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似乎从早到晚,都是热闹喧嚣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假模假样地抱着个本子,腰带里边还别着两支炭笔,再寻了块硬纸板垫在本子底下,看起来好像十分认真似的在搞市场调研。
东市进门,最外头是间小小的铺子。
那铺门很窄,约莫只容两个人侧身通行,难为老板仔细规划了,支起锅来,卖葱油饼。
雪白的面团被揉得软糯,用擀面杖擀得薄薄的,抹上油脂之后,撒一层葱花。
完成之后再铺一层,如法炮制。
如此几次之后,葱油饼初步成型,放到煎锅里那么一烙。
不多时,油脂特有的芳香和面食散发出的麦香,乃至于葱叶葱白的香气,便如同植物一样,郁郁葱葱地活过来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把本子交给侍从,各自先买了一张葱油饼来吃。
最底下的饼皮煎得香脆,色泽金黄,一口咬下去,咯吱咯吱作响。
再上边的饼层却又松软可口,葱叶解除了油脂过分的腻,实在是相得益彰!
两个小孩儿咯吱咯吱地在吃饼,小时女官紧随其后,也咯吱咯吱地在吃饼。
“……”阮仁燧忍不住问她:“小时姐姐,你不是说再吃就是猪吗?”
“那怎么了?”
小时女官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猪也得吃饭啊!”
阮仁燧:“……”
在这偌大的东市,葱油饼已经算是十分物美价廉的食物了。
再往里走,是买炸货的铺子。
炸藕合、炸丸子、炸茄盒、炸鸡腿、炸鱼、炸虾、炸韭菜、炸辣椒、炸蘑菇……
曹奇武探头去瞧了一眼,由衷地道:“种类好多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炸的……”
相较于一开始的葱油饼,炸货铺子就算是更高档一些的了。
阮仁燧从侍从手里接过本子,大略上抄了抄炸货铺子标注的价格乃至于上品种类。
小时女官顺手买了炸茄盒和炸蘑菇,捧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同他们俩说:“其实,能到东市来买东西的,都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平头百姓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她把最后一口炸茄盒咽下,说:“宁肯在神都城里哭,也绝不在神都城外笑!”
阮仁燧跟曹奇武同时摇头:“……不知道。”
小时女官告诉他们:“咱们方才吃的葱油饼,可都是白面烙的,还加了油脂和香葱,寻常人怎么可能吃得起?”
“不能把神都城里百姓的日常,当成全天下百姓的日常。”
“事实上,投生在神都城里,亦或者能够在神都城里扎根,就已经胜过全天下九成的人了……”
两个小孩儿听得若有所思。
小时女官又用竹签子插了炸蘑菇来吃。
那包裹蘑菇的酥皮又薄又脆,带一点盐的咸味,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那蘑菇似乎是提前被腌制过,菌菇特有的清鲜涌入口中,香脆与醇美并重,实在是很好吃!
她咀嚼几口,咽下去之后,给两个小朋友拓宽了一些视野:“生活水准再低一些的人,很偶尔的情况下,会买一次油条。”
“可是小时姐姐……”
曹奇武迟疑着说:“油条的价格,好像跟葱油饼差不多吧?”
小时女官笑着给他解惑:“那油条不是买来吃的,是买回去切碎了,当成油脂来用的,炒菜也成,蒸包子也成,比纯粹的油脂要实惠。”
曹奇武了然道:“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进了八月,水果较之盛夏,也已经换了一茬儿。
红彤彤、炸开口的石榴,红黄相间的枣子,乃至于常见的葡萄、梨子、苹果……
阮仁燧甚至于还见到了刚上市的红橘。
一颗颗,一粒粒,红得像是夕阳,被老板小心又珍重地单独摆放在纸包里。
这是头一批上市的红橘,正是最金贵的时候。
按颗卖。
阮仁燧拿起两个,分别扔给曹奇武和小时女官,捎带着开始跟老板做市场调研。
平时都是在哪儿进货的?
什么果子卖得最快?
买红橘的人多吗?
还没问完呢,就有人推着独轮车打这边儿经过,瞧见老板在外头,就问了句:“桂姐,刚捞出来的白鲢鱼,你要不要?”
桂姐就请几位客人暂待,过去掀开独轮车上的柳条筐一瞧,惋惜不已:“这么新鲜的白鲢,你好歹找个水桶来装啊……”
那卖鱼人“嗐”了一声:“又不是常年的营生,倒要搭进去一只水桶?”
桂姐问他:“哪儿来的?”
卖鱼人说:“村子里的水坝干了,老少爷们儿都在那儿捞呢,这是我家的份儿……”
桂姐就明白了,笑嘻嘻地叫他便宜点:“晚点肯定还有别人来卖,我等得了,你的鱼可等不了!”
卖鱼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歹给点辛苦钱嘛……”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探头去瞧了一眼。
柳条筐里边竖着十几条鱼,腮帮子都被柳条穿起,挂在了筐边上,那嘴巴尤且一鼓一鼓的。
最大的一条约莫有十来斤,小的也有两三斤的样子。
阮仁燧看着曹奇武,曹奇武也看着阮仁燧。
空气中似乎隐约地传来了振翅声,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到他们俩头顶上轻轻一啄——
什么调查报告啊,什么课后作业啊,就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啦!
阮仁燧问那卖鱼人:“你们村的水坝在哪儿?”
卖鱼人叫他问得一愣:“这……”
曹奇武急了,催促他道:“到底在哪儿呀?!”
小时女官摇头失笑:“他们村都已经把能打的打上来,分给各家各户了,你们就算是去了,也找不到什么啦。”
她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块碎银子,捻在指间,在卖鱼人面前一晃:“你们村附近,还有快要干了的水坝吗?”
……
大公主跟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还在一门心思地搜索麦客的相关资讯。
很快她就发现,在不动用关系的前提下去调查一个群体,亦或者说一种社会现象,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这都是八月了呀!
早就过了收麦子的时节了。
几个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讨论该怎么寻找线索。
汪明娘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家在城外有几十亩地,是我阿娘的陪嫁,有专人在打理!”
她说:“我问过我阿娘了,每年收麦子的时候,那边儿都会招揽麦客,或许我们可以到管着种地的庄头那儿去问问……”
庞君仪举手附和:“我家也有,也可以去问问!”
宋琢玉则说:“我干娘在神都城里跑得很熟,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
“麦客们根据籍贯和来历,分成了不同的群体,也会有主事,亦或者说跟田主谈条件的头儿,以及替他们招揽生意的中人,也可以去找他们谈一谈……”
大公主倒是想到了另一条途径:“你们说,历年割麦时节的报纸,亦或者说书籍,是不是会有讲述麦客的内容呢?”
“这可不算是抄,”她用了一个从德娘娘那儿听来的,十分高大上的专业名词:“这叫参考文献!”
宋琢玉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抹讶异。
人的谈吐亦或者视角,有时候是不受控制,就会去出卖这个人的出身的……
她心有所悟,只是没有点破,主动提议:“既然这样,那今天我们就分头行动,晚上的时候在书院门口集合,一起整理得到的信息,怎么样?”
大公主、庞君仪、汪明娘齐齐地应了声:“好!”
……
阮仁燧跟曹奇武将研究报告忘得一干二净,叫小时女官领着他们俩出了城,各自出了五两银子,大手笔包下了一片将干未干的河坝。
我们的口号是——摸鱼,摸鱼,摸鱼!
两个小孩儿动作麻利地卷起了裤腿儿。
曹奇武还想把鞋脱掉来着,只是被阮仁燧给拦住了。
他毕竟是个成年人嘛,更有经验一些:“别脱鞋,谁知道泥里边都有些什么东西?”
万一有块碎瓷片呢!
曹奇武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听从了他的意思。
秋后天高气爽,近来又没下雨,村子里的人都来取水浇灌菜地,一来二去的,不算小的水坝也逐渐见干了。
说是干了,可实际上还是一脚踏进去就下陷的软泥更多。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了些平整的木板铺在泥面上,自己上去踩了踩,确定受力面积够大,不会下陷,才让两个孩子上去。
村子里的人没见过这种热闹,蹲在不远处的岸边,亦或者坐在地上,抽着旱烟,看西洋景儿。
“怎么还在河里铺木板?好东西都给糟践了,这东西哪能泡水啊!”
“有钱人家的傻少爷呗……”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个提着水桶,一个拎着抄网,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兴奋。
知道的是要下河摸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加勒比海盗,正在乘风破浪呢!
河渠里一股水腥味,他们俩却都快活得闻不到了。
或大或小的鱼被困在浅滩上,同时满足了捉拿难度极低和到手成就感超高的两大要求。
白鲢鱼、花鲢鱼,草鲤,甚至于还有黑鱼……
曹奇武瞧着心里毛毛的:“它身上的花纹长得跟蛇一样,真吓人!”
“是挺丑的。”阮仁燧倒是不怕,但是也不打算捉。
他阿娘怕蛇嘛!
俩人聚在一起摸了会儿鱼,又开始摸河蚬。
介乎于黄与黑之间的贝类,有大的,也有小的……
掀开岸边的石头之后,还有小螃蟹张牙舞爪地跑出来。
阮仁燧甚至于在河里边捡到了一个鸭蛋!
曹奇武羡慕得不得了:“岁岁,你运气真好……”
就此放弃摸河蚬,开始一心一意地找鸭蛋。
小时女官叫人在河边铺了张席子,笑吟吟地坐在那儿,瞧着两个孩子玩闹。
你往我脸上抹一把泥,我哈哈笑着,用黑乎乎的泥手拍他的屁股……
秋后的日光如此明亮,那风也清爽。
不远处杨树未黄的叶子在风的推动下彼此碰撞着,沙沙作响。
一只深灰色的小蚂蚱不知道但哪儿跳过来,抱住一片草叶,轻轻摇晃几下……
紧接着又在小时女官伸手过来之后,敏捷地飞走了。
……
大公主专门跑了一趟集贤殿书院。
既然是找文书资料,那就去文书资料最多的地方嘛!
到地方瞧了一眼,正如同先前德妃初次来此一样,她也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么多书,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还有,谁知道该去哪儿找麦客的相关资料?
大公主有点犯难,但还是依照自己先前的计划,叫侍从们跟自己一起:“先把历年收麦时节的报纸都找出来,晚点再去细查其中有没有相关的内容……”
侍从自无不应,甚至于还传了其余人来帮忙。
而神都作为帝国的中枢,发行的报纸和文书何其之多!
虽然大公主只要十年以内的记述,但这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
越国公听见动静,过来问了一句,知道是大公主有意要寻麦客相关的文籍和报纸,不由失笑:“皇嗣关心民生,这是好事啊……”
又叫人取了纸笔来,将书库内涉及到麦客相关内容的书籍名称抄录下来,叫人拿去给大公主用。
大公主感动坏了,专门跑去谢他:“越国公,你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很善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还看了很多很多书!”
越国公蹲下身来问她:“您查找麦客相关的讯息,是有什么打算吗?”
大公主就三分真、七分假地说:“我要做一份麦客的实践报告,给阿耶和皇祖母看……”
“原来是这样啊。”
越国公莞尔一笑:“公主有这份仁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走了。
大公主让他笑的晕晕乎乎的,找完书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想:他长得真好看!
等见到了其余几个小伙伴,就很认真地跟她们说:“等我长大了,可以成亲的时候,一定要娶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宋琢玉:“……”
不明所以的汪明娘:“什么是成亲?”
不懂装懂的庞君仪:“哎呀,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啦!”
汪明娘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大公主用力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宋琢玉:“……”
汪明娘就说:“那我要跟你们成亲——可以同时跟三个人成亲吗?”
她很认真地问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
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可以,就说:“我看行!”
宋琢玉:“……”
……
那片河滩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阮仁燧跟曹奇武,两个人加起来,连鱼带虾,再加上螃蟹河蚬,林林总总地捞了好几只桶。
曹奇武也捡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鸭蛋!
河底这东西其实不少,七八只总是有的。
只是小时女官也叮嘱他:“回去煮熟了,敲开看看再吃啊,不定在河里边泡了多久呢,也有可能坏掉了……”
曹奇武麻利地应了声:“好!”
两个小孩儿蹲在木板上,就着未干的河水胡乱洗了洗手脚,又像两只快乐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准备回家去了。
至于调查报告?
早就忘干净啦!
花房精心侍弄着金秋的第一批菊花,吐蕊盛放之后,按制给各宫送去。
而圣上私人花园里的稀奇品种,则都照他的吩咐,被送去了披香殿。
德妃喜欢花嘛!
她倒也没有独享,亦或者说是存着一点炫耀的心态,邀请了宫里头的主位妃嫔到自己宫里来赏花。
这边说得正热闹呢,外头易女官神色古里古怪地进来,说:“娘娘,咱们小殿下跟大公主都过来了……”
德妃也没多想,就说:“让他们进来吧,刚好给皇后娘娘和诸位妃母请安。”
所有人眼瞧着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小跑着进来了。
姐弟俩看起来都特别高兴的样子。
大公主穿一条胭粉色的小裙子,脸颊也粉粉的,看起来像是一朵合欢花。
她兴奋不已地朝贤妃招手,隔着一段距离,就在喊:“阿娘,我要跟明娘她们成亲,你明天出宫去吃喜酒,好吗?!”
贤妃:“……”
其余人:“……”
阮仁燧现在已经看不出身上衣袍的花纹了,裤腿跟衣襟上全都是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狼狈的流浪小猫。
但是流浪小猫特别兴奋,巴巴地跑到德妃跟前去,很高兴地跟她分享,一边说,一边用力比划:“阿娘,你不知道,我今天下午……那么大的鱼……河蚬……还有小螃蟹,还有鸭蛋……”
德妃:“……”
其余人:“……”
德贤二妃对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贤妃无可奈何地问大公主:“好吧,你娶亲,这可是大事啊,咱们明天在哪儿吃呀?”
大公主一挥手,意气风发,响亮地说:“在霞飞楼,我请客!”
“岁岁真厉害,你捉了好多好多东西回来呀!”
德妃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乖宝的头:“我们今天晚上吃剁椒鱼头,好不好?”
阮仁燧意气风发,同样响亮地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