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太太领着张娘子进了门,没进厅堂,就招呼丈夫:“思齐,你看是谁来了?”
孟大书袋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张望一眼,只见是个年轻妇人,因头上还戴着帷帽,分辨不出面容。
一时之间,他还真没认出来这是谁。
正迟疑间,张娘子将头顶帷帽取下,向他福身行了一礼:“孟姐夫,经年不见,近来可好?”
孟大书袋定睛细看,认出来客是谁之后,着实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再闻到身后锅里边味道似乎不太对,又急急忙忙地请她稍待片刻:“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张娘子四下里打量着这小院,不禁道:“姐姐,你们夫妻俩也有了春秋,怎么也不找个人照看着?要是磕了碰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孟太太笑着说:“家里边儿原是有几个人的,只是慧如出远门,我不太放心,就叫跟着她了,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领着她进了屋,同时道:“我们在这儿住了这些年,街坊邻里也都熟了,十天半个月的,不打紧。”
又给她示意手里边儿提着的白肉:“这不,这附近买点吃的也方便。”
孟大书袋做了两个家常小菜,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盘蒸茄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
孟太太去取了盘碟,将自己提回来的白肉摆进盘子里,蒜泥等蘸料一半儿倒进碟中,还有一半添上一点香油,用来拌茄子吃。
孟大书袋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张娘子落座:“这个时候过来,还没吃饭吧?都是家常便饭,你别嫌弃……”
张娘子赶忙摇头:“怎么会?姐夫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如是分宾主落座,又各自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来。
张娘子这才知道,原来孟家夫妇俩到神都的时间,其实比她还要早。
孟大书袋说:“我有位姑祖母,早年通过了小金榜试,在秘书监为官,致仕之后又兴办了龙川书院。”
“姑祖母没有成家,也无儿女,回乡时见我在同辈之中还算看得过去,便叫我上京,跟她一起打理龙川书院……”
“那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在这儿安了家。”
张娘子听得感慨不已:“真是缘分使然。”
末了,又三言两语,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孟太太与她同为女子,更能体会到女子在这世间身如浮萍的艰辛和不易,当下也宽慰她:“都过来啦,妹妹,咱们都往前看。”
这才正经地说起邹处道的事情来。
张娘子苦笑道:“这事儿也是怨我,不久之前,阴差阳错地听见了他的名字,当年虽说把孩子送出去之后,就立誓不再探听此事了,但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
她懊悔不已:“早知道聪如在孟家过得好好的,我何必去寻邹处道,反倒让聪如进了那无情人的眼?一来二去的,反而是害了他!”
孟太太反倒听得笑了:“妹妹,你这么想就错了。”
她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邹处道回到神都,聪如也在神都,又同在皇城当差,即便你不戳破,他们俩遇见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聪如生得像你,又姓孟,邹处道但凡有心,略微向下追索一二,怕就会知道此事内中的蹊跷。”
“现下你在暗,他在明,他摸不清你的根底,反倒不敢马上就做什么——要不是忌惮着你,只怕他刚知道聪如的时候,就会登孟家的门了!”
张娘子听得心绪稍松,只是不免担心来日:“姐姐,我也不瞒你,来这儿之前,我才见了邹处道,听他的意思,似乎是铁了心要跟聪如相认,即便是与岳家闹翻,也在所不惜。”
她眉头紧蹙:“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孟太太却早已经有了主意:“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
她振振有词:“街坊邻居全都看着瞧着呢,是我们夫妻俩手把手地把聪如养大的,邹处道动动嘴皮子,就想把孩子认回去?他凭什么!”
“聪如生得像你,又不像他,只要你不出面替他证明,他凭什么来要孟家的孩子?”
“他又凭什么证明当年我们送了聪如到他门上,而聪如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张娘子有些迟疑:“这件事知道的人虽不多,但总归也是有的,若是邹处道有心,总能从青州那边儿寻到两个人证的……”
孟太太冷笑一声:“青州那边儿,就更不用担心了!”
她循循善诱:“邹处道想找人证明聪如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证明?必然是得先寻到你才行的——那他就得先寻到你的踪迹。”
“你在哪儿?在闻相公府上!”
“前青州刺史早就致仕了,还在不在人世都得两说呢,他会愿意掺和进这种浑水里?”
一个早就致仕了的官员,出面证明当朝宰相的妾侍曾经在青州给人生过一个儿子,现在那个儿子就是龙川书院孟家夫妻的儿子孟聪如?
那他真是闲出屁来了!
经办这事儿的前青州刺史懒得掺和,现任的青州刺史就更没必要掺和这事儿了。
至于邹家,虽是青州本地大族,但到底也不是铁板一块。
不可能仅凭邹处道一张嘴,就把自家搅弄得人仰马翻的。
且孟太太自己心里边儿这会儿也涌动着一个主意。
她招招手,示意张娘子近前来,低声将自己诓骗儿子的那几句话说给她听。
张娘子:“……”
张娘子一时啼笑皆非:“姐姐随机应变,实在叫人佩服。”
孟太太欣然自得:“这叫一条狗一个栓法儿!”
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哂色:“邹处道那个人,我还不了解他吗?”
“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但凡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半天都不能切入正题——我敢保证,他不敢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跟聪如说清楚!”
他含糊其辞,恰恰也就给了孟太太居中操作的空子。
这会儿张娘子来了,倒是多了个人帮她参谋。
孟太太在馒头上咬了口,咀嚼几下,咽下喉咙。
紧接着道:“聪如今天慌里慌张地回来,说是在衙门那儿告了假,过几天再去。”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邹处道骚扰他……”
说到这儿,在座的三个人全都笑了。
孟太太笑完之后,复又正色起来,悄声说:“聪如跟我说,他把这事儿报到了御史台,御史大夫亲口跟他承诺,一定会彻查此事,叫他宽心。”
孟家夫妻俩并不认识屈大夫,张娘子其实也不认识。
但因为所处环境的不同,她知道,并且也数次听闻相公和闻老太太提过屈大夫。
张娘子当下便说:“我知道,那位屈大夫,是朝中公认的正人君子,既承诺要彻查此事,必然会严办的。”
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心:“只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若是叫屈大夫知道,事后只怕……”
孟太太从容道:“那我们让它变成真的,不就成了?”
张娘子初听微怔,几瞬之后,会意过来:“是啊,如果跟他共事的同僚这么说,从前一起读书的师兄这么说,甚至是连枕边人都这么说……”
“还有谁会相信他呢?”
……
孟太太很慎重地考虑过这件事情。
邹处道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他身处高位。
但仅仅凭借婚前生子,并且因妻室无子想让这个儿子认祖归宗这件事情的话,是无法对他的官位造成任何伤害的!
别说是孟家和张娘子了,就算是宁氏夫人和宁尚书,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时下虽然也有贵女娶夫,也有朝天女入仕,但终究都是小众群体,真正占据了话语权的,始终还是男人。
几乎不会有男人反对另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儿子认祖归宗!
什么,宁氏夫人不许?
那她就是悍妒,就是蓄意要断绝丈夫的香火。
这种女人,在高皇帝之前,是可以直接被休弃的!
所以孟太太就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破局。
男人们之所以支持邹处道,是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他们一起吃女人。
如果让他们知道,在邹处道眼里,他们也是被吃的一部分呢?
到那时候,他们还能泰然处之吗?
张娘子闻弦音而知雅意,马上便说:“我来出面,约宁氏夫人说话。”
“不,”孟太太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妹妹,你跟宁氏夫人不要碰面,甚至于整件事情里,你都不要再出面了。”
她说:“你们都是上流人物,逢年过节,碰头的时候也多,不是我非得把人往坏处想,只是小心总无大错——在不确定那位夫人的态度之前,你一定不要表露身份。”
孟太太说:“别忘了,你不只有聪如这个儿子,你还有女儿呢!”
谁知道宁氏夫人会对此事作何反应?
万一她真的认可了邹处道的设计呢?
万一她因为邹处道当年的隐瞒,而迁怒于张娘子呢?
到那时候,先前的诸多努力,怕就要前功尽弃了。
孟太太说:“我去见她,毕竟邹处道已经跟聪如接触过了,我有这个理由去将此事告诉她。”
张娘子知道,孟太太是要把冒头的风险揽到她身上去,同时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思忖再三之后,却说:“或许有一个人,比我们俩更适合去说这件事……”
……
政事堂。
裴东亭还在被三堂会审。
屈大夫问:“裴相公,你为什么要举荐邹处道?”
裴东亭只觉得无力极了:“因为他的履历合适,履任地方数年,政绩也都不错……”
说完,他果断地一抬手,止住了可能会有的接下来的诘问:“诸位,不是我一厢情愿地将他选为吏部侍郎的,这是当时我们所有人最终折中的结果,他也是陛下拍板认可的最终人选。”
裴东亭说:“如果单单将他的上任归功于我,只怕我担不起!”
这一点,众人倒都是认可了。
唐红徐徐开口:“裴相公,你跟邹处道是什么时候认识,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他回京之后,你们约过几次?”
裴东亭:“……”
这股看似很正常、实则透着一点暗戳戳的淫靡意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裴东亭口舌发干,舔舔嘴唇,试着回想一下,才说:“他,当年上京赶考的时候,我就与他相识了——他与舍弟本是同科,先前……”
他面露迟疑。
唐红催促了一句:“先前如何?”
裴东亭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先前他在英国公府住过一段时间。”
其余人听得眼睛一亮,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句!
裴东亭:“……”
裴东亭木然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你们家难道都没有住过上京的亲友?”
丁玄度凉凉地道:“我家里可没有住过骚扰同性同僚的后辈,更没有跟该同性后辈传出过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裴东亭勃然大怒:“丁相公,事情还没有明确,你不要人云亦云,坏我的名声!”
丁玄度就“啧啧”了两声,语重心长道:“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旁边周文成也忙里添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唐红都少见地表露了态度:“是啊,老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闹出这种事情来,裴相公,你多少也有一点责任的。”
裴东亭:“……”
裴东亭凄然道:“……你们这不是受害者有罪论吗?”
唐红叹了口气:“但凡你行事检点一点……”
再看他脸色颓丧得好像出了门就会去吊死一样,也就停了口:“唉,算了。”
闻相公打个圆场:“当务之急,还是要厘清邹处道这件事情的性质和轻重,不能冤枉了他,但也不能放纵了他!”
众人深以为然。
……
裴东亭果断地告病了。
至少几天之内,他不想再见到同僚们丑陋的嘴脸了!
英国公夫人还很奇怪:“看着也挺好的啊,怎么就生病了?”
裴东亭很忧伤地往榻上一躺,捎带着拉上了被子:“你什么都不懂。”
英国公夫人:“……”
她问:“找用惯了的邓大夫,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
英国公说:“都不用,你们全都出去,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吧。”
英国公夫人应了声“行吧”。
摆摆手,打发了侍从们出去,自己也跟着离开,捎带着把门给关上了。
过了没多久,亲信来报:“夫人,邹侍郎听说国公卧病,前来探望。”
英国公夫人知道,这“邹侍郎”指的是新任吏部侍郎邹处道。
因他是自己丈夫举荐上任的,入京之初,邹家夫妻俩协同邹家小姐禾子,还往英国公府来拜会过。
英国公夫人回想起方才丈夫的模样,觉得他精气神儿还可以,就叫人领着邹处道过去:“国公还没睡呢,请邹侍郎过去说话吧。”
亲信应了声。
裴东亭浑浑噩噩地躺在塌上打瞌睡,迷迷瞪瞪地梦见自己回到了政事堂,且还没穿裤子。
丁玄度还在旁边义正言辞,大声地检举他:“臣要告发裴东亭私通,口口口口……”
裴东亭汗流浃背,生生给吓醒了!
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起初还以为是英国公夫人在这儿,再扭头一看——
英国公惨叫一声:“怎么是你?!”
邹处道只觉莫名,当下笑道:“相公以为是谁?”
又神色关切地道:“我看您脸色不太好,可找太医来瞧过了吗?”
英国公神情呆滞,木然地看着他。
过了会儿,他忽的反应过来——他正跟一个被指跟他存在不正当男男关系的男同共处一室,且房间里还没有别人!
裴东亭打个冷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拔出自己的手之后,高呼一声:“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果断地从榻上下去,鞋带没穿,神经质地先跑到门口,一把将门打得大开。
紧接着,又慌里慌张地去房间里开所有的窗户。
裴东亭跑过来,裴东亭跑过去!
邹处道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一时惊住,错愕不已。
英国公夫人跟陪房一起过来,瞧见这一幕,也惊住了。
她纳闷儿道:“你把门窗都打开干什么?天儿这么热,那点凉气全都散了。”
裴东亭对她的话置之不理,脸色惊恐道:“屋里怎么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别的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邹处道:“……”
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注意到他这会儿连鞋都没穿,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丈夫的神色,低声说:“不是你要自己静一静,让我把其余人都打发走的吗?”
裴东亭勃然大怒:“我不是,我没有!”
他说:“谁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了?我就喜欢人多!”
裴东亭大手一挥:“叫人来,叫人都来,站在窗户边上,站满——我就喜欢人多!”
邹处道:“……”
英国公夫人:“……”
两个人悄悄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时候不要刺激到他比较好。
默然几瞬之后,到底还是这么做了。
英国公夫人坐在丈夫旁边,邹处道坐在客座上,眼瞧着房间沿墙站了二十多个仆妇,排得密密麻麻,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邹处道心想:原来竟是疯病?
今天上午见面的时候,看起来还好好的啊!
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过多停留,略微道了几句关切的话,便起身告辞。
英国公夫人不知道丈夫是在发什么疯,但人家专门登门探病,却闹了这么一出,总归是很失礼的。
她亲自送邹处道出去,又说:“国公病着,招待不周,邹侍郎,你别见怪。”
邹处道扭头向室内看了一眼,看裴东亭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似的,一脸紧绷地盯着他。
邹处道:“……”
迟疑几瞬,再走出去点,他还是低声问了出来:“找太医来看过了吗?”
英国公夫人说:“还没呢——我刚才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了。”
邹处道点点头:“那就好。”
他同英国公夫人辞别:“嫂夫人多加保重,我明天再来探望裴相公。”
英国公夫人很客气地送了他出去:“你实在是有心了。”
……
第二天政事堂里,宰相们再聚到一起。
唐红就说:“红桃那边儿来报,昨天裴相公报病归家,没多久邹处道就去探望他了。”
红桃是下属于三省的情报机构。
她略微顿了顿,才继续道:“邹处道走之后,裴相公的情绪起伏得很激烈,英国公夫人都吓住了,慌忙请了大夫去看。”
其余人:“……”
周文成都有点想不明白了:“他昨天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他们都知道,裴东亭不是真的病了。
只是因为这事儿难堪,脸面上下不来,需要几天时间缓和一下罢了。
怎么邹处道去走了一趟,就真的……
难道说……
噫~
丁玄度幽幽地道:“看起来,这其中大有内情可挖啊!”
……
礼部。
石尚书正瞧着自己旁边的孙侍郎,神色古怪:“闲山,你的脸怎么了?”
孙侍郎干笑了两声,下意识捂住了眼眶:“没什么,我昨天不小心摔了下……”
石尚书心想:怎么摔才能把眼眶摔青?
正好摔到尊夫人的拳头上吗?
他顾全同僚的颜面,也没深问。
孙侍郎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等快要到中间办公休息的时候,他就开始焦虑了。
怕邹处道来。
更怕邹处道乱来。
可是无论怕与不怕,邹处道都来了。
他今天带的是扬州狮子头。
一边打开食盒,一边特别高兴地说:“都来尝尝,汤底是用火腿、干贝和三年走地鸡熬出来的,分外鲜美,狮子头更是入口即化!”
视线在办公室里一转,邹处道忽的心下一颤:“怎么好像少了个人?”
礼部的年轻牛马吸了吸鼻子,悄悄地咽着唾沫,说:“回禀邹侍郎,匠作都水监的孟聪如告病了,今天没来。”
邹处道的心情顿时就晴转多云了。
再往前走了几步,抬眼去看孙侍郎,这才惊觉他眼眶青了:“孙侍郎,你这是……”
俗话说淫者见淫。
孙侍郎心里边存着隔阂之后,再看邹处道,就觉得他此时此刻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别样的暧昧和轻柔。
他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的手臂,说:“我没事儿。”
邹处道心想:八成是叫女人给打了!
儿子也不在这儿……
他既没兴趣关心孙侍郎的家务事,也对于分食少了动力。
当下做了个好人,将整只食篮都推到了孙侍郎面前去:“多吃多补,孙侍郎,今天的狮子头,我可舍不得分给别人了,都给你!”
孙侍郎脸色发青。
刹那之间,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苍天在上!
邹处道明明都做得这么明显了,我之前怎么浑然无觉?
这狡猾的男同!
……
邹处道往皇城去当值,宁氏夫人收拾齐整之后,就领着女儿禾子,往娘家去了。
昨天晚上,长嫂宁大夫人悄悄打发人来给她送信,说明天霞飞楼有个热闹,问她要不要去赶。
宁氏夫人不免要问是什么热闹。
宁大夫人派来送信的陪房就跟她讲了前淮安侯之女董二娘子与前未婚夫在霞飞楼狭路相逢,决定在小金榜试一较高下,最终大获全胜的故事。
陪房笑着说:“这事儿当时闹得可热闹呢,宫里边的费尚仪允诺,要让胜者名扬神都,因当时赌约是在霞飞楼订下的,这回借的还是霞飞楼的场子。”
“费尚仪践诺,请了韩王妃和老闻夫人两位贵客,又请侍御史王元珍和先前海棠诗会的魁首任与时作陪,因俊贤夫人也有意来赶个热闹,遂又请了太常寺的林少卿,林林总总的许多人……”
陪房同宁氏夫人转述了宁大夫人的意思:“我们夫人的意思是,您久不回神都,若是有意,倒也可以去坐一坐,尤其席间又有年轻的小娘子,叫表姑娘也去交交朋友……”
宁氏夫人听得颇为意动。
她们才刚回京,正是该打开社交圈子的时候。
她就带着女儿去了。
邹禾子也很兴奋:“还是神都好!”
她跟母亲说:“在邓州的时候,哪儿能见到这么多能人,知道这么多新鲜事儿?”
又拉着母亲,说:“以后阿耶的任期到了,就让他自己去赴任,咱们俩留在神都好了!”
宁氏夫人嗔怪了她一句:“别胡说。”
领着女儿先到了宁府,而后又叫长嫂宁大夫人领着,往霞飞楼去了。
因今日的盛会,俊贤夫人专程空置了整个霞飞楼出来。
邹禾子在邓州时,因成绩好、家世好,父亲又是邓州刺史,向来享受的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
现下到了神都,便能感觉出不同来了。
她的成绩在这里不具备任何意义。
年轻人里边儿,今日宴会的主角,是小金榜试的头名。
大名鼎鼎的王元珍,俨然是年轻一代人物当中与韩少游并驾齐驱的领头羊。
今日并非休沐,她却在此,正是因为不久之前她刚刚才得到受令,即将外放为从五品雷州别驾。
由从六品侍御史一举升为从五品别驾,不能不说是简在帝心。
更不必说雷州户数不足两万,乃是下州,刺史也不过是从四品罢了。
尤其刺史又已经老迈,致仕在即,天子专门选了这么个地方来安置她,既是考校,也是机会。
能越过去,便就此飞升。
若是失败……
若干年后,或许就只能在伤仲永,亦或者志大才疏之类的评价当中见到她了。
邹禾子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王家只留了两个成年的孙辈在家侍奉先祖坟茔,剩下所有未出仕的年轻人,都将追随王元珍南下。”
“听说甚至于连族田都变卖了一半,换成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邹禾子简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她无法想象,邹家倾家荡产,赌上所有来支持自己奔赴仕途的画面!
不远处与她年纪相仿的任与时,才刚在海棠诗会中夺得魁首。
宁大夫人悄悄告诉她们母女俩:“任女官是帝后面前的大红人,几年之后,又会是一个王元珍!”
英国公府的裴十一娘当众立誓,三年之后,必定金榜题名!
徐家的静仪娘子受邀往弘文馆的讲学……
邹禾子这会儿已经震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宁氏夫人倒是注意到了另一人,登时眼睛一亮:“跟任女官站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宁大夫人扭头去瞧,却是个颇清俊的年轻郎君,举止矜雅,气度从容。
只是奇怪,她瞧着也有点眼生。
寻了熟人低声问一句,才知道对方根底。
“难怪我没见过——那是任女官的堂兄,已经中了举人,是提前到神都来备考的。”
宁氏夫人心里边生出来一点想法,当下轻轻地“哦”了一声。
再一回神,就见女儿禾子已经不知踪影了。
她吃了一惊,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最后还是宁大夫人给她指了指方向:“那儿,看书呢!”
楼上设置了一个阅读角,上边搁了好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
这原是韩王妃手底下新声出版社的手笔,趁着今天女客众多,试探一下反响如何。
邹禾子看了个开头,就拔不出眼睛来了。
邓州哪有这种好东西啊!
阅读角旁边还站着个年轻的小娘子,看她喜欢,当下笑吟吟地又选了几本给她:“看不完可以带回去看,最后方便的话,给我一个反馈就成了。”
邹禾子怔怔地问她:“什么反馈?”
那小娘子就挨着数给她听:“觉得内容怎么样,是不是足够有意思呢?纸张的质量如何,是否光洁不磨手呢?封面的绘图又觉得如何?”
林林总总地说了许多。
邹禾子把书合上,很好奇地问她:“这位娘子怎么称呼,又是做什么的?”
那小娘子笑道:“我叫敏如,孟敏如,你看到的这些书,都是由我监制完成的……”
四下里宾客云集,没有人注意到宁氏夫人和俊贤夫人同时消失了片刻。
不多时,宁氏夫人才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人前。
宁大夫人察觉到小姑神态有异,不免低声去问一句:“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宁氏夫人脸色有些恍惚,不答反问:“嫂嫂,俊贤夫人平素为人如何?”
宁大夫人叫她问得一怔,回过神来,很快给出了回答:“急公好义,女中豪杰!”
宁氏夫人暗吸口气,惨然一笑:“我明白了……”
……
邹府。
邹处道下值回来,就见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地飞过来了。
“阿耶,神都城真好玩儿!”
邹禾子兴奋不已地说:“我见到了好多好多人,还听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认识了新声出版社的编辑,她还约我有空过去玩儿……”
邹处道心里边这会儿正烦着呢。
英国公病得突然,聪如……明显也是在躲着他。
这会儿听女儿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他只觉得吵闹。
当下敷衍着应了几声:“挺好的,去玩儿吧,玩得高兴点!”就要往书房走。
邹禾子悻悻地道:“阿耶,你总是这样,真扫兴!”
她气呼呼地走了。
宁氏夫人就坐在旁边,可他从头到尾,甚至于连余光都没有看过来。
她心想: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
她垂下眼睫,按捺住心头情绪,叫住他:“处道。”
邹处道皱起眉头,回身道:“怎么了?”
宁氏夫人注视着他,轻轻说:“今天有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你的。”
“只是信封上没有标注名字,就写了个‘如’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
邹处道初听一怔,反应过来,霎时间喜笑颜开!
有个“如”字,又赶在今天送过来,必然是聪如了!
他喜不自胜,当下迫不及待道:“是给我的,在哪儿?”
宁氏夫人从袖中取了一只信封出来,捏在手里,递给他。
邹处道见状一怔。
垂眸盯着她手里的信封几瞬,他迟疑着问:“你,你没看过吧?”
宁氏夫人咬紧了下唇,用力之大,甚至于切出来一点血色:“如果我看过呢?”
邹处道脸色微变。
只是很快,他就恢复成了一开始的从容模样:“你知道了也好,我打算把聪如接回来,记在你的名下。”
人在最无力的时候,总是容易说很愚蠢,但是却又发自肺腑的不解之言。
宁氏夫人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眼睛里簌簌地滚出来两行泪:“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邹处道暗吸口气,压制住满心的不耐:“我没有骗你,我哪里骗你了?”
他说:“我有聪如,是在娶你之前,又不是在娶你之后!”
宁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觉得这不算是骗我吗?”
邹处道忍不住道:“不要闹了好不好,你当你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吗?一把年纪的人了,脑子里能不能别只有那点情情爱爱!”
他断然从她僵滞的手里夺过了那封信。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去看——空的!
邹处道脸色顿变:“聪如写给我的信呢?!”
宁氏夫人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神情呆滞,怔怔地说:“我撕掉了。”
邹处道面露愠色:“你!”
他伸手出来,恨恨地点了点这个与自己结发二十余年的苍白的女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宁氏夫人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自己从前二十余年的光阴,都在这一瞬间如大厦倾倒,悉数砸了下来。
夫妻多年,直到今日,才知道枕边究竟是人是鬼!
……
取证在邹处道一无所知的时候,悄悄地开始了。
孙侍郎作为同僚,说得信誓旦旦:“他就是有那个意思,不然他整天给我送这送那干什么?!”
孟大书袋作为昔日同窗,说得信誓旦旦:“他以前就这样,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唉!”
最后,屈大夫亲自去见了宁氏夫人,很含蓄地问起了这件事情。
宁氏夫人看着他,眼圈儿慢慢地红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了……”
她说邹处道在邓州的时候,曾经包过一个戏子,据说同某个下属也有些不清不楚地关系。
她说:“他这个人心思缜密,事后处置得很干净,我也闹过,最后他反而倒打一耙,说我污蔑他……”
屈大夫使人将她所说录了下来:“宁氏,你愿意在这份供述书上署名吗?”
宁氏夫人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屈大夫,我愿意。”
……
裴东亭的新一日,从晴天霹雳开始。
天可怜见,他原本正安安生生地躺着养病呢。
哪知道英国公夫人忽然间过来了。
她脸上带着一点古怪的、掺杂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丢下一份花花绿绿的小报,便扬长而去。
裴东亭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
惊天大瓜!
据知情人士透露,某裴姓相公情夫已被御史台立案调查!!!
据悉,该男早年曾与裴姓相公同居!
光天化日共处一室,郎情郎意,口口口口,竟是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裴东亭:“……”
裴东亭仰面栽倒,当场晕厥过去了!
政事堂里,其余几位宰相也正在议论这事儿。
不知道是谁先说的:“唉,也不知裴相公现在怎么样了……”
寂静。
寂静。
寂静。
终于有人叹了口气:“遇上这种事,他心里估计也不好受!”
又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裴相公真难杀啊,都这样了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
短暂的缄默。
众宰相齐齐唏嘘了一句:“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