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宁巷的夜晚,是平和又热闹,充斥着市井气息的。
路灯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一对夫妻在巷子口那儿摆摊卖瓜果。
那妇人的心思很细致,深粉浅粉的桃子、黄橙橙的杏,芬芳地熟到暗红的李子,还有切开了一角、兀自散发着甜香气的西瓜,诸多水果依照色泽在板车上摆得整整齐齐。
一眼看过去,实在是很舒服。
旁边有人推着小车,在叫卖形形色色的小吃。
贵一点的有炸得香喷喷的带鱼和萝卜丸子,罗勒叶蒸鱼和腐乳肉包子。
便宜的也有羊杂碎、花生米和各色各样的凉菜。
还有个人在叫卖炒米糖……
刘永娘走在前边,特别热情地给王娘娘介绍:“你别看这里人多,但是一点都不乱!”
她说:“在这儿叫卖的虽然都是小贩,但个个都是熟面孔,能叫得出名字来。”
“孟大书袋专门给他们划定了摆摊的地方,这边的人买东西方便,卖东西的人也省事儿……”
王娘娘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孟大书袋是谁?”
刘永娘从腰间扯出来条巾子擦了把汗:“他啊,是附近龙川书院的院长,捎带着也算是半个坊正,这附近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归他管!”
说着,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后边载运行李的几辆马车。
她由衷地说:“你真是好有钱啊……”
怪不得会担心那个侄子心怀不轨呢。
其实只是简单运了点日用品过来的王娘娘:“……”
她们俩走在前边,后边车队慢慢跟着,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忽然间掉了队。
离她们最近的车把式从马车上跳下来,过去回话:“太太,您跟刘太太先过去吧,后边的人怕是得晚点到了。”
她同王娘娘和刘永娘示意:“有地方官员入京述职,车队实在不短,依照规制,得让他们先行。”
王娘娘瞧了一眼,就见一行车马风尘仆仆地行走在官道上。
因天色已晚,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将上边硕大的一个黑字照得清清楚楚。
刘永娘不是很自信地问她:“那个字是念‘邹’吗?”
王娘娘笑着应了声:“是啊。”
“我就说嘛!”
刘永娘的腰杆儿一下子就挺直了,又不无唏嘘地感慨一句:“神都城里什么都少,就是官多,出门就能碰上。”
“刚开始见到的时候还很新鲜,看得多了,其实也就那样。”
……
相隔百步之遥的马车里,邹小娘子稍显兴奋地将车帘掀开一线,悄咪咪地向外张望:“神都真是好热闹啊!”
“是啊,这里的车马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似的。”
宁氏夫人目光慈爱地看着女儿,神情怀念:“当年,阿娘跟阿耶就是在这里结识的,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不过你大概都不记得了……”
丈夫金榜题名之后,起初在门下省做官,三年之后升了一级。
也是那一年,女儿禾子出生了。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女儿披散着的头发:“你的名字,还是你外祖父给起的呢。那年是个丰年,天下大吉,回头再想,恍如隔世!”
邹小娘子自幼跟随父母在外,上一次回京,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的外祖母病笃,思念女儿,外祖父写信给跟随女婿在外的女儿,让她带着独女归京探母。
宁氏夫人在神都住了三个月,一直到葬礼办完,诸事了结之后,才启程离开。
说起来也是伤心事。
她问丈夫:“你是跟我们一起过去,还是?”
宁家知道自家娘子和姑爷回京,今晚要在府里边设宴款待他们。
邹处道轻叹口气:“夫人替我同岳父告罪一声吧,此番受令回京,又是进吏部这样的紧要衙门,必然是得第一时间进宫觐见的……”
宁氏夫人也明白,当下便道:“原该如此。”
她有些唏嘘,低声同丈夫感慨:“先前我与格非通信,她报喜不报忧,只说是一切都好,哪知道背后竟还有着这样的故事?”
宁氏夫人与徐太太本是手帕交,后来各自婚嫁,天涯海角,期间倒是没有断过通信。
丈夫骤然间接到调令,要入京担任吏部侍郎,因这任命来得突然,宁氏夫人不免要向父亲宁尚书询问事情原委,也是因这缘故,才知道了荀家内部的丑闻。
她知道徐太太跟异母兄姐不算和睦,只是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坏到这种程度!
邹处道摇头叹息:“荀家退居东都,再想回来,怕就难了,可悲,可叹!”
宁氏夫人冷笑了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荀德渡活该,他应得的!”
……
那边刘永娘领着王娘娘一路进了巷子里,途径某处宅院的时候,还脸色很古怪地停了一停。
王娘娘下意识也瞧了一眼那铁将军把门的院子:“怎么,可是这家人有什么不妥?”
“那倒没有,他们都搬走了……”
刘永娘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这儿住的是严家人,家里头的男人还在做官呢,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慌里慌张地搬走了,连官都辞了。”
她下意识看了看四遭,才小声说:“我听人说,是他们家在外边得罪了人,被收拾了!”
王娘娘微微蹙起眉来:“得罪了人?”
她问:“其中可是有冤屈吗?”
刘永娘撇了撇嘴:“我猜没有——严家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这回出事儿,指定是踢到铁板上了!”
再路过一家人,又觉奇怪:“这才什么时候?曹家居然就把门给关上了……”
看王娘娘面带茫然,还跟她解释:“曹家是附近颇有名气的肉商,每天晚上都要盘账的,这么早就关门,实在是很稀罕!”
王娘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曹家正房里,曹家所有人都聚头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桌案上摆着的那张文书,神情恍惚。
家人们谁懂啊,忽然间成皇商了……
曹老爷子茫然地想:难道是家里边有人去打点了关系?
不然这么大一个馅饼,也不会落到自家头上啊!
再一想,他们家哪有能搞定这么大事儿的关系啊……
曹家虽然也有个几万两银子的身家,但别忘了,这可是神都!
全天下最不缺有钱人的地方!
曹太太脑海里回荡着当日侯太太说的那几句话,思来想去,还是小声地讲了出来。
曹老爷子听得悚然:“严家人第二天就搬走了……”
众人一时默默。
良久之后,曹老爷子欣慰不已地摸了摸孙儿的头:“这顿打挨得真值!”
曹奇武:“……”
曹奇武下意识抬眼去看母亲曹太太。
曹太太心虚不已地把视线给挪开了……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阮仁燧如常起床,洗漱之后,预备着要跟大姐姐一起出宫去上课。
德妃蹲下身来,捧着儿子的小脸蛋儿瞧了瞧,犹豫着问易女官:“岁岁是不是有点晒黑了?”
易女官叫她问得一愣,再低头仔细打量几眼,当下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点!”
德妃眉头皱起来一点,去取了些香膏,小心地擦在儿子脸颊上,又叫跟着他的侍从去取伞来:“路上替他撑着伞,看把我们岁岁给晒得……”
阮仁燧不以为然:“哪有那么严重?没事儿的!”
捂一个冬天,就白回来了。
德妃出力不讨好,气得哼了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赶紧走吧,懒得管你!”
阮仁燧嘿嘿一笑,趁着她还没有站起来,赶紧搂着她的脖颈亲昵地贴了贴脸:“阿娘,我走啦!”
德妃一下子就笑了:“滚滚滚!”
小孩儿是存不住话的。
譬如此时此刻,十班里,被家里长辈告诫侯永年的背景一定硬得可怕的曹奇武就很好奇地问了出来:“岁岁,我们家被选为皇商了,是因为你吗?”
阮仁燧听得一怔——因为他事先不知道这事儿。
不过他倒也没有装傻的意思,当下点点头,告诉这个自己认定了的好朋友:“应该是我阿娘让人去做的吧?她没有跟我说哎!”
曹奇武两手捂在嘴边,像个小喇叭似的,问他:“所以你阿娘阿耶到底是干什么的?”
阮仁燧笑吟吟地道:“我不能说——不过我的背景的确很硬就是啦!”
与此同时,汪明娘和庞君仪也在问大公主:“宝珠,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一天都没有来!”
庞君仪还很好心地让她看自己的笔记:“你照着抄一份吧,我记得很详细!”
大公主谢过她,又说:“昨天我阿娘带着我走亲戚去了,我有个小妹妹洗三……”
汪明娘和庞君仪一起问她:“什么叫洗三?”
大公主就把贤妃告诉她的那个解释说给两个小伙伴听:“就是出生之后的第三天要沐浴祝吉啦……”
十班里。
曹奇武很认真地转述了曹家对阮仁燧的邀请:“我阿娘说,这回休假,让我喊你过去玩儿……”
这话才刚说完,阮仁燧还没来得及作声呢,外边忽然间响起了一阵热烈的叫喊声。
两个小孩儿都有些惊奇,坐在窗边的孩子们也纷纷向外探头张望。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班主任来啦!”
紧接着教室里一阵人仰马翻,等徐太太再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就见二十个小萝卜头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聚精会神地在翻书。
她心下好笑,脸上倒是不显露出来,当下板着脸说:“书院组织了夏游活动,明天不上课了,我们一起到城外桑园里去摘桑葚。”
教室里短暂地安寂了几瞬,紧接着骤然间响起了一阵异常热烈的欢呼声:“好哎!”
还有人兴奋得拍起桌子来了。
徐太太见状,禁不住露出一点笑容:“明天出门的时候,记得换一双轻便些的鞋子,虽然是乘坐马车出城,但到了桑园里,还是有比较远的路要走的。”
“每个人都会分到一只小篮子,不需要额外带。”
“记得带一个装满水的水壶,带一份夏日里不会轻易腐坏的餐食,也可以带一点果子吃。”
“到时候不会要求你们依照座次排在一起吃饭,如果想跟好朋友一起吃饭的话,也可以预先带一个小垫子来用……”
孩子们眼睛亮闪闪地应了声:“好!”
阮仁燧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大公主也亦如是。
出城去摘桑葚……
一听就很好玩儿!
大公主快乐极了,跟两个小姐妹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商量起来:“我们来分工吧?有人带餐食,有人带果子,还有人带坐垫,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好吃的!”
汪明娘兴奋地一举手:“我来准备餐食!”
庞君仪领了第二个活儿:“我带果子!”
大公主拍着胸脯,应了第三个活儿:“那我来准备坐垫!”
……
披香殿。
德妃知道这事儿,当时便说:“现在天气这么热,早早做好了餐食带过去,到午间时候估计也坏了……”
她跟儿子商量:“我找几个厨子跟着你,到时候现做吧?”
阮仁燧:“……”
阮仁燧很委婉地说:“阿娘,是不是太张扬了一点?”
“这有什么?”
德妃斜了他一眼,说:“就这么定了!”
阮仁燧也不想为这么点事跟他阿娘犟,当下也就应了:“那行吧……”
德妃又开始给他收拾行装:“夏天在外边,是不是穿木屐会凉快点儿?”
想了想,又摇头否了:“桑树底下上爬下爬的,肯定有不少小石头,备不住还会有荆棘小刺呢,要是伤到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叫人给他找了双软硬适中的小羊皮靴来穿,又嘱咐易女官明天早晨再给他洗一些水果带上。
易女官也应了。
阮仁燧觑着外边的天色,盘算着趁天还没黑赶紧去捉蝉。
他还欠了他阿耶一只蝉没给呢!
再一回神,就见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阿娘焦虑不已:“得给岁岁带桶水,预备着洗手洗脸啊,外边的水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再把马桶也带上……”
又说:“你哪干过活儿呀,岁岁,我给你找副手套戴吧?”
阮仁燧:“……”
……
九华殿里,焦虑的人就换成了大公主。
她叫人找了好多张地毯过来,问贤妃:“阿娘,你感觉这张地毯怎么样?”
大公主指着上边的图案,神情兴奋地说:“上边有两只小鹿!”
贤妃看了眼,说:“挺好的。”
大公主皱起一点眉头来,开始挑小鹿的毛病了:“可是我觉得明娘和君仪不会喜欢的,明娘在养小兔子,阿娘,你说是不是用有小兔子的地毯更好一些?!”
贤妃说:“也行。”
大公主可纠结了。
她忍不住原地跳了两下:“但是!这张牡丹花纹的最好看!”
“……”贤妃就说:“不然你把三张摞在一起,都带去吧,行不行?”
大公主拎着地毯的一角,眉头慢慢地皱得深了:“阿娘,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才说了几句话,你就开始不耐烦啦?”
贤妃:“……”
阮仁佑,你现在真的有点烦,你知道吗?
……
崇勋殿。
圣上原正在御书房跟大臣说话呢,冷不防窗户被人从外边推开,一声轻响之后,紧接着就是翅膀震动的声音。
室内几个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过了会儿,被放生进御书房的那只蝉大概是觉得安全了,抖抖嘴巴,响亮地叫了起来——
圣上:“……”
圣上暗吸口气,递了个眼神过去,宋大监就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小殿下,陛下还在跟朝臣议事呢,我领着您去别处玩儿,好不好?”
阮仁燧自觉已经兑现了给阿耶一只蝉的诺言,也不去纠结别的,顺手将粘蝉杆儿递给侍从,自己跟着宋大监进了御书房。
宋大监示意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擦脸,又送了温水来给他喝。
阮仁燧两只手抱着茶杯,抬头问他:“阿耶在跟谁说话?”
宋大监笑着替他把稍显累赘的袖子挽了起来:“是继任吏部侍郎的邹侍郎,他昨天才刚进京呢……”
昨天傍晚,邹侍郎进宫请安的时候,圣上人在披香殿,且那时候心情也的确不好,便没见他。
直到今日,忙得差不多了,才召见他来说话。
阮仁燧原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十分在意,喝完水之后无聊地在便殿里转了转,还有点好奇地掀开帘子,悄悄探头去向外看了一眼。
邹侍郎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容貌端方,气度儒雅,是个中年美男子。
也是。
阮仁燧心想:能在朝中做官的,哪有丑人呢。
……
晚点等圣上忙完公务之后,带着冤种溜达着返回披香殿,就见德妃已经着人收拾出好几座小山来了。
他打眼一瞧,不由失笑:“找这么些东西出来干什么?岁岁惹你生气,打算把他撵出去啦?”
阮仁燧狠狠瞪了他一眼。
德妃就把儿子明天要去参加夏游的事情讲了。
圣上听完就乐了:“那也不用带这么多啊,你这简直就是要把家底儿都给他搬过去啊!”
说完,捎带着把自己不久之前从御书房里捉住的那只蝉摆在了儿子头上。
阮仁燧没察觉到他具体放了什么,倒是感觉到了那细微的重量,下意识往上掀了掀眼帘。
德妃没好气地斜了圣上一眼:“你懂什么?宁可多做准备,也比到时候想用又找不到来得好!”
再注意到他的动作,登时又惊又怒:“不准往岁岁头上放这种东西!”
说完,伸手一把从儿子头顶捉下那只蝉,踮起脚,“啪”一下,气呼呼地放到圣上头上去了。
那只蝉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原始的召唤,忽然间响亮地叫了起来。
圣上:“……”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脸上郁闷的表情,实在是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了。
快哉快哉!
阿耶你也有今天!
阮仁燧很怜悯地拍了拍他阿耶的手臂,语重心长道:“阿耶,不要低头,皇冠会掉,不要流泪,坏人会笑!”
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