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说完,阮仁燧扭头就走。
他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没必要过分地浪费在一只屎壳郎身上!
他走得毫不迟疑,浑然没有惺惺作态之意。
侍从们见状,早早地就赶了马车过来,又帮他架好了登车的步梯。
尹生早先听他居然张口就说要把事情捅到“礼部”去,声气又如此倨傲,已然慌了心神。
这会儿再看他为书而来,却不再寻书,径直就要离开,哪里能够不怕?
“且,且慢——”
一方态度拉高,平衡之下,自然而然地就有另一方把态度放低了。
尹生快走几步,追上前去。
肩膀也塌了,声音也跟着小了。
捎带着神色都谦卑起来:“小郎君还请暂待片刻,我这就去把书取来给你……”
阮仁燧登到了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等?”
复又冷笑一声:“梧桐书馆在哪儿,你自己知道。”
“我还要去找别人讨书,千万别等我转了一大圈儿之后,你还没把书还回去!”
尹生脸色一片惨白,连声唯唯,低三下四道:“小郎君,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低声分辩说:“这回的事情,就算是我不对,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纪博士的书,我都给好好地保存着呢,又没有损毁……”
说着,偷摸抬眼,看那小孩儿竟是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得加重一点语气,软中带硬地同小时女官这个成年人道:“好叫娘子知道,在下虽不才,但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
“哦,区区秀才啊,”小时女官了然地点点头,很鄙视地说:“那你的确很不才了。”
顿了顿,还有点欣慰:“你这人虽然品行败坏,但好在还略微有那么一丁点自知之明。”
宫里边略微有些脸面的侍从,内庭里边,都是从女官试中千挑万选、杀出重围的人中龙凤。
前朝那边儿,清一水全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郎官。
哦,忘记说了,郎官只要科举前三名出身的,或者是朝天郎和朝天女也行。
普通进士勿扰哈!
尹生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他当然听得出这女郎言语之中的轻蔑,一时又羞又愤:“你——”
阮仁燧不想再听他叫了,朝旁边车夫摆了摆下巴:“去抽他三鞭子,太吵了!”
车夫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拎着马鞭,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
他撸起了袖子。
尹生大惊失色,不可置信:“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
阮仁燧淡淡道:“那很好啊,不算是辱没了我的车夫。”
三声脆响,尹生紧跟着惨叫了三声,亏得冬日里衣裳厚重,如若是夏天,三鞭子打完,后背上就得见血!
可即便如此,尹生也痛倒在地,不能起身。
曹奇武看得又爽又担心:“岁岁,这不会有事儿吧?”
阮仁燧特别肯定地跟他说:“放心,包没事的——我阿娘特别厉害,兜得住!”
曹奇武心想:也是!
两小一大登上马车。
阮仁燧掀开车帘,跟还在地上抽搐、含恨盯着自己的尹生道:“你可以去报官,找不到我也不怕,就去梧桐书馆那儿等着,我留了人在那儿。”
他无所谓地说:“欢迎你去报官,我等着!”
神都城里走一圈儿,打听打听谁是爹!
尹生叫先前那三鞭给予了难以承受的剧痛,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逼出了汗水和眼泪,狼狈伏地,难堪至极。
只是此时此刻,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了。
阮仁燧的确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只是从头到尾地开始思考整件事情:“小时姐姐,是纪博士做错了吗?他不该开设梧桐书馆,让有心求学之人去看书?”
小时女官立时便摇头道:“不,纪博士没有错。”
曹奇武也说:“这是做好事啊,怎么会有错呢?”
阮仁燧又问:“那就是他让人借书出去,这一点做错了?他应该让人只在书馆里阅读?”
这一回,曹奇武就被问住了。
反倒是小时女官继续说:“这一点其实也没错。”
她慢慢地解释这里头的问题,给两个孩子听:“但凡家境富裕,买得起书的,就不会去梧桐书馆看书借书了。”
“去的那些人里,多半都是有差事在身上的,或者要做工,或者要服役,白日里很难找到充足的时间去看书。”
同时她也说:“且你们俩也瞧见了,梧桐书馆的阅读室就那么大,总共能坐下多少个人?五十个便了不得了。”
“就算是其余三间放置书架的房间里也站着人,至多也就是再多上五十个罢了。”
“且如若只能在书馆里阅读的话,无形当中也是资源的一种浪费,违背了纪博士使有心向学之人皆有书可读的本意。”
阮仁燧再问:“那就是纪博士设置的借书规定不够严谨?”
“不。”小时女官仍旧是摇头。
她轻叹口气:“书馆里的登记簿,你们也亲眼见到了,能说是不详尽、不细致吗?”
甚至就连受徐太太所托去帮忙、且明摆着有身份的阮仁燧过去,佛影娘子也没把原本给他们,而是给誊抄了具体内容,让他们带着离开。
小时女官说:“我估摸着,就算是宫里边,也不过如此了。”
阮仁燧与曹奇武遂异口同声道:“那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为什么世人借了官府的东西,不敢拖欠不还,却敢拖欠梧桐书馆的书不还?”
曹奇武一口就喊了出来:“因为他们觉得就算不还,纪博士和佛影娘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阮仁燧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小时女官就循循善诱,说:“应该给他们一种有借有还的规则震慑,但这种震慑不能是梧桐书馆给他们的。”
“因为若是如此,无形之中就拉高了对于行善之人的要求,反而会成为他们的枷锁。”
“你们能帮得了一个梧桐书馆,可天底下难道只有一个梧桐书馆有这种困境?”
她面带信任,很耐心地说:“至于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我不说,你们俩自己来想,我相信你们是能够想明白的!”
小时女官想要引导他们想到:真正能够改变局面的,其实是稳定可靠的制度,以律令的形式,来营造出一个和谐公允的社会环境。
阮仁燧听得若有所思,继而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曹奇武同样听得若有所思,继而豁然开朗:“我也明白了!”
小时女官眸光欣慰,挨着摸了摸他们的头:“你们真是太棒啦!”
她笑眯眯地表扬说:“我小的时候,想事情可没有你们俩这么快!”
阮仁燧跟曹奇武听得傻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美得不得了!
小时女官也没多想——她哪儿当过笨蛋啊!
再说,这不是都把饭喂到嘴里边了吗,这还能出错?
正想着,下一个地点到了。
两个混子兴高采烈地从马车上跳下去:“走走走,要书去!”
……
孟大书袋这天起得比鸡还早,着急忙慌地跟儿子一起吃了早饭,就一起出门了。
这要是只有孟聪如一个人的话,估计他就自己骑马上班去了。
年轻人嘛,身体硬朗,不怕冻。
但是再加上一个孟大书袋,孟家人就叫他们俩一起乘马车去了。
孟太太说:“一个人也是拉,干脆两个人一起得了……”
孟聪如还没来得及感动呢,就听他阿娘说:“我看阿灰这两天不太精神,大概是累了,让它歇歇吧,睡个好觉。”
阿灰是孟聪如骑的那匹中老年马。
孟聪如:“……”
行吧。
最后爷俩儿一起乘坐马车,核对身份之后,进了皇城。
孟聪如还不到五品,是不需要上朝的,到了承天门街,就跟孟大书袋辞别,自己往将作监那儿去了。
孟大书袋则继续向前,起初跟师弟任少尹打了个招呼,再之后就往国子学陶祭酒等人那儿说话去了。
孟聪如的同僚们知道他父亲被授了官,甭管心里边是羡慕还是妒忌,嘴上说的都是恭喜。
上官也说呢:“父子同朝,同进同出,可见家风教化,真是羡煞旁人啊!”
其余同僚也在附和。
还有人说:“恐怕今中午聪如就不在公廨里用饭了吧?这么好的日子,不得一家人聚一聚?”
孟聪如笑吟吟地说:“打算在家里吃个便饭。”
“这就是客气的说法了,得好好庆贺一下啊!”
孟聪如其实也是很为父亲高兴的,这会儿只是说起来,也觉得心里边暖暖的:“等下值之后,阿耶坐马车来接我!”
同僚由衷道:“真好啊,下值了还有老父来接……”
其余人也是羡慕不已:“是啊!”
孟聪如在这儿幸福上了,那边孟大书袋过得却不太顺。
陶祭酒怕他不适应,亦或者是过于激动和胆怯,还很友善地宽慰他:“思齐,你也不必担心,没事儿的。”
另一位龚司业也说:“咱们这些从四品的官,都是站在最后边的,离天子远着呢,别怕!”
孟大书袋听了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心里边反倒十分地遗憾:离天子很远啊?
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是否有幸能够目睹圣容?”
陶祭酒:“……”
龚司业:“……”
最后是龚司业很亲切地拍了拍孟大书袋的肩膀,说:“能看清天子服制的颜色。”
孟大书袋:“……”
假如孟大书袋是个气球的话,那龚司业这句话就是那根在他身上狠扎了一下的针!
“噗嗤”一声,孟大书袋为数不多的那点心气儿就给扎漏了……
起得比鸡还早,被窝外边又是那么的凉,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到这儿来吹冷风。
最后知道站的地方远得跟城门楼子似的……
孟大书袋的天都塌了!
孟大书袋丧丧地跟龚司业找到了自己又偏又远的位置。
孟大书袋丧丧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孟大书袋丧丧地听着前边的要员们你来我往的说话。
孟大书袋丧丧地听殿中天子言语。
咦?
孟大书袋心想:天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
丧丧地想了想,又对自己说:大概是离得太远了,声音传过来,失真了……
丧丧地等到了朝会结束。
各家公廨的主官们领着自己手底下的人散去,而崇勋殿的近侍,就在这时候来到了国子学众人面前。
“陶祭酒。”
陶祭酒很客气地应了声:“可是陛下有所吩咐?”
那近侍含笑道:“陛下请陶祭酒和新近上任的孟司业过去说话。”
国子学里其余人的目光霎时间全都投向了孟大书袋。
陶祭酒是国子学的主官,圣上见他,这很正常。
但孟大书袋只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只是”这个词儿,用在当下的太极殿里,可一点都不夸张!
这么一个人,忽然间得了国子学里的实权官职,本来就会让人猜测:这到底是走了谁的门路?
怎么发达得这么迅猛!
等到了这会儿,头一天上朝,圣上居然还专门要见他……
恐怖如斯!
其余人内心猜测如大河滔滔,孟大书袋自己心里边难道就很平静?
他也不知道圣上为什么要传召他啊!
又心想:难道是圣上很看重我在龙川书院的种种建树?
往御书房走的时候,陶祭酒也似有似无地试探他:“思齐,圣上很看重你啊……”
孟大书袋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尤其这会儿眼前一抹黑,就更不敢口出狂妄了。
他答得很谨慎:“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意如何,岂是臣下们所能议论的呢!”
陶祭酒听得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们到的时候,圣上还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开小会儿,这二人原先忖度着得在外边等等,没想到圣上居然直接就让他们进去了。
陶祭酒听得心头一震,禁不住再回头悄悄地瞧了孟大书袋一眼!
居然没有让他们等相公们开完会再进去,而是直接让他们进去了!
这个孟思齐究竟是什么来路?
恐怖如斯!
如是两人一起进了门,又一起躬身见礼。
政事堂的相公们坐在旁边,神色各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忽然间被传召进来的这两个人。
陶祭酒也就罢了,正经的从三品大员。
另一个……
话说这是谁?
不好意思,不到正四品,又不像韩少游、王元珍那样少年得志,举世闻名,你的名字是不太会出现在政事堂里边的。
圣上吩咐叫赐了座,又问起陶祭酒:“龙川书院的那份报告,你都看了?”
陶祭酒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圣上就说:“龙川书院的例子,朕跟太后娘娘都是仔细看过的,觉得确实是做得好,所以才点了他们的院长去国子学做司业……”
玩笑归玩笑,对于自己看重的人,圣上是会主动帮对方扫除障碍的,之所以让孟大书袋在政事堂宰相们面前露面,也是提前在给他铺路。
圣上谆谆道:“孟院长是个能人,你要好好地用他。”
陶祭酒知道这一席话的分量,心下凛然:“是,陛下放心。”
简短地说完,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孟思齐。
这是陶祭酒留给下属表演的谢恩/表忠心/感恩戴德的时间。
安静。
安静。
安静。
怎么回事,演员怎么没就位?
陶祭酒忍不住回头去看。
再一扭头,就见孟思齐俨然已经变了一副脸孔,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地看着圣上!
陶祭酒:“……”
陶祭酒吓了一跳!
就算是没见过天子,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惊讶吧!
真是小家子气!
陶祭酒有点无奈,既是担心他御前失态,为上不喜,又怕万一圣上真的生了大气,牵连到自己这个坐在前边的主官……
他悄悄地拉了拉孟思齐的衣袖,小声叫他:“思齐,不可如此直视圣容!”
孟大书袋恍然回神:“……哦,噢噢噢!”
他木木地连“ao”了四声,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是忍不住看圣上一眼,再看一眼。
天呐!
赘,赘婿变成龙王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不会忽然一声令下,把龙川书院改造成狗窝吧……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孟大书袋脸上青红不定地变换着神色,笑眯眯地叫了声:“孟院长,别来无恙啊?”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一眼圣上,又扭头去瞧孟大书袋。
孟大书袋老大地不自在,勉强反应过来,站起身来:“陛下……”
圣上和颜悦色地抬起手来,向下一压:“坐坐坐,不必站起来回话。”
他重又将话题转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陶祭酒,孟院长在教书育人这方面,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朕就是因为看他把龙川书院管得好,才想着让他去国子学的,他要是有什么想法,但凡不过火,你都多帮衬几分……”
陶祭酒应了声:“是。”
孟大书袋心绪暂且平和下去,也意会到了圣上的好意,当下再度起身行礼:“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圣上笑着叫他:“坐,坐。”
孟大书袋自己心里边还有杆秤,他知道上位者说话有时候是客气一些,但是作为下位者,该给的礼敬,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坚持把礼行完了:“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只是礼不可废。”
如是结束了御书房一行,协同陶祭酒一道离开。
往国子学去的路上,陶祭酒实在是很好奇,不免很含蓄地试探了一下——你是否与陛下早已于民间相识?
孟大书袋同样很客气地婉拒了他的试探:天子的行踪和过往,臣下怎么能向外泄露呢!
如果圣上自己愿意,他方才就会说的,可是圣上没有。
那现下自己再说,显然就是很不得宜的行径了。
陶祭酒因他守口如瓶,反倒愈发高看他一眼。
这说明他拎得清,心里边有分寸。
到了国子学之后,头一天陶祭酒也没急着叫他做什么,挨着引荐过所有同僚之后,找了个年轻人,领着他熟悉国子学的环境……
如是等到了午间下值的时候,孟大书袋也累得够呛,同僚倒是有心宴请,只是被他给推拒了。
他心里边重重地压着一本名为《赘婿翻身》的打脸话本子,实在是抽不出心力来去跟同僚聚饮了!
出了门,见到车夫之后,孟大书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催促:“走走走,赶紧回家去!”
车夫有点惊奇:“老爷,还有……”
孟大书袋心烦意乱,摆了摆手,说:“不管了,走走走,赶紧回去,快!”
车夫看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嘴唇动了几下,到底也没再说什么,一扬鞭子,催马走了。
一直到回到龙川书院,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孟大书袋的心脏才算是落地!
要不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呢!
迈进厅堂,他先自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香味儿,夹杂着隐约的酒香。
饭菜是孟太太和孟大娘子一起置办的,美酒则是孟敏如倾情赞助。
她有钱嘛!
家里人都在这儿等着呢。
孟太太见到丈夫,先自笑了,目光揶揄:“哟,孟司业,上值回来啦?”
注意到丈夫脸色不太对,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下去。
再往后看看,不由得又问:“……聪如呢?”
孟大书袋茫然道:“谁?”
孟太太:“……”
孟家姐妹:“……”
孟太太纳罕不已地看着他,说:“聪如啊,你们不是该一起回来的吗?”
孟大书袋:“……”
“哈哈哈哈哈,”孟大书袋挠了挠头,干笑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孟太太:“……”
孟家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