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孟福生没说是因为刚才……

孟福生没说是因为刚才许明月那句‘庭有枇杷树’的脑补让他觉得不详, 对张医生浅浅地扬了下唇角,笑了一下:“这不春天到了,我将它们移栽到后面的果林里去, 看能不能种点别的。”

几年时间,过去无人问津的荒山, 被他一点一点的改造成一个小果林, 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 总有村里顽皮的小孩和贪便宜的人,来荒山果林偷摘果子。

许明月也不阻拦,果林里的果子多到吃不完, 现在又不能买卖,除了摘了做些桃子罐头、果脯、果子酒之类,也就能丰富一下村里孩子的嘴巴了。

倒是孟福生果树养的好, 这几年总是有人到他这里要果树回去种,刚开始看孟福生是个外地人, 看着就一副不会说话的哑巴模样,想来也不会去跟许明月告状, 就硬要,还自己偷挖的,后来被老校长得知, 直接带着人把果树给挖了回来, 还挖苦讽刺了一顿, 后来这些人才消停, 知道许明月虽只有早晚回荒山,但许家村、许家村三房不是被人好欺负的,许明月夫妻虽白天不在荒山,可许家村三房还在呢, 后来再想向孟福生讨要果树苗,就带着东西来,一把自家自留地里种的蔬菜,几片自家晒的笋干、一把蕨菜干,不拘什么,都可以来换。

小孟同志别看人不大说话,却是个爽快人,除了真有那过分的,一般带了东西过来他都会换。

几年下来,整个临河大队,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了一颗两颗的果树,喜欢吃桃子的就种桃树,喜欢吃杏的就种杏树,种的最多的还是桃树和柿子树。

枇杷到底还是太酸了,很多老年人,乃至中年人的牙齿都受不了,这年代太缺甜味了,反倒是柿子的甜软更适合中老年人口味,且本地土壤和气候十分适合柿子树的生长,基本上只需要将柿子树种在土里,什么都不用管,来年就能收获到很多又大又红的柿子。

这也就是在水埠公社大河以南可以这样种植果树没有人来砍伐,许明月跑过几次省城,也去吴城开过几次会,出去后才发现,外面的红小兵们为了‘革/命’,为了‘批斗’,很多地方都快疯魔了,将各公社各大队社员队员们自留地内种植的桃树、枇杷树、葡萄树等一系列的果树,全都当做‘资本主义的尾巴’,他们对社员们自留地种果树的行为,称之为‘自留地生产中出现的个人与集体挣肥料、挣劳力、挣季节的矛盾’①,责令下面的干部群众抬头将所有自留地里的果树全部砍光,有些大队在公社成立前,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桃园之乡、‘枇杷之乡’,结果一场运动下来,几千上万棵的果树被砍光,给当地经济带来极大的损失。

这样的红小兵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组团来一次水埠公社,要是直接来到水埠公社还好,就怕他们去公社下面的大队里闹事,许金虎赶之不及,下面的大队干部又不敢惹城里来的红小兵,就只能任由他们搞破坏。

这也是许明月想要试点开荒种茶,也只能在有竹子河隔绝外面世界的大河以南搞,在大河以东的公社搞种植,十分困难的原因,可能你前脚将果树种下去了,后脚就被红小兵们带人给砍了,果树结果是需要时间的,可能几年的种植等待,最后都会化为一场空。

好在,大河以南这边,因为有许金虎在水埠公社挡着,又有大山大河的阻隔,没有遭到这些人为的破坏。

张医生不懂为什么这还没出正月,小孟同志就要移栽果树了,她对这些也不了解,将锅底的混合着头发和虱子尸体的草木灰撒到桃树下面就又回屋了,她要和许明月说说白杏现在的身体情况。

中医四诊,望闻问切,之前她只是给昏迷中的白杏诊了脉,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实际上‘问’这一项也十分重要,她可以通过询问患者身体的情况,去判断她身体状况到底到了何种程度。

她对许明月忧虑地说:“她这身体情况,很不容乐观,我之前猜测的她身上会出现的症状,我刚才在浴室里简单的问了一下,基本上都存在,这会让她在生产时遭遇极大的风险。”她面色有些沉重:“我们可能要提前做好最坏准备的打算。”

也就是可能需要提前给她剖腹产。

这个风险同样极大。

许明月只是沉吟了一瞬,就说:“这个我会尽力解决。”

张医生却是摇了摇头说:“这并不是你一个人想要解决就能解决的,即使你找上面申请来了手术器材,可做一个手术并不只是医生做开腹手术,有抗生素就行的,你前面的麻醉也需要麻醉医生。”

这里就只有她一个医生,她也不是麻醉医生,蒲河口简陋,就连想搞个无菌的手术室都不容易。

她怕许明月害怕,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也别害怕,你身体条件好,顺产不会有问题,即使有个万一,你也可以提前去市医院或者省城医院里提前住院。”

许明月是公社干部,和白杏现如今的身份成分是完全不一样的,许明月能够得到的医疗资源和白杏也是不一样的。

前世许明月怀阿锦时,医生也说过她个子高,身体条件好,她那时候不懂什么叫身体条件好,只觉得自己痛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想让医生快点帮自己把孩子剖出来,让她早点结束这种痛苦。

后来她才知道,她身体条件是真的好,阵痛四个小时,孩子就出生了,生产过程也十分顺利,不光她自己身体条件好,胎儿的头围、体型、大小、重量,也都处于一个非常合适顺产的数值。

但她不知道张医生现在说的她身体条件好,和前世主任医生说的‘身体条件好’,是不是同一个‘条件好’,对于自己不能掌控的无力和,未知的东西,人们总是带有一些惶恐和不安。

她们的谈话没在堂屋中,怕白杏听到吓着她,两人便在外面院子的桃树下轻声聊着。

聊完白杏现如今身体状况的事,张医生又说起白杏住在许明月家里的事:“她从哪个大队来还不知道,也不好一直这么住在你这,你自己现在身体都还不便,更不好还照顾一个孕妇,她既然是来报名考试的,后续你是打算让她住校吗?”顿了顿,她又说:“她这个身体状况,最好还是不要让她住校,学校里孩子多,跑起来乱糟糟的,要是碰到或是撞到,也是个麻烦。”

这一点许明月倒是想过,说:“后面的知青点不是建好了吗?原本是打算等老师招聘考试结束,考上的老师继续住在学校宿舍里,没有考上的知青全部牵出来住到知青点去,今后学校上课期间大门一关,非学校老师和工作人员不得入内,对学生而言安全性也高一些。”

现在已经建好的知青点房子有一排,但认真算下来,其实也就只有六间,中间一个众人吃饭的堂屋,两边各两间房间,两边各一个厨房,到时候如果人多了,一个厨房不够做饭,就可以男女分开,卫生间安排在了对面,中间给他们留出来一块地方当知青点的自留地,方便以后知青们自己种些菜蔬自己吃。

如今知青点的房子已经盖好,就差家具板凳和自留地的地还没翻出来了。

知青点的房子随时搬进去就能住,里面同样是大炕,就是除了大炕外,什么都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张医生说:“要么我也搬进去吧,阿锦现在和小雨住,我毕竟年龄大了,和阿锦住也不太方便,我带着白杏搬进去,她现在的情况,我进去照顾也方便。”她又说:“蒲河口的那几个学徒你也不用担心,现在她们正在帮我收着草药,一些草药的作用他们也都会了,常见的头疼脑热,他们哪怕不会治,看得多了,抓个药她们还是会的,不行就让他们到这里来,在哪里都是教。”

许明月为了提高当地女性地位,给张医生寻的几个学徒,六男六女,不是不想多找一些女孩子,而是女孩子在当地还真不太好找,因为女孩子长到六七岁大,就可以家里做很多活了,再稍微大一些,就能当半个劳动力来使用,养到十来岁,就得寻婆家定亲家人,而做医生学徒,学个七八年小十年都是正常,女孩子七八九岁来了,起码到十七八岁才能算简单出师,而这个年龄,在当地都已经是要嫁人的年纪。

其中三个都是在临河大队找的,不是不想在别的大队找,人家父母不放人,还是用粮食作为工资,才有父母愿意将女儿送来,倒是招收男学徒时,一下子送来许多人。

她外婆就是跟着太外婆学了些治疗中暑,帮人刮痧的技术,一辈子都受人尊敬,许多中暑昏迷不会治的人找到她外婆,一辈子都还对她感恩戴德。

这些女孩子们有了一技之长,以后即使嫁得人去,有一门手艺在手,也能养活自己,不说造福一方吧,能给十里八村的人治个简单的病症也是好的。

至于还收了六个男学徒,除了那三个人本身较为机灵,也愿意跟着学外,也是怕女学徒们到了婚恋嫁娶的年龄,嫁到山外去后,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医生都嫁到别处去了,反而大河以南的本地人,依然享受不到基本的医疗条件。

即使以后他们中可能有两三个去公社里开医馆,只要还能留下两三个人来,就不至于让大河以南的受伤或有个头疼脑热时,找不到医生及时救治。

听张医生这么说,许明月倒也没拒绝,问她:“你去知青点住可以吗?”

张医生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到时候那几个孩子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照顾,要是房间够多,我还能在临河大队也开一个卫生所,你要是有合适的人,也给我送过来,看能不能为你们临河大队也培养出一两个卫生员来。”

临河大队孩子至少大部分都读过扫盲班,在临河小学学过一年了,能写会算,比那些大字不识一个,全部都要从头教起的孩子省了多少事!

听她这么说,许明月还真的思考起来。

前世临河大队出过两个医生,都是在许家村,老医生是如何学医的许明月已经不知道了,年轻医生是医科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城市里,反而返回了乡下,开了一个小诊所,老医生的家后来就成了卫生院,医术传给了他的儿子,他儿子医术和老医生相比差了许多,只能治一点普通的头疼脑热,打个针挂个水什么的。

饶是如此,也因为这两个医生的存在,解决了大河以南极度缺乏的医疗问题。

许明月说:“那回头我问问老校长,看学校有没有稍大些的孩子,愿意跟在您后面学医的。”

太小的孩子,那就是叫张医生带孩子了,学不到什么医术不说,可能还浪费张医生时间。

两人之后又去知青点看了看。

知青点的位置在许明月家屋后,靠近江家村的方向,与许明月家不到百米之遥,一排房子面朝着马路而建,算是东南朝向。

由于水泥厂拉过来的水泥砖瓦还算多,知青点的房间建的不小,光是堂屋吃饭的地方就有三十平左右,里面此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拉绳木板将褐泥地面给打平整了。

两边各两个房间,都是从外面开门的,里面的布局倒是都差不多,一条长长的大炕。

许明月摸了摸大炕,抬头看了眼刷的雪白的石灰墙壁:“回头叫他们把炕柜都打好送来,再铺上些芦苇席。”她转头对张医生说:“我那里还有棉被,回头给你们搬来。”

她不可能一有事,就把人放在自己家住着。

她说:“这几天先让她在我家住着吧,等她情绪缓几天,她不是来临河小学报名的吗?给她名字报上去,她身体条件要是允许的话,也让她去考,考没考上先不说,给她一个希望,有个目标放在那,人有盼头!”

知青点最早一批知青插队过来都三年了,三年来农活一点没少干,堤坝一点没少挑,这么辛苦劳累的情况下,为什么至今没有男知青想找本地姑娘结婚,减少自己劳动强度,女知青们至今没有生出与本地男孩子们结婚的念头?除了许明月来了后,对流氓罪管的比较严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有临河小学在这,他们心里都有个盼头,期盼自己努力学习,努努力就能当上老师,有个工作。

工作和嫁人,哪个日子会过得更轻松,他们总是会选择的。

可人若没有了盼头,就容易摆烂。

许明月也不想看到,七八年后,男知青们抛妻弃子的回城,女知青们明明有考上大学的希望,却因为孩子而留在农村,或者也抛夫弃子的回城。

她既不愿意看到女知青们留下,也不愿意看到男知青们抛妻弃子的离开,他们走了倒是痛快了,却不知这时代被离婚被抛弃的女人在农村要遭受多大的舆论压力,不光是被抛弃的女子,就连她的孩子她的父母都要一道被人说道。

能看得开的女人还好,大不了就重新找个人嫁了,孩子过得好不好也看后面找的人的人品,看不开的,可能就跟她这具身体,她的大姑奶奶一样,带着孩子跳下河,噗通一声人没了,只留下活着的人,一辈子都活在伤痛之中。

她们不在荒山的家里,孟福生都不敢回家,生怕刺激到白杏,一直在忙活移栽枇杷树的事情,两颗枇杷树移栽出去了,他又想着种些别的什么果树。

许明月和阿锦都喜欢吃水果,果断时间梅子什么的就要长出来了,孕妇怀孕没胃口,可以多吃些酸梅子,他又想等梅子长出来,多做些腌渍的梅子。

许明月进院子没看见孟福生,喊了声:“福生?”

孟福生的声音从后院传过来:“在后面!”

他擦了擦手上的泥,去井边打了水将手上和雨靴上沾的泥给洗了,又洗了把脸,来到厨房门口:“饿了吧?晚上想吃什么?”

他的一声回答,也让同在堂屋里睡着的白杏惊醒。

白杏已经很久没有睡的如此熟,周围没有寒冷,也没有无数扭曲的想要将她撕成碎片的面孔和声音,她倏地睁开眼睛,眼睛缓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屋顶打磨的溜圆的房梁柱子,还有屋顶的瓦片。

在大山里,是没有瓦片屋顶的,瓦片只能靠人力挑进去,不是大队长和大队书记家,都用不起瓦片,都是茅草顶,她住的牛棚也是茅草顶。

被窝中的暖意和鼻尖传来淡淡的阳光的香气,让她贪恋这种温暖不想起身,她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而是清醒的。

她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有男声,也有女声。

突然,门口的大门被打开了,她吓了一跳,忙缩到被窝里将自己藏起来。

“醒啦?”

此时正值半下午,张医生一打开正门,就看到了她缩进去的动作,笑着打招呼。

白杏这才像洞中的小老鼠一样,悄悄的探出一双眼睛,看到是张医生,不自觉的朝她露出一个笑来,笑容格外的单纯,像个见到母亲的孩子。

她脸睡的红扑扑的,张医生走过来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又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胸口:“你再躺着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熬碗粥。”

去厨房的时候,孟福生已经在洗米做饭了。

她看到孟福生雨靴上面的裤腿上还有一些泥点子,笑着过去接过来:“看你忙了一下午,去歇着吧,我来。”

孟福生手中的砂锅没有给她,反而说:“明月晚上想吃锅巴饭,我给她单独闷一些。”

本地说的锅巴饭,就是类似广东的砂锅饭,在砂锅底刷上一层猪油,放入米在煤炉上小火慢蒸,在米饭快熟的时候放上自家腌制的腊肉片、腊肠片,搭配一些蔬菜、鸡蛋,熟了后砂锅底部会有一层焦香酥脆的锅巴,很是清爽。

不过张医生还是提醒了一句:“明月少吃一点就行了,下面的锅巴她不能多吃。”容易便秘。

张医生早就发现了小孟这个人极爱吃醋,对许明月的占有欲极强,平时他一声不吭的看不出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才发现他和阿锦一样,会和周围的人争夺许明月的注意力和目光。

她笑着说:“那也行,我给白杏熬些粥。”又问许明月:“你也喝点吧?”

许明月出生的年代,本地已经不缺水田,她是吃米饭长大的,小时候家里为了省粮食,就喜欢熬粥,长大后的许明月也喜欢喝粥。

正好家里有皮蛋,许明月从陶罐中拿了两颗松花蛋出来,晚上熬皮蛋瘦肉粥。

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许明月闲着没事,就来到堂屋,正好白杏也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许明月先是对她笑了笑,然后找了个竹椅坐了下来,“好些了没有?下午听张医生说你头晕,现在还晕着吗?”

对待许明月,白杏不如像对待张医生时那么放松,她还是有些紧张的摇头,抿着唇没说话。

许明月继续浅笑着说:“之前听你说是来临河大队报名参加临河小学老师招聘考试的,现在临河大队也来了,明天要是身体恢复些,我们去临河小学先把名字报了如何?等过两天就考试了。”她突然问:“你过去读书成绩如何?”

白杏不想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忽然就想起了过去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小时候被父母疼爱的场景,被父母送去女子学校读书的场景,学过的知识,一幕幕都在她脑海中,像无声的电影般飞速掠过,那些幸福的场景让她唇角不自觉的漾起笑来。

她生的很是好看,不是盛气凌人的长相,而是很乖巧娴雅的,大而圆的眼睛,挺翘的鼻子,花瓣一样的唇,心型的脸,只是此刻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是凹陷进去的,双眼周围的骨头都凸出了出来,才十八岁的姑娘,就已经露出些老相,鼻梁上还有乌青的伤,唇瓣像干枯的花瓣,呈淡紫色,一点血色都没有,唇皮干裂,瘦的整个下巴颏都尖的,双目无神,小心翼翼抓着被沿的双手也跟失了水的鸡爪似的,满是细小的伤口,手背上因为冻疮青筋都凸了出来。

她看着许明月,眼底像是绽放出神采,希翼地看着许明月,用力的点头:“嗯,嗯!报名!要去报名!”

报了名,就能留在这里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