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过来了。
他问宋大监:“那几个孩子呢?”
宋大监就说:“先前去完礼部,倒是来寻您了,只是看您歇下,又都有些饿了,就暂且散了……”
圣上低低的“唔”了一声,去书案前翻看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马上就得处置的事情,这才手扶桌面,慢慢地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新洗的葡萄,他信手摘下一颗,剥皮之后送入口中,思考几瞬之后,才说:“叫他们吃完饭之后过来。”
略微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叫皇后和德妃、贤妃也来。”
……
披香殿。
阮仁燧回去的时候,德妃已经用过午膳了,看冤种回来,还纳闷儿呢:“不是还没到下课的时候?”
阮仁燧顺手来了个张冠李戴,省略掉自己逃课的事情,同时把承恩公身上的官司给抽出来讲了。
德妃便没有起疑。
她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又是淮安侯夫人?”
阮仁燧不明所以:“怎么就是‘又’了?”
德妃一边示意燕吉去给儿子备些吃的,一边随口道:“先前你外祖母进宫的时候说过啊,淮安侯夫人倒卖族田,摊上事儿了……”
阮仁燧听了也没多想——毕竟这案子已经算是初步结束了不是?
事后如何,自有屈大夫与淮安侯料理。
倒是德妃神情微怔,若有所思。
她觉得前后两件事情都不太对劲儿。
宗妇倒卖族田,是极大的丑闻,按理说,淮安侯府不该宣扬出来的。
而今天这事儿……
德妃也知道淮安侯夫人深恨董二娘子,可她怎么会试图通过小金榜试的最终结果来攻讦对方呢?
一个不好,就会引火烧身的啊!
且承恩公又不是个多谨慎的人,跟他合作一起干这种大案,失手的可能性很高。
承恩公是圣上嫡亲的舅父,做了也就做了,淮安侯夫人呢?
前边倒卖族田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按理说,她不该夹着尾巴做人吗?
德妃心想:要么就是她被什么事情给刺激到,以至于脑子都不清醒了。
要么就是她病急乱投医,听了什么人的损招儿,以至于连出臭棋……
德妃也没有多想。
反正跟她没关系就是了。
……
瑶光殿里。
吴太太避开坐月子的大女儿,悄悄问小女儿:“你真的跟大公主一起去崇勋殿,还见到了陛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句:“陛下现在很忙吗?”
二公主出生一天了,圣上到现在都没来看过,她有点担心。
阿好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先说:“阿娘,我觉得陛下看起来很累,听说,陛下昨天一整晚都在跟宰相们议事呢。”
吴太太脸色稍松。
没想到紧接着又听女儿说:“只是就算陛下很清闲,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不想过来,阿娘,你跟姐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阿好在崇勋殿跟两个小伙伴一起进行探讨的时候,也在眼观六路。
她几次看见圣上伸手去摘桌上那盆绿薄荷的叶子吃。
她知道,圣上是在用它提神。
这间接地说明,今天见他们几个孩子的时候,圣上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了。
阿好提前给母亲打预防针:“人在觉得很累的时候,就很容易不耐烦,这时候什么多余的事情都别做,不然,倒霉的肯定是我们!”
吴太太听得瑟瑟,赶忙道:“我知道了……”
阿好看母亲这样,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
她有点无奈,放缓了神色,又说:“阿娘,你不要光自己知道,也去说给姐姐听啊。”
“小外甥女是公主,陛下早早晚晚都会来看她的。”
阿好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在很累的时候,就只想听好听的话,或者安静一会儿也行。”
“要是有人摆一张死人脸给我看,我肯定会生气的!”
吴太太:“……”
吴太太忍不住道:“阿好,别这么说你姐姐……”
“我不单单是在说姐姐啊,还有阿娘你!”
阿好板着脸,一视同仁地说:“你们真是一天天吃得太饱了——我的字帖就在窗户边上摆着,姐姐在坐月子,你没事儿倒是看啊!”
吴太太听得羞恼:“混账东西,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阿好见事不好,扭头就跑了!
……
因圣上的一句话,宫里边正经的主子都集中到了崇勋殿。
朱皇后和德贤二妃这才知道三个孩子聚在一起搞了个西洋景儿。
朱皇后面露赞赏:“这是好事啊……”
德贤二妃心有戚戚,对视一眼,少见地共鸣了一下。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定国公府作为皇朝四柱之一,底蕴之深厚,不是承恩公府和夏侯家所能比拟的。
朱少国公十九岁金榜题名,被天后亲自点为探花。
偕同庄园和榜眼一起夸街时,那汹涌的人流,连道路都阻塞了,其声势可见一斑!
那可是国考第三啊!
懂不懂其中的含金量!
而承恩公府……不提也罢!
夏侯家倒也出过进士——德妃的父亲就是进士及第,而后被选入东宫,侍奉如今的天子的,只是他不是已经故去了吗?
且这个评比也不看中年人,只看年轻一代啊!
夏侯家这一代年纪最长的就是德妃,再之后是德妃二房的堂弟,再之后是夏侯小妹和二房的堂妹,最后是夏侯小弟……
成材率竟然达到了惊人的0%!
德妃真想昏过去!
怎么会这样啊!
一直以来,她对于承恩公府,其实都是怀着某种蔑视的。
科举不成,人品也不成,干什么什么不成!
现在忽然间发现,其实两家的成材率居然都是0%……
归来半生,夏侯家跟承恩公府居然在同一起跑线上!
真是奇耻大辱!
德妃暗吸口气,第一时间问三个孩子:“最终的统计结果,预计会在什么时候公布?”
大公主其实也不太确定呢。
她现在就是有这么一个计划,还没有具体地开始实施呢。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目光揶揄地瞧了爱妃一眼,说:“我都问过啦,这个月的十六日,有一场史学专业的考试……”
他知道德妃近来在看相关的书籍,且学得还不错。
果不其然,德妃听闻之后,神情坚毅地像是一个老兵——她要去考这场试!
夏侯家怎么能跟承恩公府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简直是辱没祖宗!
朱皇后明白她的心思,当下摇头失笑。
阮仁燧则心想:我阿娘应该能考过吧?她近来真的很用功啊。
不仅仅用心钻研,也还有谭郎中进宫授课,双管齐下。
他相信他阿娘的能力。
阿好静静坐在旁边,悄悄看一眼圣上脸上的表情,再看一眼德妃,心下了然。
大公主则一扭头,皱着小眉头,看她阿娘:盯.jpg
贤妃:“……”
贤妃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就当成没看见。
大公主急了:“阿娘,你说话呀!”
贤妃头疼不已:“这有什么好说的?”
大公主有点生气地说:“你看看人家的阿娘……”
贤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假笑着靠过去,在女儿耳边小声说:“阮仁佑,不要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你,知道吗?”
大公主:“……”
大公主很忧郁地闭上了小嘴巴。
圣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殿中众人的表情,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又叫几个孩子继续今天上午的讨论。
大公主其实很有应变,在察觉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堪称海量的数据之后,便决定分批次进行自己的工作。
“先把宗室中人的数据表做出来。”
一来,宗室的身份最高。
其次么,则是宗室人口简单,相对比较好整理。
大公主的理由是:“先做最简单的,试着练练手,有了经验之后,再做别的就简单了!”
圣上问她:“该去找哪些衙门来配合你?”
大公主果断地数了出来:“宗正寺,礼部,还有弘文馆和国子学!”
圣上点了点头,又问:“那把宗室的数据表做完之后呢?”
大公主就理所应当地说:“再去做外戚们的呀!”
圣上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外两个孩子,轻笑道:“你们以为呢?”
阮仁燧挠了挠头,说:“我跟大姐姐想的一样……”
阿好等他说完了,才试探着说:“我也觉得,应该再去做外戚的部分,但是不应该只由我们三个来做了——可以适当地找几个人来帮忙做。”
圣上神色难辨喜怒,淡淡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因为今天上午说过,神都城里的文武官员很多,地方上的官员也很多啊。”
阿好稍有点胆怯,但还是鼓足勇气,阐述自己的见解:“只靠我们三个人,要很久很久才能统计完。”
圣上作疑惑状:“可是依照你的说法,应该等做那部分数据表的时候再加人才对,外戚的人并不多,为什么也要加人?”
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赞许亦或者愠怒的神色,但是阿好的心却已经稳了。
她察觉到,圣上是一个非常爱惜自己精力的人。
他甚至于吝啬于在不在乎的人身上去浪费情绪。
这样的一个人,要不是觉得她说得对,怎么可能跟她浪费时间?
阿好便很流利地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三个人一起做宗室的部分,是为了了解整个流程,免得以后任命别人来做,他们欺负我们人小,不懂事,糊弄我们。”
“再加几个人跟我们一起做外戚的部分,是为了栽培人手,让他们知道流程,教导再之后要加入进来的更多的人。”
“等到最后真正需要很多人手来做事的时候,我们反而不用做了,只管把事情交待下去,等待最后的结果就可以了……”
朱皇后在旁听完,忍不住赞了一句:“真是冰雪聪明!”
德贤二妃同样面露赞许。
圣上脸上这才露出来一点笑容,不无感慨地道:“这就是天资啊。”
有些东西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得到的。
但还有一些东西,生下来的时候有就是有,没有的话,以后也不会有。
“你这席话说得不算十分周全,但是以你的年岁和阅历,能说出来已经极为难得了。”
圣上问阿好:“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阿好怔怔地抬起头来,目光迅速地在圣上脸上扫过,很快又低下头去。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说:“我想请陛下为我找一位老师。”
阿好先同朱皇后行个礼,然后才继续道:“皇后娘娘给我找了一位女官,让她来给我启蒙,我并不是说这位女官教得不够好,我只是觉得……”
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她没有办法教授我,陛下想要引导我们说出来的那些东西。”
圣上微觉讶异。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便显得真切多了。
圣上由衷地说:“你很聪明。”
她没有试图用这个赏赐将他引向瑶光殿。
这说明这个女孩子虽然年幼,但很识趣。
至少,远比她的姐姐会看眉眼高低。
如若躺在瑶光殿里的人是太后娘娘,她说希望圣上过去探望,是为了周全两宫和睦,值得褒赞。
可是田美人……
没有人有资格把天子的去向作为赏赐,给予一个后宫嫔御。
只是赏识归赏识,圣上很能分清天平两端的分量:“神都很大,这里的确有你想要的老师,但是你现在还不足以成为对方的弟子。”
他说:“等这件事情办完,如若你的表现能令我满意,我便为你引荐。”
阿好听得精神一振,当下扬声道:“好!”
略微迟疑一下,她又问:“陛下,您方才说我说的不算十分周全,到底是哪里有所不足呢?”
圣上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想试探的也都试探出来了,当下歇了跟他们言语的心思。
他站起身来,殿内其余人紧跟着起身。
分别之前,圣上告诉阿好:“你的设置当中缺乏监察,缺乏财务,以及,缺乏另一套完整的备用计划。”
“好了,去忙你们的事情吧,五品及以下的官员,随你们差遣。”
他笑着朝几个小孩儿摆了摆手:“让我看看你们能走多远——去找小时来,让她跟着你们,免得你们捅出篓子来。”
……
几个小孩儿摩拳擦掌地开始忙活,参与了这场会议的朱皇后和德妃则马上开始召见母家的人进宫。
最开始被清点到的是宗室,可宗室这会儿才几个人?
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轮到外戚的。
再之后就是勋贵和文武官员,一个都逃不了!
朱皇后请了母亲朱氏夫人进宫,同她说了这事儿。
末了,又道:“几个孩子预备统计八岁到二十岁之间的那些人,咱们家只有正柳符合标准,可姻亲故旧家里边怕是不少。”
“母亲出去知会他们一声,都提早准备着,多一分光彩,总比多一抹灰好。”
朱少国公夫妇有三个孩子,朱皇后是长女。
再下边年纪最长的弟弟朱正柳今年才九岁,刚刚好超过了标准线。
朱氏夫人颔首应了。
那边儿德妃同时叫了夏侯夫人和二房、三房的叔母过来,几乎恨不能捏着她们的耳朵,趴在耳朵眼上讲:“家里边儿能考的都给我去考!”
她不光鸡人,还给画饼:“但凡有点样子,我多少都能伸手拉他们一把,什么都没有?丢人都丢死了!”
德妃是真的焦虑。
现在总共就那么四家外戚。
定国公府保准是第一了。
至于剩下的那三家——一个不好,就会是并列倒数第一!
承恩公府成材率0%,夏侯家成材率0%,田家成材率也是0%!
其中,承恩公府是神都尽知的渣滓家族,田家本是小民,裤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呢,就那么一个才七岁的女孩儿。
可他们夏侯家,原本可是文官门庭啊!!!
混了个0%,丢死人了!
夏侯夫人和她的两个妯娌也知道这事儿紧要,俱是神色凝重,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出宫之后,又不免要把这消息也告知给其余姻亲。
朱氏夫人也亦如是。
如此一来,虽然敌人还没有来,但是烽烟却的的确确地被点起来了。
卷王欢欣鼓舞,混子如丧考妣。
……
政事堂里。
裴东亭起初还很得意——要说卷读书,满神都就找不出能跟英国公府掰腕子的。
他本人也是进士及第。
只看天后与当今两朝都严厉限制勋贵在朝中的影响力,而他这个英国公却能位居宰相,就知道他有多能卷了。
唐红无所谓,她家里边就只有一个孙女,现下在弘文馆读书,成绩不算顶尖,但也名列前茅。
闻俊杰家里边孙子孙女不少,但是他看得开,不在乎。
丁玄度是老学究,平时狠抓教育,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周文成有点打怵。
他小儿子是个混子……
本家德庆侯府那边儿,本是偏支得爵,也不太成。
他提前在同僚们面前打预防针:“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丁玄度摸着胡子,宽慰他说:“问题不大,我听说最终不是看谁家优等生多,而是看谁家优等生多,且占比也高……”
裴东亭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什么?!”
英国公府优等生是多,但是孩子也多啊,如此一来,岂不也就拉低了比率?!
丁玄度幸灾乐祸地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文成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好看了起来。
倒数第一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会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裴东亭:“……”
太棒了,这种心如死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