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站在采石场斜坡位置的……

站在采石场斜坡位置的老人, 因为早起过来捡石头,脸上,手上, 已满是黄土,此时老泪纵横之下, 脸上更是花黄一片, 狼狈不已。

可到底考虑到身后还有几个没有心存死志的老人, 没有再想着往下跳。

多少人受不了那些红小兵的折辱,自杀的,被活活打死的, 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

能够坚持到现在还米有自杀的,何尝不是心中不甘, 想要坚持熬过黎明前的黑暗,想要见到太阳在冉冉升起的时刻呢?

孟福生在上面催促道:“我在山顶看到他们时, 他们就往这里来了,你们再不快点就走不了了。”

江姓老人一把拉住站在采石场斜坡边沿的老人, 从斜坡方向往采石场边上的草丛里往上走:“走吧,都到这了,活下去!”

往往活下去才是最需要勇气的。

想要跳山的老人比他拉着踉跄了一步, 几个老人相互扶持着, 拉树枝的拉树枝, 抱着树稳住身形的抱树。

也亏的他们来到临河大队这段时间, 只是割牛草,没有再遭受过折磨,又有充足的食物给他们充饥,哪怕依然缺肉少油, 可他们的屋子后面有小菜园,不远处的竹林中,春笋也是生长的最为茂盛的时候,就连咸鱼、猪油,都有人给他们送了一些来。

一段时间的平静与修养,才使得他们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可到底年纪大了,也老了,前段时间的批斗、折磨、侮辱、殴打,使得他们身体亏空了许多,此时爬山完全是靠意志力在坚持着。

他们都是经历过最为艰苦岁月熬过来的老ge命,更为艰难陡峭的山崖他们都爬过,临河大队家门口的山,和大山深处高大的山头山脉相比,宛若土包一般,他们虽然头发花白,身形瘦弱,却有着钢铁般的意志,闷头往采石场的上面爬,孟福生在上面接应他们,将他们一个个的拉上去。

几个人也不耽搁,上了山就往山顶跑。

“我们这是往哪里去?”江姓老人问孟福生。

孟福生来临河大队多年,来山上的机会却极少,对山上情况根本不熟,只在刚刚几个坟包处,遇到几处坟包,中间有个空隙,可以通过坟包遮挡的视线,暂时躲避一下。

孟福生说:“那边还有两个人,得去接应。”

江姓老人一听就知道孟福生也不知道哪里有躲避的地方。

几个人一鼓作气的爬到山顶。

家门口的这座山名叫团山,顾名思义,它团团圆圆的宛如一个半圆形的弧罩,没有火炉山那么具有标志性的山尖,整个山顶的面积也是巨大的。

江姓老人看着团山这个已然被临河大队的队员们开发出来,一览无余的膝盖高茶树,扶着山顶的高大树木说:“这里不行,我知道有处地方可以躲避,我们接了人就赶紧走!”

就他们现在的身体,真被红小兵们抓到,再被折磨几天,恐怕真的要熬不下去了,不光是精神的崩溃、信仰的崩塌,他们的身体也要熬不住了。

也还好团山的这一头有采石场,因为采石场的存在,茶树的种植没有到这头来,不然他们几人的身形在山上是一览无余,躲都无法躲。

几个人都不敢站直了身子跑,全都半弯着腰,快速的横移,到有几处坟包围着的位置,找到张医生和白杏,她们看到张医生同样半白的头发,就知道她和他们是一样的,只是有些意外她身上干净的衣服和明显平静的精神面貌,让他们比较意外的是被她带着的白杏。

虽然白杏经历过生产,身体尚未修养好,可一个人的年龄,还是能通过她的面容、眼睛看出来一些的,哪怕她曾经历过一些不好的经历,可前面十几年在爱中长大的她,依然生着一双干净又天真的眼睛。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在年轻人脸上,看到这样一双单纯的眸子了。

此时,他们都还没有察觉到白杏的不对,几个人就又跟着江姓老人继续横移,往山上走。

待走出种茶区,周围全是高大茂密的树木遮挡的时候,他们才停下来扶着树喘着粗气,江姓老人抬头仰望着这座依旧熟悉如故的高山,怅惘地长叹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地方是否还如记忆中的一样。”

他带着几人往山林子里钻,越往里,树木越是茂密难行。

临河大队每年秋冬季节砍柴砍草,砍得都是家门口的那几座海拔不高且近处的小山,像这里面的大山,都是不在他们砍伐的范围内的,是以这里面的草木全都有两三米高,人只要钻了进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就像鱼入了大海,周围的景象外面人也是分不清哪对哪的,对于山外面的人来说,山里面的景色都长得一模一样。

其他几个老人也分不清,就在他们以为还要继续往深山里去的时候,江姓老人突然在一处与他们之前走过的地方,仿佛毫无二致的地方停了下来。

孟福生他们还以为他是走累了,想要歇会儿,没想到江姓老人抬眼看了看上面平平无奇的地方,弯着腰从三四米高的毛栗树间钻了进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从茂密的草木间往里面钻,钻进去才发现,里面有一小块草木长得并不多的地方,约三四个平米大小。

其中一个老人看着周围将这里遮蔽的严严实实的高大葳蕤的草木,问江姓老人:“就是这里吗?这倒是个好地方。”

江姓老人却是转过身,对着身后五米多高的九十度,同样长着茂盛草木的山壁走去,先在地上捡了跟木棍对着山壁一顿敲敲打打,几条正在交尾的蛇随着他锤打山壁的动作仓皇逃窜,它们的尾部还连接在一起,一条蛇逃走的时候,尾巴连接处拽着另一条身体倒着的蛇,快速的钻入草林中去了。

打了两三分钟,江姓老人才走到山壁前,用手中的木棍挑开了山壁上向上生长,仿佛看不到头的叶子呈手掌状的绿色藤状植物,一点点的往外拨,露出里面约三四平米大小的石洞入口。

几个老人都有些惊讶这石壁后面还有这样一个山洞,此时他们再不了解,也知道江姓老师怕是和这里的江家村有些联系了,不然掩藏的这么严实的山洞,即使是本地人都不一定全都知道,这江姓老人带着他们在山林里东躲西窜,却能精准的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江姓老人原本想做个火把进入的,孟福生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电筒来。

刘主任他们来的早,他早上出门找张医生和白杏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荒山因为草木旺盛,树木高大,遮天蔽日,里面的视线并不算好,他出门就带上了手电筒在口袋里,此时正好能用得上。

别看外面已然是天光大亮,山洞里面却是半点光亮都没有,漆黑一片,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底落入到地面的声音。

江姓老人提醒道:“你们主意脚下,别摔着了,头顶也主意着点。”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经过人工开发的山洞,脚下和头顶全都是不规则的最原始的状态,地面十分潮湿。

别看山洞的入口很大,进去里面不到十米,就十分狭窄,等他们全部进去后,江姓老人才小心的把洞口处的藤蔓全部掩上,山洞内顿时陷入了极致的黑暗当中,只有头顶的水滴滴落到地面的山石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孟福生用手电筒照了照里面,似乎是想要往里面看看。

江姓老人说:“别往里面去了,里面有暗河,在这里就足够了。”

他还是很小的时候,和兄长一起进来躲过野兽,里面自然也是去过的,只是里面环境太过黑暗,他们进去的也不远。

即使是本地人,都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实在是这处地方,不处在上火炉山的必经之路上,只有上火炉上的那条路,被几十上百年来,本地人不断的上山采茶,给走出了固定的山路来,而那条山路周边的地方,依然是荒凉一片。

而这处地方,又恰好处在通往火炉山的那条山路的视线死角。

刘主任一行人顺着四轮拖拉机的辙印一路往山上走。

说是山上,实际上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峡谷的最下面连接峡谷溪流的地方,有两汪宛如碧玉一样的大坝,平日里山间溪水就会流入这两个大坝之中,里面蓄满了春季多雨时,从山上淌下的泉水,大坝的下放又开了个小小的口子,大坝里面的水又会通过这个小小的放开的口子,流入道路两旁的水沟里,流向江家村。

这两座水坝就是三年干旱时期,为了防止干旱后,山脚下的田地没水灌溉,挖掘出来的大坝,除了这两处,施、胡、万三个村子的上面,还有一道比这两条大坝要大上六七倍大的蓄水坝,不过那个蓄水坝水质没有这两座水坝的水质好。

顺着峡谷的山路往上走,走了不到两百米,刘主任就看到树林掩映处,有一座小小的红色墙壁在树木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刘主任一直在四处打量着周围,他心细如发,自是看到了树枝摇动时,山腰出露出的砖红色墙体,以为是找到了什么秘密,立刻率领一群红小兵们往这处房屋走去。

房屋的木门上上了锁,都不等许明月等人介绍此处,已经有红小兵上前,用石头砸开了门锁,闯了进去。

房屋面积还不算小,有五十平左右,墙上挂着一副弓箭,墙边靠着木盆、铁锹、锄镐之类的工具,一张用的不算久,看着还狠心的小西方桌,两条长板凳,一长大竹椅,都围绕着着四方桌放着,再往里,居然还有个房间,房间没有锁,只有一个铁扣扣着。

红小兵一脚踹开了木门,里面也很简陋,墙面甚至都没有刷白石灰,就这么裸露着墙体,墙洞上插着两根竹竿,上面挂了一床陈旧的粗棉被,和两件破旧的衣裳裤子,一看就是房屋主人日常懒得收拾,就这么胡乱的堆在竹竿上的。

一张旧的高架木床,床下面垫的稻草都还在边沿暴露着。

红小兵们在里面一阵翻找,甚至连隔壁小屋的厨房都翻找了,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出来。

许明月跟在刘主任身后看着他带的如狼似虎的红小兵们,皱眉说:“还请刘主任约束一下手下的人,别跟小鬼子进村似的,看到什么都破家进去打砸一番,不知道的还以为刘主任是日国留下的间谍,过去的三光政策没执行到位,专门带人再来三光一遍的呢!”

刘主任会扣帽子,许明月自然也会。

刘主任被许明月说的阴沉着脸,甩手就是给搜查完过来的红小兵一巴掌,皮笑肉不笑的问许明月:“小许主任可满意了?”

许明月看着被翻的狼藉一片的屋子,同样皮笑肉不笑:“刘主任发现了间谍,就是打一巴掌了事?”

刘主任自持自己是吴城革委会主任,现在吴城实际意义的当权派,加上自己身边带的这一百多红小兵,有恃无恐地对许明月冷笑道:“难不成你还想把我抓去批斗一番不成?”

他重重的冷哼一声,此时通过屋子里的陈设也看出来,这屋子最多只有两三人居住,看墙边放着的草鞋也明白,约是一男一女,最多还有个孩子,大约是山上的守林员。

自从五九年开始的那场长达三年的干旱开始,省委大领导就安排了全省各地组成了守林员,以防止火灾。

可他还是察觉出不对,转头对许明月说:“临河大队可真够富裕的,连守林员都能住上砖瓦房了。”

许明月也不再客气,“可比不得刘主任,真要去吴城一查,说不得你手下的这一百多号红小兵,也家家户户都是砖瓦房呢,我们这些八辈贫农的穷苦百姓,又如何比的刘主任富庶!”

‘富庶’一词,再次将刘主任架了起来,在这个敏感的连‘富农’都要被批斗的时代,‘富庶’二字本身就代表着错误。

刘主任也不敢再说话,直接带着红小兵们离开。

他也看到了采石场,采石场由于被开采出一个很大的空挡,露出里面的石头和黄土的山体,上面有没有人是能看的一清二楚的。

站在他身后的红小兵有些不甘这次过来什么都没有捞到,看着山林深处,问刘主任:“主任,咱们还进去搜吗?”

刘主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嘲讽地说:“你对山林子里了解吗?就敢往山林子里钻?”刘主任自己坏事做多了,凡事都是把人往最阴暗恶毒里揣测,如果是他,他绝对会把他们这群人往死路上带,不论是陷阱还是狼群。“他们敢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就是做足了准备,不会让我们查到什么的。”

本来以为找到一个魏兆丰,就可以以魏兆丰作为突破口,往死了搞他,搞到他们怕,搞到临河大队人人自危,成为他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宰割都不敢再反抗。

没想到刁民就是刁民,难怪人人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在刘主任看来,整个大河以南,全都是穷山恶水里的刁民。

他同样有些不甘心的转头看了眼高高耸立的山峰和山林深处仿佛深渊一样的密林,若是有一两个山里人带着,他倒是可以进去搜一搜,可实在是大河以南的人和大河以东的人有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隔绝,不是临河大队和炭山修通了堤坝路后,一朝一夕,短时间内就能改变这里人的思维,与外界联通的。

更何况这还是个特殊的,去哪儿都要开证明,不然寸步难行的时代,他想找出一个大河以南的山民来给他带路,整个大河以东,除了许金虎,就找不到一个大河以南的人。

他们日常藏在山里,根本不出来。

倒是有挑堤坝的山民,问题是,挑堤坝的山民,也只在大河以南的堤坝上挑,不在大河以东啊,他想抓人都抓不到。

没有找到临河大队的破绽,刘主任这一趟来自然是铩羽而归,倒不是不想继续留在大河以南搅风搅雨,一是大河以南的民风与河东不同;二是这个时间,怕是许金虎那边已经收到消息,他虽不担心许金虎和许明月真敢拿他怎么样,可他这次带了吴城革委会几乎一半的人手过来,就怕在这边时间待久了,许金虎不来临河大队,而是直接带着人杀向吴城,抄了他的老巢。

哪怕很多东西他没有藏在家中,可谁知道他身边有没有周县长和县委书记的人?一旦他长时间不回去,怕就会和王根生一样,带着一群人来临河大队闹事,就再也没回去过,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了。

临走前他还想带走魏兆丰,许明月直接一句魏兆丰已经送去蒲河口农场劳动改造去了,这事就算完。

他还不能强硬的要求带走魏兆丰,许明月的理由很充分,水埠公社自己就有劳改农场,对魏兆丰进行劳动改造,根本就不劳刘主任辛苦。

而等他们下了山,站在许家村大河沟码头的时候,许家村、江家村上千人站在河道的堤坝两旁,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离去。

饶是已经批斗了许许多多,害死了许许多多人的刘主任,看到临河大队两个村子如此多的人,手里都拿着锄头、铁锹、铁叉凶狠看着他们,也是头皮发麻,坐上他们从别的地方招来的船赶紧离开。

至于去蒲河口。

他们就更不敢了。

蒲河口农场作为劳改农场,一直都是有武装力量在的,他们这一百多个人,不说能不能拿有武装力量的蒲河口农场怎么样,即使去了,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也不会让他们查出来任何东西了,那去了也是白去。

对付蒲河口农场,从来都不是对付蒲河口农场本身,而是对付许明月和许金虎,只有这两人被搞下去了,才能顺理成章的接手蒲河口农场。

可船行驶在河面上的时候,他看着逐渐远去的临河大队和更远处蒲河口的方向,也是面色阴沉。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他来到临河大队的目的,是为了调查茶厂负责人往上三代人的成分的。

但他也知道,这个基本无需调查,茶厂的负责人不可能交给外地人,而本地人,除了已经在过去斗争中家破人亡的江地主外,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往上八辈可能都找不出一个有问题的人来的。

他突击来临河大队,为的也不过是想趁其不备,找到许明月和许金虎的把柄,趁机拉下这两人,顺便再搞死周县长和江天旺罢了。

刘主任他们离开,临河大队却并没有平静下来,等临河大队的队员们都散去之后,许红桦、江建军、老校长他们一边派人去山里寻找孟福生他们,一边在临河小学开会,让临河大队所有的知青、老师们,将他们私藏的所有违禁的书籍全部都交出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除了阮芷兮被搜查出来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外,光是她一个人,就又交出来《牛虻》《红与黑》《静静的顿河》等书籍,其他知青们私藏的也不少,大多数都是此时被官方所批判的‘修/正/主/义’,还有《浮士德》《日瓦戈医生》等一系列书籍,藏的地方和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有些甚至还是手抄本。

这些书籍不光是他们下乡生活中的一点精神慰藉,也是他们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地方,了解外面世界,反思现实的重要媒介。注①

按照许明月的本心来说,她并不觉得他们看这些书有什么,但时局不同,有些她觉得没什么的书籍,到了一些野心家手中,就可能是让他们这些年轻人陷入死局的媒介。

在许明月他们带走所有书籍后,已经吓的面色苍白,眼底全是悔意的阮芷兮找到许明月,问她革委会的红小兵们离开了,魏兆丰是否也能被放出来了。

许明月目光平静地反问了她一句:“你觉得呢?”

阮芷兮脸色顿时煞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