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也不知道是临河大队穷乡僻壤, 与世隔绝,是没有批斗过,不会批斗, 还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他是倾向于故意和他对着干的, 站在台上的年轻人看着也不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即使他下乡后没有批斗过, 在城里的时候没见过别人是怎么批斗的吗?
他原本就坐的的离课桌搭起的高台近,闻言立刻站起身,指着晁立伟高声喝骂:“你会不会批斗?不会批斗就下去!人家一个在华苏边境冲突的时候, 私藏敌国书籍的人,这人分明就是国际间谍!”他转过身对许明月说:“小许书记,我提议, 对此人成立专案小组或委员会,对此人进行专门的审查。”
许明月心底悚然一惊, 被押着跪在台上的魏兆丰更是神色大骇,面色苍白的看向许明月。
刘主任这是想置魏兆丰于死地了, 一旦他的这个罪名成立,不光是魏兆丰自己活不成,还会影响到他的家里。
这才原本还淡定的魏兆丰面容失色的原因。
若只是下乡知青私藏国外书记, 最多只是思想受资本主义腐蚀, 可若被打为‘国际间谍’, 那就是重大政治问题, 影响的就不是他一人,这个调查专案小组或者委员会,一旦去他家里调查,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风声传过去, 他家的敌对势力,必然会如鬣狗一般,瞬间将他家撕咬成血淋淋的肉块,将他家吞噬殆尽。阿
这才是魏兆丰霍然变色的理由。
许明月也是变了脸色,怒斥道:“刘主任还请慎言!他私藏苏熊国书籍,确实有思想被资本主义腐蚀的嫌疑,但你说他是国际间谍,未免就太过危言耸听,强行扣帽子了!”她冷着脸和刘主任对峙道:“你见过哪个国际间谍的间谍活动不在大城市里,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来的?侵略战争时期都没有打到我们这里,现在国家解放了,国际间谍来我们这小山村来盗取什么机密?一亩地能种几斤红薯吗?”
刘主任被许明月怼的一时语塞,他只是习惯性的扣帽子,帽子扣的越狠越重,越能达到他的目的,被扣帽子的人也就成为了他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他还真没想到国际间谍到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做啥,一时间沉着脸,一双三角眼狠狠的盯着许明月,只说:“许书记是铁了心想要包庇他?”
许明月也是好不相让:“还请刘主任慎言,怎么?就只允许刘主任扣帽子排除异己,我还不能说句大实话了?”
两个人宛如斗鸡一般,针尖对麦芒,一时间周围气氛又紧张起来。
不光是红小兵们紧张的看着他们,周围许家村的人也同样气势汹汹的回瞪回去,好像只等着许明月一开口,立刻撸起袖子就上,那种对于打架的凶狠和渴望,看的刘主任气势一点点的削弱,冷哼一声:“还望小许书记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别被某些反dong派蒙蔽了才好。”
这就是收回他给魏兆丰扣下的‘国际间谍’的帽子了。
刘主任本来是想给上面的知青扣上国际间谍的帽子后,以调查国际间谍的名头,将此时带走秘密审查,到时候魏兆丰是什么罪,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就全是他说了算。
现在被许明月这么一阻挡,自然是计划泡汤。
魏兆丰那双肿成咪咪缝的眼睛感激的看向许明月,心底也是暗暗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刘主任大概是恨上许明月,也恨上台上的魏兆丰,见无法给魏兆丰扣上‘国际间谍’帽子,就干脆自己走上去,数落魏兆丰的罪名,从身体上侮辱他,让每个人都上去对魏兆丰吐唾沫,还必须吐在他脸上,让每个人都用石头和土坷垃砸他。
许明月制止了用石头砸魏兆丰这事:“他年轻力壮的,我们蒲河口刚好缺壮劳力挑石头,不能用石头!”
下面的临河大队的人也不愿意用石头,就捡起松散的土坷垃,也不用力,往魏兆丰身上丢。
刘主任本就是满身怒气,见临河大队这不配合的模样,更是怒气勃发:“你们是没吃饭吗?还是你们都是他的同党,都是反ge命?”他质问许明月:“许凤兰!这就是领导下的社员吗?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我看你也是被反ge命分子的思想给腐蚀了!”
魏兆丰从前只看过别人批斗,他没有参与过,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被批斗的一员。
天空明明是蓝的,却又好像是灰色的,他能看到刘主任在台上对着许书记大声训斥时,四处喷溅的唾沫。
就像一场无声又讽刺的默剧。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出小丑剧,台下的人谁都不敢帮魏兆丰说什么,任由那群小丑肆意张狂,唾沫横飞。
批斗完了魏兆丰,刘主任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临河大队。
而是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许明月:“我记得前些天刚下放了一批反ge命分子来你们临河大队了吧?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许明月静静的看着刘主任不说话。
刘主任的目的就是让水埠公社和临河大队乱起来,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见许明月不说话,就指着她的鼻子点了点,招呼了他带来的红小兵们:“搜!给我掘地三尺的搜!”
看着百来号的红小兵们宛若恶狼一般散开,进入村子,开始挨家挨户的搜,却被许家村的村民们直接挡在了进入村口的石桥上。
许家村和高地之间有一条河道隔着,进来出去都要通过这道石桥,石桥一挡,就无法进村。
他们同样看着许明月,只要许明月不开口,他们就不会放人进他们村子。
刘主任就这么死死的盯着许明月,许明月也平静的看着他:“村里都是八辈贫农的老百姓,可没有刘主任要找的什么反ge命分子,刘主任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村子,知道的是在找反ge命分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刘主任是小本子国留在我们华国的间谍,带着小鬼子进村扫荡呢!”
刘主任会扣帽子,许明月自然也会扣帽子。
魏兆丰那是被人抓住了切切实实的把柄,保不住他,没办法,却不会任由他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她的地盘上撒野。
刘主任恶狠狠的瞪着许明月,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仿佛山上的毒蛇般阴冷的盯着许明月。
见许明月毫不动摇,刘主任喉咙里发出喝喝喝的笑声,突然问许明月说:“我记得前面那个什么曹副县长就是你们水埠公社的吧?好像还和你们许主任关系挺好?”
许明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曹副县长,但曹副县长在斗争一开始,就已经因为斗争失败下了台,现在也不知道是被下放到了哪里。
刘主任突然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个曹副县长现在在哪里?”
见许明月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不语。
他这才满脸笑容地叹气说:“唉!那个老曹啊!骨头硬的很,弯不下腰啊,就在前几天,好好的人,你说他怎么就想不开,自杀了呢?”他看看许明月,又仰头看看湛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啊!还是该软的时候要软,骨头也不要那么硬,不然谁知道哪一天骨头就断了,你说是吧?小许书记?”
许明月看着他那得意又嚣张的样子,弯了弯眼睛好脾气地笑着说:“是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怎知几年后风云变幻如何呢?
出了临河小学,刘主任见进不去临河大队,他也不在意,看到荒山上坐落的一排水泥砖瓦建筑,过去瞧了瞧。
教师招聘过后,一些没有考上教师资格的知青们就已经搬到了知青点来。
他们也不想搬,可现在不搬,以现在的国家政策,后面还会不断的有知青上山下乡,插队到这里来,他们先去不去把好位置占了,等后面新来的知青们到了,他们学校随着一年一年的招生,教室不够,他们这些没当上老师的知青迟早要被清退出来,到时候知青点被新知青占了,学校宿舍又没了他们位置,所以哪怕他们不愿意,一个个的,还是在春耕之前,把铺盖搬到了知青点。
好在知青点的环境并不比学校差,宿舍还因为有了临河小学的宿舍作为前例,建的还大了些,火炕、炕柜、书桌、长凳、吃饭的餐厅,一应俱全,甚至还因为人多,建了两个厨房,男女知青如果不愿意一起吃饭的话,还可以分开做饭开伙。
刘主任就这么带着红小兵们一起进了知青点,进来就‘嚯’了一声:“小许书记,你们村不错啊,这知青点建的比吴城的房子还好,插队到你们大队的知青也真是有福了,你们村的人都没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吧?”
他这就是明晃晃的想挑拨许明月和临河大队本土村民们的关系了。
此时他们身后还跟着许许多多的许家村人和江家村人呢。
许明月客客气气的:“都是M主席的功劳,没有主席的政策方针在前,又哪里有我们临河大队如今的蒸蒸日上。”
刘主任此时语气又平和了,没有在作出之前那般要吃人的模样,而是跨步走进了知青点内,这一次他甚至都没再叫红小兵们去翻找那些知青们的床铺和炕柜。
他深知,在临河小学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哪怕这些知青们真藏了什么违禁的书籍和物品,此时应该也都被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不禁转头往荒山深处看了一眼,临河大队背山面水,后面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真要有什么,往深山里一躲,谁能找得到?
他又去了临河卫生所。
卫生所比知青点还要更干净些,连院子里的地面都是水泥抹平的,里面木架子上搭着竹制的平面簸箕,晒着很多不同的草药,几个学徒正在炮制草药,看到刘主任走进来很是害怕,看了许明月一眼,忙往许明月后面缩,院子里还坐着个肚子比许明月大一些的孕妇,是那个被救回来的怀了孕的知青。
她来到临河大队的时候肚子已经五六个月,肚中孩子已经开始胎动,问了女知青的意愿后,她自己选择生下来。
月份小的时候还好打掉,月份大了,想要完全没有一点风险的打掉,也不太可能,这里的医疗条件太过简陋,不像几十年后技术发达。
许明月和张医生都尊重她的选择。
刘主任一走进来,就‘哟’了一声:“你们临河大队发展的是真不错嘛,卫生所都有啦?我听说之前江副县长为了你们这卫生所可没少往省城跑啊,搞的倒是像模像样的嘛!”
他一副闲聊的语气,若不是看他之前批斗魏兆丰时那狠厉的模样,此时看他真的就是个来下面视察的随和的领导。
他问许明月:“这些都是……?”
“这些都是村里挑过来帮忙的孩子。”
刘主任左右张望,寻找一般地问:“医生呢?医生是哪位?怎么没见到?”
许明月跟在他身边,笑着说:“哪有什么医生?就是本地的赤脚大夫,会采些草药,治些普通的头疼脑热。”她问身边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张大夫呢?”
见是许明月问她,女孩子这才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说:“张……张大夫上山采药去了……”
她好似很怕刘主任,眼睛都不敢往他那边看。
许明月拍拍她的肩,“没你的事了,去忙你的吧。”
刘主任在卫生所内左看看,又看看,又看看架子上的药,很多一看就是当地常见的草药,很多他在野外路边就经常一见就是一大片,他都不知道这些还是药。
又进了里面药房看过,打开药房的药柜,里面全都是炮制好后晒干的草药,尤以艾草艾绒最多。
待去了手术室,他不知道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的,但里面一些稍微现代些的注射器、听诊器还是在的,他伸手拿起看了看又放下,回头看了眼许明月说:“江副县长也是关心小许书记,听说小许书记有孕,三番几次的往省城跑这些医疗器械,知道是关爱下属,不知道还以为小许书记的肚子……”
他意味不明的笑出了声,却被许明月寒着脸打断:“刘主任还请慎言,刘主任不晓得我妹妹是他儿媳妇,也该把嘴巴闭上,不该说的话不要胡乱攀扯!”
“瞧瞧?急了!哈哈,急了!”他轻松地哈哈笑了一声:“你瞧瞧你,急什么?我说什么了?我说江副县长关爱下属还说错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她:“对了,来了这么久,还没见到你家属呢,你家属怎么不在?”
许明月面若寒霜地冷着脸说:“那就不牢刘主任操心了!”
刘主任还以为她在为刚刚他说的话生气,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江天旺为临河大队跑医疗设备的事,他在吴城从头到尾都知道,也知道他是担心许明月生产的事,就没在卫生所多待,从卫生所出来后,左右张望一番,又转到了大队部,一处一处的查看。
江家村不像许家村又团结又野蛮。
刘主任在江家村如入无人之地,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拦,江家村四个小队,各站各的,四个小队间毫不相帮,这让刘主任又开怀无比,从江家村大房的那条路往上,一直走到了山脚下的村头,顺着村头往上的路,就能直达山上的采石场。
深山里他去不得,也不想去,可这山边上,他还是可以走一走的。
此时正值四月,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花开的烂漫火热,抬头远远朝山上看去,是一片火红的花海,绚烂如霞!
从江家村往山上的这条路,因为这一年多每天拖拉机拉上拉下,已经形成了一条宽两米多的黄泥路,为了方便拖拉机行驶,不费车轮,黄泥巴的轮胎行驶的地方,还用山涧中的鹅卵石和采石场的石粉填过,若是下雨天来走,不走中间的黄泥巴路,只沿着车轮印记走路的话,甚至都不会弄脏鞋子衣服,却也因为是车轮辙印,有些凹凸不平,凹的地方还会有些积水。
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顺着道路两旁边的凹沟潺潺的向下流淌着。
孟福生他们早就到了山上,这是他第一次从荒山的位置上山,好在近山野兽不多,几个人找了个坟包比较多的地方,躲在了坟包围城的圈里,而孟福生继续上,翻过山顶,站在一颗高树上,观察着下面情况,看到许明月和刘主任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山这边走,刚出了许家村,就被他看到,他也不耽误时间,朝山的另一面的采石场而去。
山顶距离山另外一面的采石场不远,往下走十来分钟就到,主要是没有路,加上是春天,万物复苏,十分难走。
他也顾不得太多,一路在乱草丛中穿梭,没多久就来到采石场。
临河大队的采石场多是临河大队的本地人在捡石头割石头,因为有四轮拖拉机的存在,他们只需要把石头从上面爆破下来,用极其割碎后,散落到下面的石子、石粉、瓜子片的聚集区,下面自有人用独轮车装着,顺着竹子拼接的滑滑梯,往停留在下面的拖拉机车斗里面倒。
不需要辛辛苦苦的推石头、拉石头、挑石头,单单是爆破,切割石头,虽也很累,却没有挑石头那样辛苦伤身。
刘主任他们因为来的早,临河大队的人很多都还没来得及上工,就全部被叫到临河小学去了,此时采石场就只有被下放过来的七个老人,他们有的四十多岁,有的五十多岁,还有六十多,看着像七十多岁的人。
江老已经五十多岁,满头白发,人却看着很是淡然。
孟福生找到采石场的位置,就喊下面慢慢捡石头的几个老人,用普通话喊着他们:“下面红小兵来了,赶快走!”
下面七个老人听到红小兵来了,也是一惊。
他们自下放到临河大队后,就一直被安排在山中的石屋里,日常并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米面粮食虽然不多,却足够他们这些人吃用,就连屋顶的茅草都是新换过的,春季如此多雨的季节,屋内都不曾漏雨。
此时突然听到上面有人喊他们,他们吃了一惊的同时,却还能定下心来问:“是哪里的红小兵?”
用的同样是普通话。
“吴城来的,我来之前已经看到他们出了村子往这边来了,你们先上来,往山上躲躲!”
孟福生自己是经历过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批、斗、抄、关、打’他轮了个遍,又岂会不懂落入到那些人手中会有怎样的下场。
哪怕这些下放过来的老人已经被下放到山上的采石场捡石头,可那些人若强行要拉他们去做文章,要去批斗、侮辱、殴打他们,谁都帮不了他们,只能躲开。
下面一个老人见已经躲躲藏藏,躲到这深山里来了,那些红小兵依然不放过他们,不由目露悲怆,凄然道:“爱人已死,家人离散,儿女流落,家破人亡,人间至苦,这就是对我出生入死干ge命的回报吗?”注①
一时间,他不由心灰意冷,是再也不想躲了,再也不想逃了。
采石场的位置居于半山腰上,要先从采石场爆破石头,再送到切割机前切割,机器切割完成的碎石、石沙,再通过大小不一的洞眼的一点一点的铁筛,筛落进对应不同大小的石子、瓜子片、石粉的聚集处,再往下还有五六米高才到下面。
而采石场到最下面山涧的位置,因为常年要将黄色沙土往下面倒,有些不适用的石头也是从这里往下扔,形成了一个三十多米高,满是石头和黄土的陡峭斜坡,下面全是杂乱的山石。
他站在斜坡上,一步一步的往斜坡边沿走,看着距离山下几十米的高度,他只想往下一跃,结束这荒诞凄苦的一生。
站在采石场上面位置的孟福生却像是看出他的想法,语气平静道:“你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你身后的几个老人却要因你这一跳,一个都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