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走路了,就这么被人拥着穿过了山下的小田埂,进入了村子。

她们村子依然是往山谷上面建的村子。

喧闹的锣鼓声打破了冬日山林的寂静,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村子从寂静中醒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哪家老人去世了吧?”

“好像是有人结婚!”

“你家结婚吹喇叭?”有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好像是孙家小草嫁人了吧?我刚刚看到她穿着嫁衣从山上走下来哩!”

“读了这么多年书,总算是要嫁人了,嫁到哪里去?”有人好奇地问。

他们都想知道,孙家这个读了这么多年书的姑娘,能嫁个什么样的好人家。

有出去看了热闹的人跑回来,大声的反驳说:“你们瞎说什么?是小草考上了大学,临河大队的大队支书和临河中学的校长来她家恭喜来了,听说考上了大学,出来就是干部咧!”

“啊?那她家不是要出一个女干部了啊?”

“可不是!听说和临河大队的那许书记一样,是国家干部,以后吃的是国家饭!”

“我滴个山神老天爷!和临河大队的许书记一样啊?那真是差不了!”

山里大队的大队干部们听到声音,是最快走出来的,看到大名鼎鼎的临河大队的大队支书,忙不迭的跑出来迎接。

他们能不积极吗?要是能搭上临河大队的大队支书,说不好他们家的儿孙子侄,就能进临河大队的工厂当工人,那可就了不得了!

听到临河中学的校长也来了,就更是热情的不得了,不光是大队干部们热情,每个见到许红荷的人,听说她是临河中学的校长后,全都对她露出超级热情的笑脸。

现在他们山里的娃儿,哪个不是在临河小学上学?即使现在山里也有小学了,小学的老师校长也全都是临河小学出来的,今后中学还是要去临河中学去读。

看到临河中学的校长,居然是个年轻的女同志,还是个长的一连喜庆,笑容爽朗亲切的女同志,所有人都好奇的盯着许红荷的脸看,眼中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他们惊讶于许红荷的年轻,更惊讶于,在山外头,不仅女人能当公社书记,女人还能当校长!

许红荷从临河小学创办开始,就在临河小学教书,后面作为临河小学学历最高的人,一直被当做未来的校长人选在培养,这么多年,她早就被培养出来了,虽笑容亲和灿烂,为人处事却很沉稳,一点不见年轻时的跳脱。

她和江春水一起,亲切的和山里大队的妇人们握手、问好,问她们家中的孩子,嘴里不断的说着:“三个孩子是吧?好好培养,将来也来我们临河中学读书,也考大学,考出去,当干部多好?”

“对对对,跟萱草一样,萱草现在考上大学了,以后出来就是干部了!”

“你家四个孩子是吧?要是四个都能考上大学,你以后就享孩子的福了,姑娘也要好好培养,在我们山外面,不论姑娘小子,都送去念书,不管考上了哪一个,不都是自家孩子不是?”

“女孩子也不比男娃子差,你看萱草,不就考上了大学?今后连带着全家人都要改换门庭,是干部家庭了呢!”

许红荷性格天生就爽朗热情,这么多年的老师工作,也没有磨灭她性格中澄澈认真的一面,反而因为工作和生活的顺遂,性格中天真赤诚的一面始终保存着,这使得她不光始终眼神保持着年轻时候的清澈明亮,也使得她在教育工作中,满心的都是为孩子们的将来考虑。

也正是她的这种火一样热情爽朗的性格,让山里所有见到她的人,不论是出于对自家孩子的未来考虑,还是喜欢许红荷这个人,都对她抱有极大的好感,纷纷邀请她来自家坐坐,吃点山里的板栗、柿子,进来喝喝茶。

许红荷一边和山里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说:“我们还要送萱草回家,给她颁发我们临河大队奖励她的奖学金,庆祝她考上大学,她是我们学校的第一个大学生,是我们临河中学的骄傲呢!”

一直到了孙萱草的家,锣鼓队的乐声再一次的响起,一连吹了四五个欢庆的曲子,在全村大队干部们和所有人的瞩目和见证下,江春水和许红荷两人将临河大队奖励的六元钱,交给了孙萱草,并拍着她的肩膀说:“学校二月二十七号前去报到,我们在学校等你!有什么困难,就来学校和老师们说,学校永远是你们这些学子们坚强的后盾!”

接着就是拍照和合照的环节。

先是江春水、许红荷和孙萱草的合照,再是孙萱草的全家人,乃至她一岁的小侄女都被她抱着一起合照,然后是孙萱草一个人身披大红花,站在她家破旧的石屋前的单人照。

这些都是许明月出的主意,就连照相的相机,都是叶冰澜提供的。

江春水和许红荷说话和拍照的时候,吹的吹唢呐的年轻人终于不用再吹唢呐了,他们两人吹的腮帮子都酸了,停下后,两人对视着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喝了口水,被孙萱草的家人请回到家中坐着,忙又喝了口热茶。

孙萱草因为在学校时的成绩好,不论是她小学时候的校服,还是现在中学的校服,都是归她个人所有的,还有她身上的大红绸锻的花布。

这大红绸缎的花布,实际上就是绵绸材质,又绵软又柔顺,在后世一件绵绸做的衬衫、裤子,十块八块钱一件,不值钱,可在这个年代,这样鲜红的绵绸缎子,那真是花钱买都买不来的好东西。

等许红荷他们离开山里大队后,全村人还在许红荷家小小的石屋里,久久不愿散去,好奇的打量着她身上的绵绸大红花。

孙萱草也是戴着这身的大红花,一直没舍得摘下来,一直到流连在她家的人全都走了后,才在家人崇拜好奇的目光中,让孙母将她身上的红绸缎,从身后大大的蝴蝶结上,解开摘了下来。

这不摘不要紧,摘下来之后,她们才知道,这红绸缎,居然不是布条,而是整块的一米多宽的红布随意的折在了一起,绑在她胸前的,胸前的大红花,更是用红头绳扎的,拆开了红头绳,大红花就是整块的布料。

整块红布起码有三米多长,一米多宽。

“我滴个山神老天爷哎,这么大的红绸布,就这么不要了?临河大队也太有钱咧!”

“阿妈,这块布起码能做三件衣裳了吧?”她的大儿媳也忍不住凑过来问,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也能跟着做一件红裙子,做不成红裙子,做一件红衬衫也好啊!

她都还没穿过新衣裳,没穿过这么鲜亮的衣裳呢,她忍不住拿着红绸布往自己身上比划。

孙母听的收了些脸上的笑意,说:“这时草丫学校奖励给草丫的大红花,哪里能乱用?这不是年后草丫就要去大学报到了吗?给草丫做两身衣裳,出去也别太寒酸了,让人瞧不起。”

孙萱草从小到大,穿的最好的衣裳,就是临河小学和临河中学发的两套校服。

她小学的校服穿小了,现在留给了妹妹,她中学的校服作为她唯一的一套还算完好的衣服,是要穿到学校里去的。

儿媳妇不满,她也想要一件红衫子。

但这事得不到婆母的支持,气的她回到房间,狠狠拧了一把不帮她说话的丈夫,气哼哼地说:“你阿妈也真是偏心,那么大的一块红布,做三件衣裳都足够了,给我做一件怎么了嘛?就是看我生的不是儿子,欺负我!”看着丈夫年轻黝黑的脸,她又忍不住气道:“考上大学的怎么不是你?大姑姐考上有什么用?过两年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去?这大学还不如你去上呢!”

她面庞稚嫩,看着年岁不大,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就已经是一个女孩的母亲了。

她原本不过是气话,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晚上吃饭的时候,孙萱草还没从白日里风光无限的美好景象中回过神来,她父亲就在饭桌上,用筷子敲了敲桌上的陶碗,面无表情的对孙萱草说:“草丫,你弟媳妇说的对,你一个女娃,迟早要嫁人,上了大学也无用,不如把那什么录取通知书给你弟弟,让你弟弟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