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
宁大夫人悄悄将小姑让自己代她寻一处房舍居住的事情,回给公公。
“咱们家世居神都,倒真是置了些屋舍,令姜出嫁的时候,婆母也给了她一出三进的宅子和几家铺面。”
她隔着帘子,说:“只是我顾虑着令姜的意思,还是没走自家的账,叫陪房去寻了处同坊在卖的宅子,亲自去瞧过,觉得没什么毛病,就定下来了。”
宁尚书点点头:“你做得很妥当。”
又问儿媳妇:“多大的宅子,耗费多少?”
宁大夫人回道:“三进的宅子,地段不错,休憩得也很不错,主人家犯了事,急着筹钱,这才肯脱手的,要价四千两,还到了三千八百两。”
宁尚书应了声:“是不错,你受累了。”
宁大夫人赶忙道了声:“不敢。”
从宁尚书这儿出去,她问陪房:“禾子还好吗?”
陪房低声说:“表小姐还不知道邹家那边儿的事呢,跟咱们小姐处得倒好,倒是提过想出去走走看看,咱们家小姐顾虑着外头还不安生,都设法拦回去了……”
宁大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叫人去套车,出门去见小姑宁令姜。
宁令姜才刚搬完家,正带着人归置行装,不只是从邹府带来的,还有些从邓州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拆开的。
不单是她,宁大夫人还在这儿瞧见了一个熟人:“噢,格非娘子——”
徐太太向她福了福身,叫了声:“嫂子。”
宁大夫人笑着跟她打声招呼。
院子里虽搭了凉棚,聊以蔽日,可盛夏毕竟是盛夏。
就算是遮住了火辣辣的阳光,那风,那空气,全都是热的,想逃都没处逃。
宁大夫人嗔怪小姑:“这么热的天,也不叫人家进去歇歇脚,喝杯茶,切个瓜来吃!”
又叫人去外头买绿豆汤,分给一众仆从:“都歇一会儿,晚点再干也来得及。”
宁令姜抿着嘴笑了一下:“是嫂嫂来晚了,请过了的……”
徐太太也说:“就是吃饱喝足了,才叫她拉出来帮着干活儿的!”
她人情练达,猜到这宁大夫人这会儿过来,必然是有话要说,当下随便找个由头,避到后边去了。
宁大夫人感慨于她的敏慧,也借着这个时机,从怀里取了只信封出来,递给小姑。
宁令姜一看就明白了,坚决不肯收:“宅子在我的名下,出嫁的时候,该给的嫁妆也都给了,没道理再叫家里边给我出钱……”
“收着吧,是公公自己贴补给你的!”
宁大夫人硬是塞到了她手里,攥着她的手用力握了会儿,这才松开:“他说,这几天想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给你选错了路……”
宁令姜听得一默。
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怎么能怪阿耶?当年,谁不觉得是一门好亲事呢!”
邹处道年轻俊美,金榜题名,家世也拿得出手。
虽有高堂,但因为不是长子,也不需要宁令姜这个小儿媳妇侍奉。
人哪儿能走一步,就看到最后呢。
宁大夫人看她神色如此平静,心里边反倒是有些担忧。
人遇上挫折的时候,痛哭一场,亦或者大醉一场,其实全都是正常的。
情绪需要一条发泄的路径。
但从事发之后直到现在,小姑看起来都很平静……
宁大夫人不免有些担心。
偏又没法儿戳破——说透了,岂不也伤人心?
等宁大夫人离开之后,宁令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徐太太一起收拾东西,布置屋室。
捎带着也盘算一下家里边都还有些什么东西,一一登记在册,心里边多少有个成算。
她心里边儿难受,嘴上就不能停,不住地在说话:“叫禾子跟我一起住就行了,旁边腾出来做衣帽间,她之前总想要间书房,也给她置备上……”
说完,没等徐太太言语,就自顾自地否了:“还是别住在一起了,她也大了,想有自己的地方了……”
略微顿了顿,又叹口气:“先前去霞飞楼,我还瞧着任女官的堂兄不错,相貌好,举止也好,原先存着一点心思呢,现在再想,得亏没去打听,不然就现在这个样子,却不是自取其辱?”
徐太太看她情绪不太对劲儿,就叫宁令姜的陪房在这儿盯着,自己拉着她往里屋去,旋即掩上了门。
又按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
宁令姜像是一具木偶似的叫她牵进去,怔怔地坐了会儿,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啊!”
她捂着脸,痛哭出声:“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徐太太静静地坐在旁边,神色怜惜地看着她,也没作声。
宁令姜自己哭了许久,终于哽咽着说:“我该怎么办啊,格非!”
她环顾左右,只觉得茫然,不知路在何方。
当下泣不成声道:“我……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不是因为邹处道,也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我就是纯粹地觉得我自己可笑。”
“从小时候开始,好像就是这样,明明我比你还大了六、七岁,但你看起来却远比我成熟……”
“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长大,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再一回头——怎么忽然间就这么老了,要独当一面了?!”
“我这次回来才发现,阿耶他也老了啊!”
她痛哭不已。
徐太太轻轻地抱住她,像是在哄自己的女儿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哭一会儿吧,哭出来就好了,别总闷在心里……”
宁令姜哭得很无助。
她有个瞬间,甚至于很憎恶自己:“格非,我不是你,我不聪明,我知道,就算去考科举,我也考不中的……”
“我也不是费氏夫人,她有学识,有能力,我那点微末的本事,能干什么?”
“禾子又很像我,天真,爱玩,爱漂亮,有一点小聪明,但别说是科举了,小金榜试都玄之又玄……”
“怎么办啊?”
宁令姜绝望不已:“我是不是做错了?邹处道是有不好的地方,但要是就忍下去,起码禾子还是吏部侍郎的女儿,而不是……”
“你没有做错,”徐太太及时地打断了她:“不要把‘忍’想的这么简单。”
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指望通过退缩和忍让换取利益?
想多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忍让的就是男人了。
忍让要是好事儿,还能轮到女人?
徐太太说:“邹处道品行低劣,尤其又到了吏部侍郎这个职位上,出事获罪,早早晚晚而已,你及早跟他和离,一刀两断,焉知不是福气?”
宁令姜听得面露动摇之色:“这,这倒是真的……”
“且你有什么好哭的?”
徐太太又叹口气,说:“你多有钱啊!”
她略微数算了一下:“你现在住着三进的宅子,契书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自己手底下还有套三进的宅子和几处铺面在收租,手头上多多少少也该有些贴己银子吧?”
“你不需要想出路,到处都是出路。”
徐太太由衷地说:“背靠宁家,家里边儿又只有你跟禾子母女两人,吃喝嫖赌抽的事儿都不沾边,这些个家产,能花到天荒地老去!”
宁令姜:“……”
宁令姜不由得道:“这,这真是很有道理啊……”
她脸上讪讪的,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在你面前说这些,真好像是在无病呻吟……”
徐太太却摇摇头,柔和一笑,由衷地说:“我也是过来人,知道这时候的日子难熬,能叫你心里边好受一点,我很情愿。”
她说:“我的苦楚是真的苦楚,但你的苦楚也并不是假的,痛苦就是痛苦,没有高低之分。”
“令姜,我很高兴你能在我面前说这些。”
……
闻家。
事出之后,张娘子心里边多少都有些忐忑。
怕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更怕反而适得其反。
尤其害怕邹处道发起疯来,把事情彻底掀开,毁坏掉聪如二十余年来的平和生活。
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有时候她半夜惊醒,看女儿静静地睡在自己旁边,会不自觉地生出来一种感觉——这个梦,是不是做得太好太美了?
官宦人家里边儿,儿女跟母亲往往都是分开居住的。
闻小娘子现下之所以睡在母亲这里,是因为——她要进宫了。
有些突然。
但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与宁家议婚不成之后,闻相公就已经敲定了此事。
挺好的,张娘子心想。
反正都是出嫁,为什么不往高处去嫁?
闻相公影影绰绰地跟她透露了一句,女儿将以昭仪的身份进宫。
正二品。
他寒窗苦读多年,入仕多年,多少次风波里挣扎过,到现在也不过是正三品。
尤其当今还很年轻,后宫也算是风平浪静。
是个挺好的归宿。
到了第二天全家人用早饭的时候,老闻太太就吩咐孙女:“进宫须得置办的东西,有你母亲操持,该教的也都已经教完了。”
“你这几天无事,就多陪陪你娘吧……”
她神色慈祥,轻叹口气:“她这一辈子,实在是不容易。”
闻相公扭头看了她们母女俩一眼,说:“照老夫人的意思来办吧。”
张娘子和闻小娘子心里边儿同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没有把这事儿戳破。
张娘子的女儿将要入宫为妃,这一重身份,无形当中,也庇护了她异父的兄长一次。
这才是邹处道没能把事情闹出来的原因!
皇室是不会允许有人在外边指摘未来宫妃出身的。
虽然他要说的是孟聪如,但瓜扯着藤,哪里能避得开?
待到用完饭后,闻家众人各自散了,张娘子跟女儿回到房里,,几番踯躅,还是没能张得开嘴。
叫她怎么说呢。
反倒是闻小娘子主动提议:“娘,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我看桃柳斋新出了好些小钗,刚好去选些,带着进宫!”
张娘子自无不应之理。
如是使人去知会过闻夫人,母女俩一起出了门,在外头走走转转,吃一杯茶,一直到了午后时分。
张娘子听见女儿说:“去朱雀门外。”
她心下一惊:“守柔……”
闻小娘子反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您就听我的吧!”
张娘子看着女儿年轻坚定的脸庞,不由得落下泪来,慌忙别过脸去,悄悄地擦了。
到了下值的时候,各衙门里的官员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朱雀门外的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
母女俩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起,看见一个着绿袍的青年官员从门内出来,个子高高的,面皮儿生得白皙,正跟旁边同僚言笑。
那两颊露出来浅浅的酒窝。
风华正茂,真是好年华。
……
宫里边又要添一个高位嫔妃,这事儿当然是有些影响力的。
但要说是很大,也不至于。
贤妃对这些事情一向都看得很淡,听了也就只是听了,并不放在心上。
德妃则是纯粹的心大。
而且想也没用啊!
她作为宠妃,看得很明白,她的对手其实从来都不是宫里亦或者宫外的某个女人。
天底下的女人多了去了,个个儿都警惕,警惕得过来吗?
抓住圣上的心,比想些有的没的强多了!
倒是朱皇后得操持妃嫔入宫的一干事宜,想躲都躲不开。
她叫人去传了尚宫局的冯尚宫来:“叫人去把安福殿打扫了,好生布置起来。”
朱皇后很明白圣上的心意:“闻相公是历经几朝的老人了,一向尽心竭力,闻昭仪进宫之后,不能薄待了她。”
冯尚宫毕恭毕敬地应了。
等再见了圣上,朱皇后到底还是跟他又提了一次:“田氏好歹也是公主的生母,只有美人的位分,公主长大了,脸面上怕也不好看。”
从前只有德贤二妃排在她前边,因都育有皇嗣,倒是还看得过去。
如今闻氏以昭仪之位进宫,入主安福殿,无疑会让田美人很尴尬。
圣上倒真是想了想,而后说:“那就等年关吧,就差几个月了。”
“春节之前,田氏要是没再作妖的话,就给她升一升位分。要是她再瞎折腾,干脆就把她也撵出去,再给公主找个养母,也就是了!”
他很无所谓地说:“反正公主这会儿也不记事,脸面不脸面的,就几个月,也不打紧。”
朱皇后:“……”
朱皇后每次听圣上说话,都能刷新“男人到底能有多冷酷”的下限。
她深吸口气,没再说田美人,而是说二公主:“公主出生也有些日子了,总没个正经名字,像什么样?传出去,叫人笑话皇室不慈!”
她看田美人因这事儿又心急又胆怯,偏因先前几次被教训了,还不敢开口问,就觉得她其实也怪可怜的。
圣上觉察出朱皇后话里边透出的不满,不禁有些讪讪。
毕竟这事儿的确是他理亏。
只是他一天天地那么忙,哪有闲心想什么名字啊!
圣上口中应了此事:“明天,明天就定下来……”
说着,站起身来,便待离去。
朱皇后太明白他的花花肠子了,当即一声断喝:“不准投机取巧,去问仁燧!”
圣上:“……”
圣上干笑一声,这时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真跟阮仁燧有点像了。
“正韩,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他说:“总是把人想得太坏了!”
朱皇后冷笑了一声:“但愿这真是我想的,而不是人本来就坏吧!”
……
闻昭仪进宫的前一天,二公主终于有了名字。
圣上良心发现,专程去瑶光殿瞧了瞧自己只见过一回的小女儿,捎带着给她带了名字过去。
田美人看起来有些无助地复述了一遍:“仁恂?”
她下意识地去寻求殿内唯一一个念书比较多的亲人,阿好的帮助。
结果阿好也很茫然。
她的学习进度虽然很快,但是也没快到这种程度……
圣上就叫人去取了纸笔来,写在纸面上给她看:“仁恂,是这两个字。恂恂如也,有君子之风。”
田美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仁恂……”
她拉着女儿的小手,特别高兴:“真好,你有名字啦,仁恂,你的名字真好听,你喜不喜欢呀?”
二公主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吴太太和阿好亦是喜笑颜开,好像是终于有块巨石落了地。
圣上被这三个女人的欢喜刺了一下,心里边微妙地有点不舒服。
她们其实什么都没做错,但是那个场景,本身其实就是对于他无情的一种精神鞭笞了。
他很快便寻了个由头,起驾离开了。
走出瑶光殿,忽的想起一事来:“听皇后说,仁燧和仁佑,好像是要做面条换钱,拿来租猴皮书包?”
宋大监笑着应了声:“是啊。”
再觑着时辰,说:“这会儿想必已经开始了,您要是感兴趣,不妨去瞧瞧?”
圣上眉头舒展开来:“走。”
……
阮仁燧跟大公主这会儿不在御膳房,而是在尚食局。
这地方就在后宫之内,且距离披香殿和九华殿更近,相对而言,更适合作为教学场所。
贤妃长日无事,有这么个热闹,当然就得过来看看了。
对于德妃来说,从繁忙的读书任务当中抽身出来,看可爱的岁岁学着蒸包子,当然也是极其有意思的消遣啦。
尤其是在两位掌膳女官分别讲解展示之后……
德妃起初还坐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呢,看了几眼,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她又惊又喜,忍不住跟易女官说:“你看岁岁多聪明?上手多快呀!”
大公主还在“面多了加水,糟糕,水加多了,那我再加点面吧”这个循环里边儿上蹿下跳。
那边儿阮仁燧已经轻车熟路地实现了一比一粘贴复制,和出面团之后,娴熟地开始揉揉揉了。
虽然手小了点,力气比不上成年人,但整套流程都是对的呀!
易女官也觉得新奇,再一想,又说:“咱们小殿下从小就灵活,手工做得也好,大概是在这方面格外地有天赋吧?”
“是呀!”
德妃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又看似劝慰,实则炫耀地同贤妃道:“贤妃姐姐,你也别急,大多数人都是得慢慢上手的,总会成功的……”
贤妃:“……”
贤妃是真不怎么急,可大公主急了啊。
她不可置信:这么简单的事情,应该很容易的啊,为什么还没有做好?
尤其岁岁都已经在揉面了!
这跟考试的时候,自己还在做试卷第一页,而同学那边儿已经响起了翻页声有什么区别?
大公主又气又急,捏着拳头,邦邦邦敲自己和出来的那块死疙瘩似的硬面:“快点变软啊,你这可恶的面团!”
阮仁燧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专门往王娘娘那儿跑了一趟。
一来是去跟她老人家说说话,二来也是去偷师。
他问王娘娘:“您吃过的包子里头,什么馅儿最鲜美?”
他还举了个例子:“之前我在外祖母那儿吃的五丁包,就很好吃!”
王娘娘是真的懂吃,听后就笑了:“天下文无第一,吃喝又怎么说得上出‘最’字?”
她娓娓道:“春天的荠菜,头刀的韭菜,顶花黄瓜谢花藕,都是最鲜美不过的了,这些吃的都是时节。”
“你方才说的五丁包,则是五种可口美味之物的杂融,若是如此……”
王娘娘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倒真是吃过一回十分合口味的馅料,岁岁,你吃过冬节茧没有?”
阮仁燧茫然道:“什么箭?”
王娘娘就把那三个字分别说给他听:“是冬天的冬,节日的节,蚕茧的茧。”
“闽南那边儿,每到冬至,都会包冬节茧,从前陈娘娘做过一回,我有幸尝过。”
她说:“这东西有点像饺子,但又不完全一样,是糯米皮儿。陈娘娘做的那回,里边包的是猪肉丁、香菇丁、鲜虾米、墨鱼干和芹菜丁,再加上一点蒜苗碎。”
“蒸出来之后咬一口,猪肉的油水和鱼虾芹菜等配菜的汁水一起在嘴巴里爆开,鲜美异常!”
阮仁燧听着都有点想流口水!
他还给王娘娘画了个饼:“王娘娘,等我学会怎么做了,也出来做给你吃!”
王娘娘笑着应了声:“好啊。”
还跟他伸出了小指:“那咱们一言为定?”
阮仁燧伸出自己的小手来,跟她拉了拉钩:“一言为定!”
现下在尚食局,他就预备照着王娘娘的说法调馅儿。
宫里边别的没有,吃食材料一定不会少。
他还太小了,拎不动菜刀——德妃也不敢让他拎,这活儿就得叫掌膳女官来代劳了。
肥瘦相间相间的五花肉切成丁,鲜香菇和芹菜切成丁,再有虾米和墨鱼干,蒜苗碎……
阮仁燧心想:这算是六丁包?
又想:小时女官说,外边那种好吃的包子之所以格外鲜美,是因为加了瑶柱,或者馅料里添了瑶柱煮出来的高汤。
王娘娘喜欢吃的冬节茧里边也有鲜虾丁和墨鱼干,也就是说,适当地加一些河鲜海鲜,能进一步丰富馅料的口感?
掌膳女官帮他把馅料调制好,下锅炒熟,不需要搁进包子里,所有人都闻到馅料出锅之后的鲜香味儿了。
阮仁燧也没想着一蹴而就,大大方方地叫人把包子馅儿往桌上一摆,招呼大公主:“大姐姐,先来吃点再说!”
大公主吸了吸鼻子,果断地放弃了自己那块好像是有点死了的面团:“好!”
等圣上过去的时候,就看德贤二妃并两个孩子一人端着一只小碗,小口或者大口地在品尝馅料咸淡……
德妃给其余三个人做了个“嘘”的动作,又叫人给圣上也盛了一碗:“你来尝尝。”
圣上倒也没有多想,接过来尝了一口,点点头,面露赞许:“掌膳女官调的?十分地有水准!”
德妃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像只骄傲的小羊一样,扬起了头。
她说:“这可不是掌膳女官调的,是我们岁岁调的!”
圣上吃了一惊:“真的假的?”
又低头去看儿子。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也像只骄傲的小羊一样,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贤妃还说呢:“不只是调馅儿,仁燧和面上手得也快,实在是很厉害!”
德妃扬眉吐气!
阮仁燧也是扬眉吐气!
直到圣上趁着其余人没注意,很怜悯地问他:“上辈子过得很惨吧?”
他实在是很怀疑:“难道是亡国了,前朝皇子沦落街头,靠卖包子为生?”
阮仁燧:“……”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说:“阿耶,就算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自己吗?”
他说:“你看起来难道像是亡国之君?”
圣上诡异地被说服了:“那倒也是!”
阮仁燧:“……”
可恶!
感觉更生气了是怎么回事?!
……
两个孩子蒸腾了半下午,好歹搞出了一点成果。
大公主与其说是做出了面条,还不如说是做出了一锅浆糊。
阮仁燧……
阮仁燧的面倒是和得很成功,馅儿也调制得很成功,但是他不会包包子!
他上辈子就是个卖饼的,懂个屁的包包子啊!
且他也不会擀皮儿……
最后就是死厚的面皮丑丑地包了一丁点馅儿,勉强地进了蒸笼。
朱皇后知道他们俩都是头一回做,倒是也没为难,好笑之余,都给付了五文钱过去。
还跟他们打好了补丁:“明天开始,都老老实实地在宫里边吃饭,出去上学,也不许再带钱了,知道吗?”
这是严格限制他们获取金钱的途径,免得造成最终的结果不公。
两个小孩儿全都应了。
结果等晚上回到九华殿,大公主要睡觉的时候,就悄悄地跟母亲说:“阿娘,我觉得朱娘娘设置得有问题。”
贤妃把她按倒在榻上,问:“哪儿有问题呀?”
大公主跟个弹簧似的,支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你看,我跟岁岁今天都没有成功,但朱娘娘还是分别给了我们五文钱,再之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她有点担心:“这样下去的话,到最后我跟岁岁可能会同时拿到三十文钱,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呀!”
贤妃其实早就想到了,当下笑着说:“你能想到的问题,皇后娘娘肯定也就想到了,放心吧,到时候自有分晓。”
大公主有点怨囿地看着她:“你就是事不关己,所以才说得这么轻巧……”
她好喜欢那只猴皮书包啊!
又很忧郁地嘟囔起来:“岁岁好厉害啊,他做得比我好……”
她愁得睡不着觉,光着脚下了床,又去隔壁看自己的小黄鸡。
贤妃百般无奈:“你能不能把鞋穿上?!”
大公主置若罔闻。
到了隔间里,发现小黄鸡长大了一点,黄色褪去,开始变丑了……
大公主气得跺脚:“好烦啊!”
她说:“今天真讨厌!”
结果第二天,大公主的烦恼就不攻自破了。
……
龙川书院的门外,会不定时地刷新出各种小摊儿来。
譬如今天,才放学出来,大公主就见几个同学围在某个摊子面前。
夏风带着一股燥热,拂过她的脸颊,捎带着传来了一阵诱人的甜香气。
大公主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卖糯米糖藕的。
那莲藕带着一点红糖的柔美色泽,中间的圆洞都被糯米填满,上边点缀着浅红色的蜜汁。
那兜售糖藕的娘子说:“不是桂花蜜,是玫瑰花蜜。”
她的袋子里装着一把竹签儿,笑眯眯地招呼这群小客人:“买一根尝尝吧,一份只要三文钱,很实惠的!”
虽然一根只有两片糖藕,但是的确很便宜啊!
要是昨天,大公主眼睛都不眨地就买了。
且还会买一堆,带回去跟阿娘和朱娘娘都尝尝。
但是今天……
大公主被忧伤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只有五文钱了……
且这五文钱还要留着攒起来,租猴皮书包……
她小小地咽了下唾沫,决定不吃糯米糖藕了!
肯定不好吃!
酸的臭的苦的,肯定不好吃!
转身都走出去了,就听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给我来一串吧!”
大公主听得错愕,回头去看,见真是弟弟,不免愈发震动了。
她心想:岁岁花了三文钱,我不花,那就肯定是我第一个背猴皮书包了!
再一想,又有点惭愧:仁佑,你这么想真不好……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猴皮书包……
大公主迟疑着,叫了声:“岁岁。”
她很小声地提醒说:“你,你不攒钱租猴皮书包了吗?”
阮仁燧嘿嘿笑了两声,把那串糯米糖藕送到她面前去:“吃一口!”
大公主下意识地咬住了最上边的那只莲藕圈圈。
阮仁燧一抽手,将其从竹签上剥去,紧接着仰起脸来,开始吃剩下的那一片糖藕。
姐弟俩一起嚼嚼嚼。
真好吃!
大公主脸上带着点犹豫:“岁岁,我们俩一起摊钱吧……”
阮仁燧果断地摇头拒绝了:“不要,是我请你嘛!”
再瞧见不远处有个小贩过来,登时眼睛一亮,噔噔噔跑过去了:“喂,等等我——”
……
闻昭仪是午后进宫的。
依照规矩,先去千秋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因闻相公在前朝的关系,太后娘娘待她倒很和气,留她吃了杯茶,再说了一刻钟的话,才叫人送她出去。
再之后又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
德贤二妃也在这儿。
闻昭仪在凤仪宫停留的时间就有点久了。
一来是要同中宫和二妃叙话,二来,也是在等待两位皇嗣回宫,来跟她碰个面。
依据本朝的规矩,三品及以上的妃嫔都是正经的庶母,皇嗣见了,都要行常礼的。
这也是田美人境遇尴尬的一大原因。
她只有四品,不在上述之列。
两位皇嗣见了闻昭仪,得称呼一声“闻娘娘”,但因他们的生母都是正一品妃,想指望他们专门去安福殿给闻娘娘请安,那也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朱皇后有念于此,便折中叫他们趁着今下午的空闲,来凤仪宫认认人了。
一后二妃从前都是见过闻昭仪的,今次再见,感触又与先前截然不同。
朱皇后和贤妃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德妃对闻昭仪就很淡漠了。
她不会蓄意地去针对闻昭仪,但要说是亲亲热热地去叫一声“妹妹”,那也做不到。
她能叫贤妃一声“姐姐”,跟贤妃关系还过得去,说到底,还是因为贤妃不得宠。
闻昭仪察觉到了,只是她很能控制得住情绪,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痕迹。
如是闲话了半晌,外头终于有人来报:“皇后娘娘,两位皇嗣过来了。”
德妃在殿内等了许久,早已经觉得有些无趣,听人说岁岁来了,才重新提起了精神,向进门处看了过去。
大公主是最先进来的,宫人主动帮她掀起了玉帘,等她进来,却放下了。
德妃看得微微一怔,下意识道:“岁岁呢?”
大公主神神秘秘地说:“德娘娘,岁岁在后边,你去窗边看看就知道啦!”
德妃听得不解,倒是没有迟疑,向朱皇后告罪一声,起身往窗边去了。
视线向外那么一扫,她起初楞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
午后暑热最盛,阮仁燧肩头扛着两朵巨大的向日葵花,脸颊红扑扑的。
他阳光灿烂地朝德妃招手,快活不已地叫道:“阿娘,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