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阮仁燧醒过来的时候,榻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燕吉就在旁边守着,轻轻地叫了声:“小殿下?”
看他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又说:“娘娘梳妆去了,时辰差不多了,您也起来洗漱,预备着用了早膳,再去上学吧。”
阮仁燧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声音含糊地应了声:“好。”
早膳用得是银丝面,所谓银丝,即细如丝、白如银。
小厨房炒了数种浇头,用来给圣上、贵妃和皇嗣配面吃。
除了常见的咸菜肉丝,荤的有大片的炖得烂烂的猪五花肉和牛腩肉,鸭肉香芹、五花肉丁酱料、鸡肉茨菇……
再素一点的就是香菇木耳炒冬笋、番茄梅酱、韭菜鸡蛋、酸笋片,乃至于西葫芦炒鸡蛋了。
桌上三个人全都很默契地忽视了最后一个浇头……
最后吃饱喝足了,各忙自己的事情去。
贵妃不忘初心,专门叮嘱圣上:“千万记得见一见孟大书袋!”
阮仁燧:“……”
他心想:那很坏了!
这么想着,那边圣上已经很迅速地应了:“放心!”
阮仁燧:“……”
阿娘……阿耶……你们……唉!
他什么都没说,吃完饭去漱漱口,就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大公主还很伤心,十分忧郁地倾诉苦楚:“岁岁,我的西葫芦只剩下一棵了,阿娘说有两只大鸟把我的西葫芦给挖走了……”
阮仁燧:“……”
阮仁燧短暂地缄默了一下,不得不也学着他阿耶昨天的样子,紧跟着叹了口气:“唉,我的其实也一样!”
大公主难过又气愤地捏紧了拳头:“可恶的大鸟!”
阮仁燧有点心虚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可恶的大鸟!”
小时女官托着腮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天气虽冷,但听可爱的小孩儿说会儿话,心情却一整个阳光明媚起来了!
即便是冬天,神都城的街头巷尾,也都是不缺少行人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等马车行驶到神都大道之上,人稠物穰,软红十丈。
那做晨食而生出的白雾笼罩在神都城的上空中,捎带着竟叫人觉得没那么冷了!
小时女官近来跟夏侯小妹一起减肥,每天晨起之后,一起绕着住处附近的宫道跑上几圈儿。
既是活动筋骨,也是消减越发丰满的脸颊。
瞧着似乎是卓有成效,小时女官下巴明显尖了,虽是穿了冬衣在身,但还是能看出腰身的曲线来。
她今早晨就只吃了一个鸡蛋外加一盘水煮白菜。
这会儿就捂着肚子,满怀希望地跟两个小孩儿说:“我定了席面,这两天先勒紧腰带,明天中午咱们去吃顿好的,使劲儿补一补!”
明天就是休沐日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罢,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阮仁燧期待不已地说:“吃顿好的?!”
大公主也期待不已地说:“吃顿好的?!”
“邢国公领头,发起了一场厨王大赛,这事儿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之前往王娘娘那儿去,永娘有说起过的。”
小时女官就美美地告诉他们:“现下虽还不到比赛开始的时候,但是也有很多名厨进京啦!”
又说:“春华楼的老板出了大价钱,又找了老主顾邢国公说和,请入京的名厨们排着日子在春华楼摆膳,一来是叫神都城里的人尝个新鲜,二来,也是诸位名厨有意给自己造势……”
两个小孩儿就明白了,当下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那我们——”
小时女官同样一脸向往地告诉她们:“明天有西都名厨在春华楼摆膳,听说在西都风靡一时,闻声去吃的人排出去一条街呢!”
两个小孩儿听得心驰神往:“哇~”
因为怀着这么一重希望,这一上午上课的时候,阮仁燧都心不在焉的。
曹奇武倒是很精神,悄悄地跟他说:“岁岁,你知道吗?今下午不用上课,有实践活动!”
阮仁燧听得楞了一下:“什么实践活动?”
曹奇武自己其实也是一知半解:“我听别的班的人说的,反正是不上课,让我们出书院,去找点别的事情做!”
他还很美呢:“这跟直接放学了有什么区别?”
曹奇武的消息果然十分灵敏。
等到了下午再上课的时候,徐太太就到教室里来宣布了书院要抽一个下午的时间,让学生们来进行实践活动的消息。
至于具体是做什么,也给大略上列举出来了。
龙川书院统计了吉宁巷方圆三里之内刻字掉漆的地方,年纪大一些、字又写得好的学生,可以去找班主任申请任务,帮着给描一描。
有些地方屋舍久无人居,门前已经生了荒草,可以带着工具去清理一下……
还有些更简单的,譬如说帮着书院里的太太们登记书馆里的书籍。
或者一起去食堂做大扫除……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阮仁燧跟曹奇武原还想着摸鱼呢,不成想却被徐太太叫过去,专门给安排了一个任务。
“侯永年,你跟曹奇武屁股底下不是都有个尖儿,坐不住吗?去办这事儿吧。”
阮仁燧低头瞧了一眼。
没等看明白呢,徐太太就说了:“吉宁巷西行三里,有家梧桐书馆,是位致仕的国子学博士开的,免费款待天下的向学之士。”
“梧桐书馆里头有许多书,只是借的多,还的少,许多到了日子,也没动静,你跟曹奇武一起去催催问问,看是怎么回事儿?”
曹奇武心想:这个活儿可以出去玩儿!
至于把借出去的书要回来……
实在不行,还可以说借书人不在家嘛!
怎么还糊弄不过去!
阮仁燧倒是心下微动——他觉得,这或许是徐太太专门给他设置的一个任务。
他抬头去看徐太太,若有所思。
徐太太似乎是没发觉他的目光,还很温和地询问呢:“你们可以吗?”
曹奇武像只即将脱缰的小狗,快活地一举手:“可以!”
徐太太又将视线落到了另一个小孩儿身上:“侯永年?”
阮仁燧心下犹疑归犹疑,口齿亦或者说行动上,倒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可以。”
他心想:反正我也没事儿,就去做做呗!
而且借了书到期还不还,这种人就是挺讨厌的!
书籍算得上是珍贵的东西了,那位致仕了的博士肯拿出来免费让天下向学之人阅读,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居然有人借机带走不还……
太坏了!
阮仁燧抱着自己肉滚滚的小胳膊,气哼哼地心想:可别让我逮到!
我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出了十班的门,正好遇上大公主跟几个小伙伴叽叽喳喳地叫着,快活不已地往外走。
停下来问了问才知道——大公主她们领了描字的任务。
简单叙话之后,两队人就此分别。
因阮仁燧年幼(且搞事的概率更高),小时女官照旧是跟他同行。
梧桐书馆约莫有五间房大小,一间是给管理书院的人留的,三间是放置藏书的地方,还有一间被设置成了读书室。
里头摆了桌椅,给想看书的人一个地方。
阮仁燧毕竟有过基层的工作经验,看那读书室放的不是单独的座椅,而是长而宽的条凳,就知道主人家是用了心思的。
这样坐的人更多,无形之中,也把过于娇贵的那些读者筛选出去了。
管理书馆的是个青年娘子,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梳着妇人头,显然是已经成婚了。
见两个小孩子过来——后边虽跟着个年轻娘子,但显然这事儿还是以他们为主导的。
她为之一怔,待听他们说了来意之后,不由得哑然失笑:“格非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找你们两个小孩子来帮忙……”
意识到这是书馆之后,又赶忙压低了声音。
她轻叹口气,转身从后边置物架上打开了一只盒子,抓了一把用花色纸包着的糖果,递给他们:“两位小郎君的心意我领啦,只是你们还小呢,这事儿就不交给你们来办了……”
曹奇武虽然很想摸鱼,但是更不喜欢被人看不起。
他听得生气了:“岁岁,她看不起我们呢,哼!”
阮仁燧明白这娘子的好意,同时也明白了徐太太安排他的用意。
他轻轻拉了拉那娘子的裙摆。
那娘子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阮仁燧招了招手,外头几个侍从便悄无声息,如影子一般流到了书馆里。
“放心交给我吧……”
阮仁燧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跟她说:“我是个大人物!”
那娘子:“……”
那娘子起初一怔,反应过来,倒是真的觉出这事儿有门了。
她从身后书架里找到登记簿,翻开借阅的那一页,有些无奈地指给他们俩看:“这事儿啊,真是说来话长……”
原来这娘子姓纪,名叫佛影。
这书馆是她父亲,现已致仕的前国子学博士纪延鲁所设。
“我阿耶出身寒微,致仕的时候也只是从五品国子学博士,在神都城里,当然是排不上号的,只是他从小民之子一直做到国子学博士,其实也很难得了……”
也是因此,纪延鲁致仕之后,有感于从前出身寒微的苦楚,专门开设了梧桐书馆,希望能够帮一帮如自己年轻时候一般困苦的年轻人。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来的人良莠不齐,事情就很难办了。
佛影娘子说起来,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她实在是很心疼:“借了别人的东西,干什么不好好保管啊!”
“折页其实只是小事了,随便用笔在上边画的,染上油手印的,在上边写字的,还有人故意撕掉里边的页数……”
说到最后,她不由得哽咽起来:“这儿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书还回来,也不能一页页翻着检阅,我阿耶让他们来看书,原是一番好意,他们居然这么糟践!”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蹙起眉来,神情不忍,微带唏嘘。
佛影娘子说到这里,自觉失态,赶忙用帕子来揩泪:“还回来的其实还好了,还有的根本就没还回来,倒是催过,只说是快了快了……”
她叹口气:“借的人多,我们家又没有那么多的心力挨着去要,真要是上门,估计他们反倒要恼了的……”
曹奇武听得很愤慨:“怎么这样啊!”
又很麻利地剥了一颗糖,托在糖纸上,捧着递给她:“姐姐,你吃颗糖,甜甜的,就没那么难受了!”
佛影娘子叫他给逗笑了,倒真是没有推辞,捻起那颗糖送入口中,继而无声地又叹了口气。
阮仁燧就问她:“您这儿有借书人的记档吗?”
“当然有了,”佛影娘子说:“我阿耶对书是很爱惜的,想要借阅,非得留下名姓、住址,再有切实的身份证明,乃至于朋友引荐才成……”
“只是这其实也没什么用。”
她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为一本书去京兆府状告?不值当,京兆府也懒得理会这种小事儿。”
“挨着一本本去讨要?又没那么多精力……”
阮仁燧迅速把登记簿翻看一遍,而后很认真地问:“佛影娘子,这登记簿可以给我用用吗?”
佛影娘子有点讶异,旋即失笑道:“你还真想去要吗?”
她很友善地提醒这孩子:“这事儿可是很不讨好的,就跟要债一样,备不住对方就会恼羞成怒的。”
“不会的。”
阮仁燧很自信地说:“要到这儿来借书的,说明家里边不会有多阔绰。”
“借了书还不还,说明不只是人穷,心也穷!”
“再说,”他爽朗一笑:“我可是个大人物!”
小时女官轻轻说了句:“娘子放心。”
曹奇武也说:“岁岁他阿娘超级厉害的!”
他阿娘?
佛影娘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那年轻女郎也表态赞同,又忖度着格非姐姐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倒是不再担心了。
只是她却还是说:“小郎君,你要是真想去要,倒也可以,只是这登记簿不能给你,这东西只有一份,要是丢了,可就出大事了。”
佛影娘子问:“左右你也只是想找那些借而不还的人,我现在给你誊抄一份具体的名单,可好?”
阮仁燧很爽快地应了声:“好!”
同时又不免心想:佛影娘子做事果然细致入微,待小孩儿也很友善,还是徐太太的朋友,她又占理……
看来,这事儿还真是得帮!
佛影娘子就研了墨,现场开始誊抄,一边写,一边给他解释:“借书的时候,都是需要借书人亲自登记的,除了相关讯息之外,还有书名、借书日和还书日,最后还要按手印……”
她说着,在登记簿上指给他们俩瞧:“要是还了的,就会被划去,写上‘已归还’的字样,骗不了人的。”
很快誊抄了出来,递给他们。
阮仁燧低头看了眼,不由得道:“佛影娘子,你的字写得很漂亮!”
佛影娘子微微一笑。
曹奇武信心满满:“佛影姐姐,你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
两个小孩儿出了梧桐书馆的门,就预备着去要债了。
小时女官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俩出具了行动方针。
找,但是又不能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乱找。
她寻了份地图,标注出己方三人所在的位置,又去找借书人们所在的位置。
最后决定采取先远后近的原则,由外而内地进行推进。
出发!
小时女官心细,还专门留了两个人在这儿:“我们去索要,倒是轻巧,万一有人因此来寻佛影娘子的晦气呢?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好。”
又叫人去纪家那儿留意着。
连索要书籍的人手都抽不出来,她猜测纪家多半是一群老弱,至少在神都城里,是没有能撑得起局面的人来的。
离梧桐书馆最远的借书人尹生,甚至于住在另一个坊内。
他借的书也多,整整六本,超过还书时间三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动静。
阮仁燧冷笑一声,抱着自己的小胳膊,气势汹汹地说:“除非他死了,不然,这事儿没完!”
小时女官忍俊不禁道:“怎么这么生气?”
阮仁燧就说:“所有糟践别人善心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曹奇武郑重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
午后的阳光离带着冬日里少有的温度,连那风似乎也短暂地消弭了。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拎着便宜的小凳子坐在街口闲话。
一只黄橘猫在不远处地墙头处探头向外看了看,很快又竖着尾巴,从那窄窄的围墙上神气十足地离开了。
两小一大一起找到了尹生租赁的房舍外,小时女官上前去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里头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着文衫的男子来。
他神情狐疑,看着这两个小孩儿:“你们是——”
阮仁燧向前一举佛影娘子誊抄的那张纸,叫他:“尹生?”
尹生楞了一下,身体前倾一点,看清楚纸上的字之后,脸上的神色不由得透露出一点窘迫来。
只是更多的还是恼火——人只会在对着自己以为可以发火的人面前表露愤怒。
“你们是纪家的孩子?”
他脸色不善:“谁让你们就这么上门来的?”
曹奇武看他一点羞愧之色都没有,居然还敢反问自己?
霎时间就勃然大怒,超级大声地喊了回去:“借书不还还有理啦?臭不要脸!”
阮仁燧:“……”
小时女官:“……”
俩人都没想到曹奇武在关键时刻,居然会表现得如此爽利泼辣,实在吃了一惊!
不只是他们俩,尹生又何尝不是吃了一惊?
尤其在注意到坐在街口的几个老太太已经停了交谈的动作,专心致志地看向这边的时候。
平日里那昏花的老眼,此时此刻,居然都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尹生气急败坏:“你家大人都是怎么教你的?居然如此恶语伤人,简直不可理喻!”
曹奇武恼了,跳着脚骂他:“臭不要脸,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然后再次重申:“你借人书不还还有理啦?!”
小时女官有点感动,还有点无奈地拉住他:“快别喊了,要是灌进肚子冷风,可不是好玩的!”
曹奇武余怒未消,左右看看,大声说:“我要找个敲锣的,再找个打鼓的,让他们在这儿闹腾上一天,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姓尹的是什么东西!”
“这可不成。”
小时女官失笑道:“尹生有错,但附近的邻居没错呀,闹腾上一天,他们多冤枉?万一这附近有体弱多病的老人和新生的婴孩呢?”
曹奇武被为难住了。
尹生起初心惊肉跳,再听小时女官制止,这才暗松口气。
他沉下脸来,试图跟这唯一的一个成年人说话:“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又从哪里……”
阮仁燧背着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开门见山地问:“书呢?”
尹生叫他打断,不由得皱起眉来,忍耐着道:“你这孩子,没有人教过你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吗?这是很无理的行径!”
阮仁燧讶然地看着他:“借书不还的人还好意思教我做人?”
他说:“这跟屎壳郎劝别人注意卫生有什么区别?”
尹生:“……”
尹生恼羞成怒:“你——”
阮仁燧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他:“屎壳郎,闭嘴!”
然后他说:“书我不要了,你留着吧,我要到礼部去控告你。”
礼部?!
尹生脸上的神情倏然顿住,心神俱颤,瞳孔紧锁!
阮仁燧短促地笑了一下:“你这么喜欢看书,那就留下看吧,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看。”
他脸上在笑,眼睛里的神色却很淡漠。
很像圣上。
阮仁燧很肯定地跟他说:“我保证,你希望以读书为手段来达成的目的,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明明是冬天,尹生额头上居然有想要生汗的迹象。
因为这孩子说得太平淡,也太笃定了。
“你……”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安,迟疑着,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配知道我的身份。”
阮仁燧淡淡地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翻遍族谱十八代,也惹不起的大人物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