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
洗三的仪式多半大差不差。
成年人经历得多了,没什么感觉,阮仁燧和大公主倒是觉得很新鲜。
大公主还问贤妃呢:“洗三,就是庆贺出生第三天吗?”
贤妃说:“是呀,出生后第三日沐浴祝吉,就是洗三。”
大公主稍觉疑惑:“我怎么不记得我洗过?”
阮仁燧没忍住笑出声来。
朱皇后也笑了:“你那时候还小呢。”
又招呼这两个孩子,再加上阿好:“过来吃蛋糕吧。”
阿好没吃过奶油,用勺子盛了一点送入嘴中,紧接着就享受地眯起了眼睛:“真好吃!”
阮仁燧跟大公主也喜欢吃这一口,三个小孩儿聚在一起,小猫似的,咕噜着享用起来。
用过午膳之后,韩王妃笑着谈起了近来神都城内的读书热:“宗室的那份名次表往外一摆,延寿跟希龄都急啦,点灯熬油地在写东西,盘算着明年把名字再往上升一升呢!”
韩王世子跟成安县主都位列前十,只是没能进入前五,半大孩子格外要强,不免就起了追逐之心。
武安大长公主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微微一笑:“英国公府近来正热闹呢,英国公领头,把年轻的姬妾们放出府去了,不止如此,还立了家规,限制家中子弟妾侍的数量……”
殿内几人听得忍俊不禁。
朱皇后惦记着同为开国公府的世交,倒是给英国公说了句好话:“管中窥豹,由此可见英国公改制的决心了。”
太后娘娘听得有趣儿,就叫了筹办这事儿的几个孩子到近前来说话:“宗室那边的名次表已经出来了,那外戚那边的呢?”
论齿序,大公主是长姐。
论身份,她是皇室的公主。
这时候,当然得由她开口回话:“皇祖母,已经做出来了,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核对一下,就能公布出去了。”
太后娘娘瞧着她,问:“第一名是谁?”
大公主眼睛亮亮地看了朱皇后一眼,与有荣焉:“是朱娘娘!”
太后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问:“后边呢?”
大公主就挨着往下数:“第二名是朱娘娘的弟弟朱正柳,再后边是德娘娘的弟弟夏侯怡,承恩公府的刘五娘子……”
太后娘娘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问了句:“德妃弟弟分数的由来是什么?”
大公主如实讲了。
太后娘娘少见地有点讶异。
她问德妃:“你弟弟是打算去十六卫?”
“是,”德妃起身回话,如实道:“他在骑射上更有天赋。”
太后娘娘有些赞善地看了她一眼。
也是出于这点赞赏,她多说了几句话:“即便不走文官路径,也不要让他荒废了学业,读书的意义不在于仕途,而在于明心知礼。”
德妃深以为然,很诚恳地将自己先前所思所想讲了。
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在乎自揭其短:“阿耶故去之后,家中子弟无人督促约束,又因为宫内有妾身和皇长子在,一时纵意,长此以往,即便不招惹灾祸,也会迅速没落的……”
大公主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朱皇后脸上也含着几分欣赏的笑意。
太后娘娘点点头,同后妃们道:“德妃这话说得很是,不只是她,你们也该记在心里,让母家子弟引以为戒。”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道:“是。”
太后娘娘摆摆手:“坐吧。”
贤妃一边坐下去,一边偷眼去瞧女儿脸上的表情。
她实在是有点担心,怕这个冤种忽然间说句什么。
看一眼。
再看一眼。
最后把大公主看得生气起来,恨铁不成钢道:“阿娘,你总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字!”
贤妃:“……”
贤妃反倒是放心了。
结果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心放得太早了。
太后娘娘跟她们说了会儿话,便起身预备着回千秋宫,众人起身恭送。
与此同时,大公主快步追了过去:“皇祖母!”
她急急忙忙地说:“我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
贤妃看得心头一紧,倒是还沉得住气,没有阻拦。
事态未明之前,太后娘娘也不生气,叫大公主到自己面前来:“什么事儿?”
大公主就说:“之前我在宫外,撞见承恩公让人去诬陷董二娘子小金榜试头名的成绩是走后门得来的,阿耶生气了,要罚他,只是被我拦住了……”
她皱着小小的眉头:“承恩公府是您和阿娘的母家,也是我的外家,只是……那边儿都是些什么人呀,出去说给外人听,我都觉得丢脸!”
“皇祖母,我之前私下还跟阿娘说呢,德娘娘看书之后,才变得这么厉害的呀,大禹治水,也说是堵不如疏。”
她有点忐忑,唯恐会被拒绝:“我想跟您讨个许可,借着承恩公牵涉到小金榜试的罪责,把承恩公府的人拘起来读书,读不出个结果来,就不放他们出去了!”
太后娘娘少见地笑了一笑。
她没有说“好”,但是也没有说“不好”。
太后娘娘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仁佑,我想听见的不是一个纯粹的念头,而是一个可行的计划,你应该在确定整件事情的流程之后,再来找我。”
大公主听得精神一振。
她知道,这其实就是应允了的意思:“皇祖母,我马上就去办!”
……
一日之间,午后是最热的时候。
太后娘娘离开之后,其余人也没有在这儿久坐,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换成平常时候,德妃才刚用了午膳,估计还会领着儿子散步消食,但是现下这个时节……
赶紧回去猫着吧!
太热了!
易女官叫人煮了绿豆百合汤分给底下的内侍和宫人们消暑,又叫把刚煮出来的金银花雪梨水晾着。
才刚忙完,就见自家娘娘和小殿下像两只被烧到了尾巴的小动物一样,迫不及待地溜到冰瓮前,把脸颊贴过去了。
那母子俩脸颊红扑扑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好凉快啊!”
易女官板着脸过去把德妃从冰瓮前拉走了:“娘娘,别靠得那么近,对身子不好。”
德妃正行月事呢。
德妃悻悻地耷拉着脸,再一扭头,果断地一伸手,把小狗岁岁给牵走了:“岁岁,没听见易女官说吗?别靠得那么近,对身体不好!”
阮仁燧:“……”
阮仁燧郁郁地应了声:“哦……”
易女官又叫燕吉去给德妃冲泡暗香汤来喝。
玉杯里事先放半勺蜜,再放置几朵冬日摘下盐渍的半开不开的腊梅花,用水冲开,芳香可爱。
阮仁燧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香香的!”
德妃就笑眯眯地叫人也给他冲一杯来喝。
这话才说完,外头就有侍从匆忙来报:“娘娘,陛下过来了。”
德妃听得心下一动。
她才从瑶光殿回来多久?
略微推算一下时间,就知道圣上多半没有过去,而是直接往披香殿来了。
德妃预料到圣上这会儿的心情多半不会太好。
等真的见到,果然看他眼睑低垂着,眉宇之间少见地带着一点烦闷。
德妃迎上前去,如常见礼,又问他:“有金银花雪梨水,还有暗香汤,你想喝哪一种?”
圣上不甚感兴趣地说:“都行。”
德妃就叫人去取金银花雪梨水来:“这个更清爽一些,能解暑。”
看圣上额头上轻微地带着一点汗意,又用薄荷手帕温柔地替他擦了。
正想着该怎么打开局面呢,就见儿子吸溜着那杯热热的暗香汤,带着智力不高的笑容,快活不已地招呼圣上:“阿耶,我们一起去捉蝉吧,用洗得黏黏的面团来沾!”
他信誓旦旦:“你听外边叫得这么响,肯定有好多!”
圣上:“……”
德妃:“……”
圣上暗吸了口气,问他:“岁岁,你没有别的事情做吗?”
阮仁燧想了想,又像只快乐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超级开心地发出了邀请:“不然我们一起去摘莲蓬?早开的荷花落得也早,肯定已经有莲子了!”
“……”圣上默默地抿了下嘴。
冤种,你的快乐吵到我了!
德妃板着脸撵儿子出去:“玩儿去吧,别在这儿碍事!”
阮仁燧有些茫然地看看他阿耶,再看看他阿娘,有点失落地道:“……那好叭!”
他转身要走,却没走动。
圣上在后边扣住了他垂下来的小腰带。
阮仁燧不解地回头去看。
圣上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看德妃:“龙川书院的那个袁太太,我倒是专程叫人去查了……”
袁太太!
夸过岁岁有琴道天资的袁太太!
德妃一下子就把别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目光专注,特别认真地问:“袁太太怎么样呢?”
圣上扣着儿子的腰带,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
同时笑着告诉爱妃:“她的履历可了不得,参与琴道高级考试的那一年,她是头名,是那一年的天下第一。”
又不怀好意地说:“其实这位袁太太也有开设琴技辅导班,我琢磨着,是不是把岁岁送过去比较好?”
他状似深思熟虑:“毕竟岁岁真的有这个天赋嘛,如果浪费了,岂不可惜?”
德妃深以为然:“是呀!”
阮仁燧:“……”
阮仁燧神情木然:“阿耶,我应该没有惹你吧……”
圣上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
猗兰居。
袁太太特别高兴。
她还说呢:“我之前没好意思跟你们说这件事,不然倒好像是我有意在给自己的辅导班招揽学生似的,其实真不是……”
之前随堂测验的试卷,袁太太还很珍惜地收着呢。
她往书架上去搜寻一下,找了出来,递过去给德妃看:“令郎真的很有天赋!”
“相似的试题,一班也只有两个人拿了满分。”
“一个是宋琢玉,她很聪明,虽然没有接触过琴道,但是我说的她都能记住。”
“还有一个是元宝珠,她家里边应该专门找人教导过,她又聪明,所以也拿了满分。”
袁太太特别有诚意地说:“我还专程去看了侯永年的入学试卷,他基础其实打得特别牢固,字也写得端正,之所以在十班,是因为年纪小,而不是因为资质不足。”
德妃深深地共鸣了:“是呀,他才多大,那些学生都多大了?”
袁太太起了爱才之心。
加上她本也不缺钱,为表明自己并无虚假夸大,哄骗学生报自己辅导班的意思,当下主动承诺::“先叫侯永年免费在这里试着上一个月的课,到时候你看看效果,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德妃这个人,从来都不肯让自己交好的人吃亏。
袁太太这么说,她反而一定要给。
袁太太坚决不收。
两方推拉了一段时间,她到底还是没能拧过德妃。
袁太太感动之余,当下郑重其事地跟德妃承诺:“侯家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令郎的天资,必要将他栽培成闻名神都的琴道天才!”
德妃听得热泪盈眶,握着袁太太的手,动情道:“那我就先谢过姐姐了!”
两个人都觉得十分满足。
阮仁燧:“……”
我请问呢?
有没有人管管当事人的死活?
……
德妃领着他往袁太太授课的猗兰居去走了一趟,定下以后每隔一日,下午放学之后都要去弹琴的计划之后,这才踌躇满志地领着他往回走。
圣上这会儿的心情已经好多了,看儿子耷拉着脸,郁郁地不说话,还很爹味地劝了他一句:“岁岁,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
阮仁燧白了他阿耶一眼:“……”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并不相通,阮仁燧只觉得他吵闹。
他气呼呼地走开了。
这一来一回,天色也晚了。
德妃散了头发,对镜卸妆之后,慢慢地梳头。
再觑着圣上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些,这才低声问他:“出什么事儿了?”
圣上轻叹口气,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说:“已经过去了。”
德妃也不追问,只是轻哼一声:“欺负完岁岁,心情都好了,是不是?”
圣上低低地笑了起来,没说话。
夜色静谧,偶尔有灯火轻轻的爆破声响起。
易女官吩咐内侍往殿内四角的冰瓮里去添冰,免得待到圣上和自家娘娘歇下之后再添,动静太大,惊扰睡眠。
榻上的被子已经被铺开,圣上伸手去掀,不曾想先摸到了一个异物。
圆圆的,带一点凉,手感稍有些尖刺。
他微微一怔,将被子掀开再看,才发觉那原来是颗刚被摘下来的莲蓬。
那莲子果然已经成熟了,饱满地鼓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恍惚之间,似乎闻到了一股轻淡的荷花香气。
圣上看见旁边还放了张小纸条,他拿起来瞧了眼。
上边用孩童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两行字。
阿耶,莲蓬给你摘来了,还欠蝉一只。
明天去给你捉。
底下的落款是小人不计大人过的岁岁。
圣上捻着那张纸条,不由得笑了起来。
德妃有所察觉,探头过来瞧了一眼,也跟着笑了。
两人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父母,结伴往偏殿去寻儿子,到了门外,却见对方寝室里的灯已经熄了。
圣上就在外边敲了敲门,叫他:“岁岁?”
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德妃小声说:“是不是睡啦?”
圣上一边从莲蓬里剥了个莲子出来,喂给爱妃,一边不以为然地摇头:“怎么可能?”
说完,邦邦邦在门上连拍了好几下,大声叫他:“岁岁,岁岁?!”
德妃:“……”
德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下,嗔怪道:“你坏不坏呀!”
里头传来愤怒的一声大叫:“岁岁睡着了!”
圣上从容往嘴里送了一粒刚剥出来的莲蓬,笑眯眯地同德妃道:“看,岁岁亦未寝!”
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