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夫已经有了年纪,撸起袖子来打了这么久,也是气喘吁吁。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喘着粗气将手里边那条树枝搁下:“德渡,我今天过来,不仅仅是为了你母亲和你妹妹,也是为了你父亲。”
屈大夫倍觉唏嘘,神情感伤:“遥想当年,文川公在朝中统领百官,明决果断,是何等风范,不曾想不过寥寥数年,荀家竟至于此……”
荀侍郎听得面露愧色,赧然道:“这都是我的过错……”
“当然是你的过错!”
屈大夫目光如电,森森地瞥了过去:“你是荀家的长子,你父亲所有,有形的、无形的,大半都给了你,现下变成这样,不去怪你,又该怪谁?!”
荀侍郎讷讷不能言。
屈大夫连打带说,这么久过去,也觉疲惫。
“文川公本是东都人氏,死后归葬故土,数年不见,坟墓前的松柏,大概也长高了许多吧。”
他叹口气,放缓了语气:“德渡,你上疏陈病,往东都去,再为你父亲尽三年孝吧。”
荀侍郎脸色顿变!
三年……
人生总共才多少个三年?
他总共还剩下多少个三年?
现下他官居吏部侍郎,位高权重,一旦退将下去,三年之后,未必还能有如今之势!
荀侍郎面露难色,神色央求:“世叔……”
屈大夫面沉如水,神情穆然,伸手去一指他:“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在给你台阶,你赶紧下来吧!”
他说:“明天到了朝上,你若是不肯主动奏请,我就来替你奏请。”
“到那时候,不只是官位,连同你父亲的脸面、荀家的声名,你一样都保不住!”
荀侍郎了解屈大夫的脾气,知道他必然是说到做到的,当下满心苦涩,懊恼不已。
他不得不低头应了声:“是。”
屈大夫没再看他,而是转目去看荀老夫人,客气地同她拱手示礼:“嫂嫂有了春秋,远行上路,怕也辛苦,不妨就留在神都颐养天年。”
又说徐太太:“正好侄女也在神都,不如就搬回荀家来,母女做伴,也有个关照……”
荀侍郎与荀夫人听得目光微动。
夫妻俩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焦急。
荀老夫人谢了屈大夫的好意,却说:“人老了,凡事就得多听儿女的意思了。”
她问女儿:“格非,你怎么看呢?”
徐太太同屈大夫行个晚辈礼,而后摇头道:“屈世叔,我曾经发过誓,此生再不会下榻荀府。这话永远算数。”
再瞥一眼荀侍郎夫妇,她面露嘲弄:“再则,现下荀家兄弟姐妹们,就只有大哥大嫂,乃至于我和大姐在神都,他们一起往东都去了,荀府里边不就只剩下了我和我母亲?”
“只怕兄嫂也会忧心我鸠占鹊巢,来日为这府宅而跟他们打官司呢!”
荀侍郎听得面露窘然,倒是没有再说话。
屈大夫面露狐疑之色,皱眉看一眼荀侍郎夫妇,这才询问徐太太:“世侄女本也是荀家女,何以会发一个永不下榻荀府的誓?”
荀侍郎颇不自在地干咳了几声。
这其实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徐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辗转返京,回到荀家之后,重又回到了从前闺中居住的院落。
那时候荀相公还在,倒是没人敢说什么。
没两年荀相公亡故,荀侍郎夫妇开始掌家,各色各样的问题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了,但是徐太太也还能够忍耐。
直到有一日,荀家自家亲眷行了一场家宴。
荀侍郎的长孙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别大声地问她:“你是谁,为什么总是赖在我家不走?”
席间一时陷入了难堪的寂静。
几瞬之后,荀夫人板着脸,开始训诫儿媳妇:“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让他跟客人说这种话!”
世子夫人笑着劝她:“小孩子哪懂得大人的弯弯绕绕?嫂嫂,你别怪他,也别怪侄媳妇。”
又叫徐太太:“妹妹,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吧?”
其余人也都温言劝和。
徐太太先前经历了太多太多,这时候竟然也不气恼,只是含笑问那小孩子:“这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有什么人让你说的呀?”
那小孩子有点迷糊了,对着她看了几眼,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的祖母。
徐太太就开门见山地问荀夫人:“嫂嫂,你是故意教孩子这么说话,好把我赶出去的吗?”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徐太太已经无意再去回想,总归是很不愉快也就是了。
当天,她就带着孩子搬了出去。
屈大夫听得震怒不已:“你们简直是混账!”
荀侍郎夫妇红着脸,默不言语。
徐太太已经过了那一重山,现在也无意再去回想,当下便道:“荀家我是不会再回来住了,母亲跟随我一起搬出去吧。”
想了想,又同屈大夫说:“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分过家了,母亲手里边也有些银钱和宅院,不愁没地方住,您放心吧。”
屈大夫到底还是留了个亲信在这儿:“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办,就只管差使他,若是有什么别的不妥,也叫他去找我。”
徐太太和母亲一切谢过了他。
屈大夫旋即叫上任少尹:“走,跟我一起进宫面圣!”
这是从上层堵死了荀侍郎阳奉阴违的可能。
这老者来时迅猛,走时匆匆。
如同一场半挂卡车,将荀侍郎夫妇撞个半死之后,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徐太太没再跟兄嫂搭话,往母亲居住的院子里去替她收拾东西。
荀侍郎夫妻俩戚然地对视几眼,不得不狼狈离去。
徐太太这时候才忽的想起一事:“嫂嫂。”
她叫住荀夫人:“别忘了替大姐收拾行装。”
“她和离归家,肯定不能跟我和母亲住在一起,顾虑到她的性情,也不能留她一个人在神都城里。”
徐太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到时候,恐怕大姐只能跟你们一起前往东都了。”
荀侍郎微觉莫名——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荀夫人却觉头顶阴云密布,心头、口齿,一并都在发苦!
徐太太不动声色地觑着这对夫妻,颇觉玩味地想:是谁主张叫大姐和离归家的?
真真是个妙人!
当初荀夫人设计赶她离开的时候,世子夫人还幸灾乐祸地在旁边敲边鼓——她觉得这是原配一房的儿女跟继室一房儿女的斗争。
她想得太简单了。
那是长房跟非长房之间的斗争。
在荀夫人眼里,丈夫异母的妹妹住在府里,真是碍眼,丈夫同母的妹妹当然也一样啊!
她们两个没有任何区别。
如若荀侍郎尚且春风得意,那世子夫人此番回到娘家,在兄长庇护之下,或许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但现在荀侍郎夫妻都要往东都去了,世子夫人这个直接将先前一切恶果引爆的人还要与他们同行……
徐太太很怀疑他们的手足之情究竟能维系多久。
真可惜,她估计是看不到他们决裂的那一幕了。
……
屈大夫协同任少尹一起进宫,把这事儿回禀给圣上听。
之所以要带着后者,一来,是让他做个见证。
二来,则是觉得这个年轻人——相对于屈大夫的年岁,的确是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
言谈行事都很妥当,有意让他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屈大夫的意思是寻个大面上看得过去的由头,把荀侍郎撵到东都去,叫他反省几年,再观后效。
捎带着也看看他这三年在东都都能做些什么,有无进益。
如是一来,既能叫荀老夫人母女团圆,也惩戒了这个不孝之子,同时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已故荀相公和荀家的声名。
屈大夫考虑得很周全:“如若荀家祖籍是地方小城,那就不让他们回去了。”
“大荀氏的性情颇为跋扈,荀德渡不能约束她,到了地方上,惹出事来,地方官员碍于荀家的声名,只怕无力处置……”
“但东都就不一样了。”
屈大夫稍松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来:“东都留守官从三品,可以压制荀德渡。”
“东都又是太宗皇帝经年盘桓之地,勋贵甚多,荀家兄妹过去,翻不起浪来的……”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不免钦佩不已。
今天这事儿事发突然,屈大夫无从准备,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就想出了如此周密又不失公允的处置方式,实在令人叹服!
圣上听得微微颔首:“这次的事情,得亏有屈大夫出手料理,如若不然,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屈大夫领着任少尹过来的用意,这时候便多同后者说一句:“闲暇无事,多去向屈大夫求教,他肯指点你几句,你便受用不尽了。”
任少尹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等他们走了,圣上不免有些头疼:“得赶紧从地方上选两个人进京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惊奇:“为什么是两个人?”
荀侍郎走了,只空出来一个位置啊!
圣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笨蛋,还少了一个管尚书呢!”
阮仁燧反应过来,当下一缩脖子,了然地“哦~”了一声。
又因为刚刚才见过京兆府的任少尹,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现在的京兆尹……是不是纪文英?”
圣上吃了一惊:“你居然能记得这么久之前的事情?!”
阮仁燧:“……”
阮仁燧板着脸,怏怏地说:“阿耶,有些话我自己可以说,但别人要是也说的话,就太没有边界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圣上忍俊不禁:“我就是没想到……好吧好吧,真是对不住了。”
正常情况下,本朝官员每三年述职一次。
倒是可以再次留任,但第三次留任,就极其罕见了。
不出意外的话,纪文英至多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停留六年。
是以圣上十分讶异——笨蛋儿子居然能将多年前的一个官位跟具体的名字对照起来?
他略微思忖了一下,就有了猜测:“多年之后,你同纪文英产生过某种联系?”
阮仁燧之前在王娘娘那件事情上没有装完的那点小心思霎时间又冒出来了。
他抬起下颌,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继而便开始等待他阿耶追问。
他追,我逃……走错路线了,不是这个。
他追,我不说,他急,我看热闹!
嘿嘿!
圣上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偏不让他如意。
当下唤了亲信过来:“去查一查纪文英,看他是否有什么不妥,若有需要,也可以去请一位中朝学士……”
阮仁燧当场破防:“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
阮仁燧原地跺脚.jpg
他气呼呼地说:“就是问一问我能怎么样嘛!”
圣上手肘垫在桌案上,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瞧着他,说:“好吧好吧,岁岁小殿下,纪文英后来到底是怎么啦?”
阮仁燧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告诉他:“他牵扯到一桩大案里边儿,被砍了头……”
圣上神情一凛,先问:“那闻俊杰——”
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
阮仁燧摇了摇头:“闻相公并不知晓这件事情。”
紧接着,又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讲了出来。
这下子,圣上是真的有点头大了。
刑部空置着一个正三品的尚书。
吏部马上就要空置出一个正四品的侍郎。
紧接着,还得找个人来补从三品京兆尹的缺……
该调遣谁来补缺?
又该调遣谁来补补缺之人的缺?
朝堂要职,个个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容不得丝毫马虎的。
圣上颇觉棘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开始思量整件事情。
阮仁燧看在眼里,不禁由衷地叹了口气:“阿耶,辛苦你了!”
圣上心想:这小子还算是有点良心。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他说:“幸亏我跟你不一样,我投个了好胎,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我真幸福!”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指门外:“滚出去。”
阮仁燧也不生气,背着手,悠悠地吐出来一句:“哟,急了!”
然后赶紧在他阿耶摸东西砸过来之前一溜烟跑掉了。
……
虽然是休沐日,但圣上还是传召了政事堂的宰相们入宫议事。
商讨刑部尚书、京兆尹,乃至于吏部侍郎这三大空缺的继任人选。
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宰相们对于这桩差使也很热情。
原因无他,这三个职缺无一例外,全都是顶尖的职缺了!
中书令裴东亭不露痕迹地瞧了一眼闻相公。
他知道京兆尹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且也才上任不到两年。
现下任期没有结束,圣上竟然叫宰相们举荐京兆尹的人选,可见其人是犯了大事,已失圣心。
闻相公神态如常,从容依旧。
裴东亭心下暗觉钦佩——他在知道吏部侍郎是由荀德渡的病退而空置出来的时候,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荀德渡还只是他拐个弯儿才能牵连到的亲戚呢。
闻俊杰的女婿坏事了,竟然还能泰然处之,当真是十分难得了。
三个职缺当中,刑部尚书的位置被确定得最早。
人选是由唐红提议的:“现下刑部尚书还是由俞侍郎暂待,刑部的运转,看着也还平稳,较之管尚书在时,并不逊色。”
她说:“不妨先空置着尚书的位置,观望个一年半载,若他没有纰漏,届时补位上去,也算得宜。”
唐红着重提了一点:“俞侍郎跟朝中多半的京官不一样,他是从地方小吏升上来的,可以酌情免去外放的历练,这不是偏颇,而是客观的条件使然。”
圣上点头,应了声:“可以。”
再之后京兆尹和吏部侍郎的人选推举,就要麻烦得多了。
圣上开门见山地告诉宰相们,他不打算提拔神都城内的官员补位。
天后以来,这对母子都致力于削弱勋贵乃至于三都大族在朝中的影响力。
圣上更希望由出身寒门,担当过一地主官的官员来补上这两个位置。
如此一来,选择面就被切大了。
郎官们成群结队地出入御书房,带来了天下各州郡都督及刺史的名字。
他们的年龄,履历,师承,出身,乃至于他们治下一年、两年、三年间的人口、赋税、土地田亩统计报告……
每个宰相都有想要举荐的人。
每个宰相都想要狙击对方举荐的人。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御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田美人也在瑶光殿等了一夜。
二公主出生之后,圣上都没来看过她……
孩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吴太太悄悄进了内殿,看女儿睁着眼睛,双目无神地躺在榻上,心里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你睡会儿吧,”最后,她只能说:“等陛下忙完,就过来了。”
田美人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
御花园里。
阿好拎着一把蒲扇,一边打蚊子,一边听大公主抱怨今天的事情:“她们的哥哥姐姐都好厉害啊,不像我……”
又觉得十分忧愁:“他们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叫不学无术!”
阿好左手里还攥着一枚甜瓜,她笑着一低头,脆响声中,咬了一口。
宫里边吃东西都很精巧,往往都是切成小块儿,用叉子食用。
但阿好习惯了抱着瓜啃,反倒觉得用叉子下口小口地吃不够过瘾。
这会儿她就一边吃瓜,一边劝慰大公主:“人家里有多少学问,都是不一定的呀,没法儿拿来比较。”
阿好笑盈盈地说:“汪明娘跟庞君仪家的学问比宫里边的多,宫里边的学问呢,又比我们家的多——你也知道,我连字都是才刚开始认的呢!”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几瞬之后,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大公主察觉到了:“怎么啦,阿好?”
阿好思忖着,慢慢地在手里边的瓜上咬了一口:“其实也是可以比较的。”
她将蒲扇暂且交给大公主,自己蹲下身去捡了一块小石子,而后在地上画了三条线出来。
“最上边的这一条,是皇宫里的人。”
“再底下这一条,是汪明娘和庞君仪她们。”
“最底下这一条,是我。”
阿好依次标注出来,而后道:“这三条线代表的是不同的人家,他们互相之间是没法比较的,但是还有跟他们处在同一条线上的人呀,这种就可以拿来比了!”
她说的有点含糊,但大公主还是听明白了:“如果在家世相仿的那些门第里数一数他们分别有几个有学问的孩子,就能看出来他们家里边的水准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
阿好特别高兴于朋友能够理解自己:“要是像我一样,从小没有那个条件也就算了,但要是明明有条件,却不学好,不成器,那就太过分了!”
大公主忽然间生出来一个念头。
她说:“阿好,我们来做一个表格吧——看看神都城里,哪些人家格外地有学问,哪些人家里边全都是混子!”
阿好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闻言马上就应了:“好啊!”
第二天阮仁燧被大姐姐拉着进了组织,也觉得很感兴趣!
他热情洋溢地说:“我可以给你们找宣传途径——查出来之后,发表到报纸上,给有学问的人家增光,让净出混子的人家丢脸!”
韩王妃跟俊贤夫人手底下都有报纸的。
大公主和阿好听罢,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好哎!”
出宫的路上,大公主特别兴奋,摩拳擦掌地跟弟弟商量着说:“岁岁,等今天放了学,我们就开始着手做!”
阮仁燧爽朗一笑:“还用等放了学?我可以逃课去干!”
大公主:“……”
大公主看着自己的混子弟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大公主迟疑着说:“岁岁,这不好吧……”
阮仁燧无所畏惧:“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岁岁的人生信条——勇敢地对着一切不良诱惑大声说:不够!